第19章 狼牙
何愈放开有愧的腰肢，“今晚不用等我了。”
有愧的身体软绵绵的，那股将她包裹掐里的热气渐渐散开，她轻轻吸了口气，乖巧地点头，“嗯……”
她有些不舍地松开捏着何愈袖口的小手，她不曾问过何愈这些天他在做什么，而何愈也从不曾告诉她，只是一天比一天回来的玩，一天比一天出去的早，这让她开始隐隐地不安，她担心何愈并没有将她的话当真。
何愈伸手轻点有愧头顶那只小小的发圈，有愧垂着头，刚刚好到他胸口的位置，说：“这几天出门的时候穿素净一些，发钗首饰都现在家里放着，万万不能露白。”
他清楚极了现在的情况，那根无形的弓弦已经绷成了一条直线，弓臂开始牵制不知的颤抖起来，那支无形的拉弓的手已经没有力气再坚持下去了。下一刻，就下一刻，飞箭即将离弦射出……
有愧扬起小脸，乖巧地说：“我知道的……”
“嗯，”何愈眸色突然一深，猝不及防地轻啄了一下有愧软绵的唇瓣。现在只能用这种办法解解谗了。
***
屋外夜色皎白，在地上铺了一层白霜，像是下了一场雪，又像是落了一地梨花花瓣。卫达背手站在前厅一株榕树之下，肩上披风银色的铁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的手放在身侧宝剑的剑柄上，食指微曲，焦虑地轻扣剑柄前端红色的红缨。
“卫将军，这么晚来是为何事？”何愈徐徐自阶梯而下。
卫达拱手，开口道：“深夜来访，叨饶了。”
“卫将军说的这是哪里的话？”他向前来报信的小厮投去一个眼色，那小厮马上知趣地鞠躬退下。
何愈欠身道：“书房详谈。”
卫达抬手，“不必，”他抿了抿唇，宽阔而干涩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郭大人被歹人劫走。”
何愈一怔，这不可能。郭子怡身为太守，府内长年有士兵把守，一般人连进入都无法进入，更别提将人给劫走，究竟是什么人有这等通天的水平？
何愈：“什么时候发生的？”
卫达：“戌时（晚上七点）。”
何愈暗忖，也就是一个时辰以前，一个时辰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清除残留的证据……
卫达“郭大人被劫之后，歹徒并没有留下任何索取赎金的消息，就这么杳无音讯……依我看这一定是出自城外的山贼流寇之手，他们那头领狼牙，老早便放话说要除掉郭大人，将粮仓里的粮食全部放出来就救济，我想他大概是真动手了……”
郭子怡位在太守，整个白水城中唯属他的权力最大，而与权力相伴相生的便是争斗，郭子怡纵然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也是树敌无数。
以狼牙为首的城外流寇，的确对郭子怡积怨已久，他们一直等待着郭子怡将那五艘大船上的粮食按人头一家一户的发放下去。他们并不知道，这一批粮食本来就是打着赈灾的幌子罢了。实际上，这是行军用的粮草，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为随后那场恶战的准备……
但纵然如此，这件事不可能是狼牙所为，他或许曾说过这种话，但这话其实一点分量都没有，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这一帮人不过是占了一座山，便当自己是大王，根本成不了气候，无论是从策略的决策还是绝对力量上看，他们没有能力杀入郭子怡的府邸，将人劫走而毫发无伤。
真正能动这个手的，只有自己人。
何愈看向卫达，卫达握着宝剑的手正不耐烦地在红缨上轻叩着。
“全凭卫将军安排。”何愈欠身道。
卫达舒了口气，握着剑柄的手松了下来，“郭大人待我不薄，一日不将郭大人从贼窝里救回，我卫某人绝不善罢甘休。”说罢阔步告退。
小厮正蹲在马厩边上垂着头打瞌睡，口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地流到胸前，他半张着嘴，鼻翼一张一翕，呼呼地打着轻鼾，突然一个人轻推了他一把，让他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迷迷糊糊地眼睛，看清来人，陡然一惊，“爷……您怎么还没睡？”
何愈将食指放在唇上，“备马。”
小厮将马牵了出来，他用手背揉了揉睡眼朦胧地眼睛，问道：“爷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何愈翻身上马，拉紧马龙头，说：“太守府。”
***
何愈一夜未归，第二天，有愧坐着马车，前往何家的药铺。
坐在车上，她撩开车帘，看向外面破败的景象，纵然数米高的城墙矗立在外，饥饿终没有放过这座城郭。
昔日繁华的集市上只留下还没来得及运走的小推车，青石板上盘腿坐着衣衫褴褛的乞讨者，他们操着土话，伸着一条流着脓疮的腿，他们的脚边摆着一只小碗，小碗没有一个是完好的，这里缺了一个口，那里破了一个缺，拿着筷子叮叮叮地直敲，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然而过客行色匆匆，木然的眼神像定住了一样看着前方，他们就这么从乞讨者的面前翩然而过，连看都不看一眼，因为他们的口袋里，也没多少钱。
丫鬟小红柔声道：“夫人，将帘子放下罢，外面天凉。”
