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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112|9.10


潘小园带着几个小弟护卫,顺顺利利回到梁山,一路上静静想心事。

        在不明真相的人们看来,水泊梁山是一个有机整体,梁山上的好汉们,不管个性如何,背景如何,做过什么传奇事,一旦上山聚义,就成了替天行道大业中的一个螺丝钉,大家同进同退,同生共死,一起打仗,一起喝酒,甚至,一起被招安。

        世上哪有如此简单的事。梁山好汉也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会有无可避免的冲突。

        武松和李逵的这次冲突,只不过是长期郁积的矛盾爆发,涉及做人的原则,谁都不可能让步。

        武松的性子刚烈率性,也许活得比旁人潇洒任性百倍,可一旦他的眼里揉进沙子,痛苦的程度,也较旁人强烈百倍。

        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水泊梁山,真的应该是他一辈子的归宿么?

        当然清楚,他之所以选择梁山,选择在庇护下安稳的生活,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身边带着个弱不禁风的小妇人,而他又抹不下良心让自己自生自灭。

        倘若他是孤身一人,选择的余地,会不会宽广许多?

        不知何时,倒开始满心为他打算起来了。虽然知道他这人有的是主意,似乎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就算有,他也多半当耳旁风。但谁也不是铁打的,帮不上什么忙,心疼心疼他,还不成吗?

        潘小园觉得自己足够发扬风格,先人后己,寻思半晌,才开始琢磨自己的出路。

        一路挣扎奋斗,虽然出了越来越高的地位,越来越舒适的生活,但在梁山上的生活,真的便是每日称心如意么?

        当然她也知道,世上哪有百分之百称心如意的买卖。但别的不说,一个王矮虎,一个不高兴,这两位奇葩的大哥,就曾经将她的生活膈应得乌烟瘴气。

        虽然眼下两人对她都暂时构不上威胁——一个已经成了练葵花宝典的坯子,另一个正在大名府的死牢里享受生活——但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和这两位井水不犯河水,和平友好的过一辈子。

        而最近,史文恭的到来,又有意无意地离间了她在梁山上少有的人脉积累——听说这人在曾头市打仗时穷凶极恶,却为什么单单青睐她潘娘子,跟她说了那么多似是而非的“秘密”?

        说她是“红颜祸水”算是轻的。潘小园已经明显感觉到,领导层对自己开始不信任,财政工作的阻力也若有若无地增加了不少。

        尤其是那位公孙道长。他是突然回归的梁山高层,对自己这个半路程咬金有着天然的抵触。虽然眼下被她用“封口费”暂时稳住,但除了装神弄鬼,这人的才智不在吴用之下,城府太深,她不指望凭这点小把柄,将道长完全降伏住。

        虽然大名府筹款的事,暂时将她的威信又提高了一些。但她总不能指望靠一次次的危机来拯救自己。

        可若是真的离开梁山——且不说可行性如何——两人又能何去何从?

        她听着车轱辘隆隆的响,身子处在微微的颠簸中,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不出个让人满意的规划。

        转眼便到了梁山脚底下。一行人暂时停下来,在东溪村酒店里歇脚休整。看到张青和孙二娘将酒店经营得红红火火,代理掌柜的小弟和老乡们打成一片,不知不觉又现出些久违的笑意。

        努力将眼下的生活经营好。不管以后有什么变化,都得有足够的底气和资本去接受。

        酒店里小弟都认得她,一上来好酒好菜的招呼。大伙都是粗人,上来就是一盆鸡,一盆鱼,一盆牛肉,一盆饭,再砰的往桌子上放两坛酒。大家嘻嘻哈哈风卷残云,好在都还照顾潘姐,给她留了两个鸡腿儿。

        还有人笑嘻嘻问:“都说宋大哥每次下山,都能拉来不少好汉上山聚义。怎的潘姐你,也开始拉人入伙了?”

        说着往队伍里一指。一个萎靡不振的陌生面孔,倒是挺机灵的相貌,只可惜眼下目光呆滞,叫也不应,东西也不敢吃,任谁接近,都是紧张得吓一跳。

        潘小园心里头纠结。郓哥这孩子,跟自己交情倒是不浅。这回梁山来攻阳谷县,本来没他太大的事。叫他出来,纯是为了作证,并非故意找他晦气。

        只是李逵在他眼前疯狂杀人,斧子差点就砍在他身上,这心理阴影面积不知有多大。虽说并非自己的错,到底是梁山整体的锅。

        眼下他谁都不信,只知道黏着自己——毕竟当初是她奋不顾身,将李逵的杀人表演推迟了那么几秒钟,抢下了小猴子一条命。

        既然如此,那不如顺水推舟的就把他收了——这是她当时的想法。可总不能把他带到自己家里去。小伙子胡茬都出来了,跟她住一块,就连鲁智深都会觉得不合适。

        武松倒是提出,可以暂时安置在他那里。但他考虑得也不周全。总不能把郓哥一个人扔在他的空院子里,脚还没站稳,就立马陷入强盗和土匪的汪洋大海吧。

        再说,眼下还不能让郓哥和贞姐见面——贞姐她爹就死在李逵斧子底下,郓哥就是第一线目击证人。虽说那个渣爹毫不令人同情,从来都是把闺女当累赘、摇钱树,但毕竟是贞姐亲骨肉,小姑娘骤然知道这个消息,不一定受得住。

        思来想去,听得几声碗碟响,闻到一阵茶香。小弟们已经收了残羹剩饭,殷勤招呼:“大姐,喝茶?”

        她忽然起了个念头,叫过为首的小二,指着郓哥道:“这个小伙子,能不能先安置在你们东溪村酒店里,教他些江湖规矩、生意经什么的,回头我常来看他。”

        几个小二互相看一眼。店里多一个人不多,不是什么大事,做得了主,当即应道:“大姐放心,包小的身上!”

        郓哥倒是十分认命,左右看看,破锣嗓子低声开动:“谢……谢谢嫂子。”

        *

        本以为郓哥这档子事就此了结,谁知没过十来天,山下的小喽啰就飞奔来报告:“大姐,请你下去看一眼!”

        潘小园连忙收起手头的工作,匆匆跟着到了东溪村酒店。一进门,吓了一跳。

        只见郓哥换上了身小二的衣服,两只手被反绑着,让两个小二监押在门柱后面呢。他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脑袋,看到潘小园进来,才有气无力地叫一声:“嫂子。”

        还没等潘小园询问,那边小弟们已经七嘴八舌地说上了:“大姐,你带来的这小猴子不厚道!刚呆几天,就想夜里偷偷跑掉。嘿,半点本事没有,毛手毛脚的,当场让兄弟们捉住了!大姐你说,怎生处置!是来硬的还是软的,你说了算!”

        这种狠话郓哥大概没少听,浑身一哆嗦,那头都快低到裤裆里去了。

        潘小园又好气又好笑。跑?翅膀硬得够快!

        赶紧让人把他给解了,给他筛一碗淡酒,“说吧,怎么回事?怕我害你不成?”

        郓哥受宠若惊,这是把他当大人了。连忙接过来,几口咕嘟下去,脸上泛一片红。

        他倒是恢复得格外迅速,此时一双眼睛重新灵气闪动,眼珠子转一圈,酒碗挡着脸上的表情,可怜吧唧地说:“嫂子,你不会不知道……这儿是反贼草寇的老窝吧?”

        潘小园扑哧一笑:“你挺快倒弄清楚了。不过你别怕……”

        郓哥突然压低声音,急切地说:“你放心,男子汉知恩图报,我乔郓哥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救我一命,我也会把你救出去的!下次……”

        潘小园目瞪口呆,连忙道:“你说什么呢,谁要你救了?”

        看他那副严肃脸,这才明白,敢情小猴子把自己当成是被捉上山的“压寨夫人”了!

        也难怪,当初自己离开阳谷县的方式,就是让通缉犯武松捉走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郓哥亲眼目睹;武松后来成了梁山反贼,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也不是什么秘密;更别提,这一次在阳谷县,李逵滥杀百姓,自然是土匪无疑;而她不顾一切地叫停,还让李逵呵斥了一句,那明摆着不是跟土匪一拨的,自然是良民喽!

        郓哥有些同情地看着她,大概是认定了她不敢反抗,也不敢逃,这才说不需要救。

        眼珠子再一转,小大人般的老成语气:“嫂子你别怕,我已经看好了,这些人睡觉时,轮流派一个守夜的;每隔三天,是那个大胖子,他老是偷偷打瞌睡。到时候我再溜出去,他多半察觉不出,我便……”

        潘小园哭笑不得,双手连摆,终于给他打断,也低声道:“多谢好意,你可别救我,我要是真出去了,走在济州府街上,那才麻烦呢!”