有愧点点头，将帘子掩上。
何家药铺到后，有愧从车上下来，药铺伙计在门前候着，恭恭敬敬地说：“夫人里边请。”
这是有愧第一次进药铺里，她终于知道何愈身上那股安心的味道是怎么来的，房间里有三面放满抽屉的箱柜，柜台上敞开着几位普通的重要，冲药的杵插在药罐里，好像一点都没有受到门外慌乱的影响。
伙计给有愧奉上茶水，局促不安地说：“夫人来得真不巧，今日药铺没什么生意……”
何止是今日，人吃不上饭的时候，就连病都不敢生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人再上药店来，药农那儿收不来药，店里一排抽屉已经空了一大半。
有愧忙抬手，说：“不忙，我去药房看看。”
她现在要知道药铺里还剩多少东西。她前世的记忆已经全部想了起来，她从书本里读来的经验告诉她，灾荒只不过是一场浩劫的开始，灾荒之后是死亡，人不像人的死在地里，死在街上，然后被路过的秃鹰路过的小兽吞下肚，没人会给他们一个有尊严的下葬，而这样大量暴尸街头的结果便是瘟疫。
细菌开始滋生在人的尸体上，以腐肉为根茎和源泉，然后扩展到所有可以动的物体，两条腿的鸟，四条腿的兽，最后是人。
药房仓库在店铺背后，一个通风良好，光线充足的宽敞房间，一片深棕色的麻布袋上铺着几味再普通不过的草药，其中有几株草有被咬过的痕迹，留下一排小小的牙印，旁边的几只麻布袋，被撕了一个口，像是被爪子抓过。
“房里有老鼠？”有愧蹙眉问道。
“夫人说笑了，”伙计看了一眼，淡淡地说：“现在哪里有老鼠，老鼠都被人给吃了，这是被人咬的。”
有愧微愣，“人咬的？”
“可不是，夫人看看现在街上那么多的流民，他们没东西吃，就窜进别人家里要偷东西吃，但是他们也不知道什么药是能吃的，什么药不能吃，就这么抓到什么就往嘴里塞。”
有愧听得心里一惊，“若是，若是吃到毒草怎么办？”
伙计耸肩，说：“大概就死了罢。”
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反正他们都是要死的，不是被活活饿死，就是被活活毒死，这里两种方式并没有优劣之分。
有愧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沉默了半晌，然后开口道：“把铺里的流水给我。”
伙计微愣，喃喃道：“这……这一直是爷亲手查的……”
他不相信地打量着有愧，眼前这女子个头不大，饱满的脸颊稚气还没褪尽，虽然他知道有些富贵人家的名门闺秀自幼便以男子对待，会读书写字，但查账可没那么简单，若是第一次上手的，连看都看不明白。
有愧瞧了那呆愣地伙计一眼，说：“爷公事繁忙，这点小事不必再麻烦他了，难道他今天没跟你说过吗？”
伙计尴尬地挠了挠头，何愈确实说过今天夫人会来让他细心照顾，可没说过要接手生意……但再怎么说她是夫人，即便出了岔子也怪不到他身上去，于是出去取账本。
有愧对候在门外的小红说：“你先去柜台上看着，别有人来了店里每个人让人看笑话。”小红跟着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有有愧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她终于可以卸下身上的装腔作势的锋芒。
她疲惫地看着满地缺口的药草，一股自私的侥幸涌上心头，这种冷漠让她的手发凉，一直冷到了指尖还好，还好她的爹娘把她给卖了，不然现在死的就是她了。
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响，这丝细微的轻响，划开房间的寂静，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有愧心头一惊，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了过去。
她屏着呼吸，心跳得飞快，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艰难，好像那两条腿自己已经有了意识要带着她逃离，但她还是朝房间深处走去，她太想知道这房间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这份好奇打败了恐惧和退缩，让她不自觉地往前。
她开始听见了低沉的痛苦的呻·吟，像一只被猎人设下的陷阱困住的猛兽，绝望而无助地舔舐着自己截断的伤腿。
“谁在那里？”
一个黑影猛地扑来过来，他的身躯庞大，像丛林间称霸的猛兽，那粗糙的大手紧紧的捂住她的口鼻，让她喘不上气，近乎憋死过去。
她看见一双发红的眼睛，痛苦而愤怒地瞪着她，他的身上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衣衫的前胸被划破，露出血迹斑斑的广阔而健壮的前胸，一条链子吊在他的胸前，上面串着五颗苍白的獠牙——那是野狼的牙。
“嘘……如果你敢说话，我就杀了你。”男人冷声低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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