        郓哥瞠目结舌,好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确实身处土匪大本营,而眼前的武家嫂子,正是土匪营中的一员,而且地位似乎还不低呢。

        哭丧着脸:“嫂子,你怎么落草了啊……”

        潘小园心里莫名其妙地一虚。自己久在梁山,加上对“农民起义”没什么成见,自然不觉得“草寇”的身份有多丢人。但在绝大多数老百姓——不包括梁山保护区居民——心中,一旦成为“反贼”,便是自甘堕落,万劫不复,全身乌黑洗不白了。

        她寻思一番,给郓哥又倒一碗酒,问他:“当初你说什么给我做牛做马跟着我,还算不算数?”

        郓哥不敢看她,愁眉苦脸点点头。随随便便委身了一个女大王,只能怪他命不好。

        “好!那我也不为难你,你可以回去。但如今阳谷县已是梁山地面,眼下正打仗,兵马来往,你的生意怕是也做不下去;你要是想跟着我,我给你包吃包住零花钱,就当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你怎么说?”

        看得出小猴子内心激烈交战,手指头卷着油头发,左看看右看看。酒店里一排古惑仔小二,朝他露出白牙,嘻嘻的笑,笑容里肯定不怀好意。

        潘小园心里一动,又轻声补充道:“嫂子我在梁山上也不见得待一辈子。你先留下来干几个月,等攒下些钱,再考虑下山不迟——放心,就算是在这儿,也不会叫你杀人放火。只是在酒店里打打杂,帮帮工,不算伤天害理吧?”

        郓哥为难了又为难,终于说出了心里最大的一个顾虑:“可是我听说,梁山上大王,有、有吃人肉的……”

        潘小园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别老洗头,没人愿意吃你。”

        *

        了结郓哥这档子事,这才回山,继续处理烂摊子。

        山寨比平常空虚了不少,至少一半的人口都跋涉在行军的路上。就连钱粮三巨头中的李应,也被派去披挂上阵,留下一堆未完工的工作。蒋敬的头快秃成鲁智深了;而柴进平日里最为保养得当,眼下白头发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每次看他笔挺地坐在桌子前面思考工作,都活像一个勤政的皇上,就缺身边站一个油头滑脑的小太监。

        潘小园蓦地又想到史文恭。他眼下在做什么?是在梁山的追杀令阴影下惶惶不可终日,还是继续以一派儒将风范坐镇曾头市,筑高墙,掘陷阱,等着梁山草寇第二次来自投罗网?

        战报一天天传过来,让人抄录多份,贴在忠义堂前面,以及各个中小寨子的公告栏。庾家村、槐树坡、飞虎峪,一个接一个的攻克下来。梁山军已经围住了大名府,每日引军攻打;一面向山寨中催取粮草,为久屯之计。发行“债券”换来的那些钱粮,眼看着一点点消耗出去。

        与此同时,伤员也一批批地送回山上,开始是缺胳膊断腿的小喽啰,张罗着安置养护;也有受伤的好汉提前撤回的。史进后背上中了一箭,是趴在车子上给送回来的,上身光着,那酷炫夺目的九龙纹身也就跟着秀了一路。史进没显得多虚弱,不喊伤不喊痛,只是整天沮丧地念叨什么,说等伤好留疤,自己背上那条龙估计要变三只眼,让姑娘看了,不笑话他!

        李应跟人单挑,全身挂了七八处彩,回来的时候裹得像粽子。刚让小喽啰扶着进了屋,就招手命人把山寨这一阵的账务取过来,粗略审查一遍,见他落下的工作都让潘小园他们顶上了,山寨还不像有破产的势头,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让人给他换药。

        花荣回来的时候右手裹着绷带,却是精神抖擞,不时跟周围人高声谈笑,说他是如何一箭射中梁中书头顶上的官帽,又是如何拼杀得酣畅淋漓——要不是后来右臂被砍了一小刀,妨碍拉弓,他才懒得撤退!

        潘小园看得心惊肉跳。这时候才真正看出梁山好汉和寻常江湖武人的区别来:这是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他们不怕血,不怕死,唯有在战斗中才能绽放出无与伦比的气概。

        同时她的担忧一天重似一天。那些出征的好汉,一小部分是有家室的,老婆孩子盼得征夫归,天天组团去金沙滩观望等候。潘小园自己有工作事业,分不开身,可有时候却也有冲动,到金沙滩去加入迎亲团——万一,能早那么一刻见到他呢?

        心里头却自己跟自己不服气:早见到晚见到有什么区别,武松还能让人打死打残了不成?大宋的官兵要是那么厉害,也不至于后来把两个皇上都丢了。

        好在身边的小弟都挺善解人意,笑嘻嘻地保证,一听到信儿,立刻来跟大姐汇报。

        可最后汇报给她第一手讯息的,却是贞姐。小姑娘一阵风似的跑进来,进门就嚷嚷:“六姨六姨,外面都传,好像是武二叔回来啦!”

        时当正午,外面却天昏地暗。最后一场秋雨,裹挟来沁骨的寒气,噼里啪啦打落了泛黄的树叶。西边的土路被暴雨冲断了,来来回回修路的小喽啰喊着号子,扛着泥土袋子,不时经过门口,留下纷纷繁繁的脚步声。

        还不到生炉子的时候,潘小园裹着两床被子,正舒舒服服地窝着办公。吃饭时,也懒得去外面淋雨,家里搜罗出几把米,一小罐红豆,小灶上煨成一锅稠稠的粥,这会子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冒香气了。

        一听这话,不由自主一起立,两床被子全掀地上了。贞姐给抱起来,眨眨眼,若有所思地看她。

        潘小园也懒得跟她装,朝她一笑,让她看着那粥,撑把伞就出门下山。

        临近金沙滩,已经能看到小喽啰来来往往,不少人神情紧张,说什么:

        “快去请军医,找药!”

        “寨子里快没药啦,要不去村里找找?”

        “安置伤员的地方还有么?情况不太好……”

        “安道全安神医呢?什么?随军还没回来?”

        “轻拿轻放,轻些儿抬!”

        潘小园眼睛瞪得老大,油纸伞被风吹得斜在一边,伞柄在手心里乱晃,刮得疼。

        眼看着一个大担架放在平板车上,被七手八脚地沿路推过来,泥泞的土路被十几只大脚踩过,朝两边溅着泥点子,车轮忽然陷进泥里,又让人喊着号子拉出来。

        被单底下,一个雄壮魁梧的轮廓,毫无生气的头上裹着遮雨的布,被单下面耷拉着一只血淋淋的手。雨水混着血水,成了污浊的淡红色,一滴滴落下地来。

        旁边簇拥着十来个小喽啰,个个都快哭了。

        “大哥,你坚持住……”

        潘小园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担架移动,忽然觉得嘴里一咸,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把嘴唇咬破了,这才觉出疼来,满脑子都是三个字:不相信。

        恍惚出神了一阵,才觉出身边沉着的熟悉的脚步声。她猛地回头,看到个高大矫健的熟悉身影。依旧是出发时的那身衣服,穿得齐齐整整,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只是眼中略有疲态,见她回头,眉梢一弯,似笑非笑。

        他开口,似乎是想叫她。脑子里徘徊了几个称呼,终究是选了个最中规中矩的,和山寨里其他兄弟一样,叫她:

        “六娘。”

        潘小园心中一阵洪荒之力排过,第一反应是咯咯笑起来,我就知道!

        扔掉手里的伞,冲上去狠狠给了他一拳,打在胸口,泥牛入海,润物细无声。自己落得胳膊一麻,残废了两秒钟。

        这么多人乱哄哄围着,武松有点窘迫,拨开她第二拳,捡起地上的伞,给她遮在头顶,简略地说:“大名府下来了,没多伤人,梁中书跑了。”

        潘小园忽然鼻子一酸,点点头。记忆中的那个平行世界,大名府一战,可是杀得军民不分、血流成河,城中将及损伤一半,算是水浒世界里运气最差的城市之一。

        而如今,武松上来就说了一句她最关心的,“没多伤人。”

        四周瞄一眼,见不少人在往自己这边看,心里突然一柔,想起他临行前那句,“……等我回来再说”。

        可还欠着个什么呢!忽然有冲动,想给他一个小小的下不来台,手伸过去,又心软了,怕他害羞。

        一犹豫的工夫,武松已经把伞塞到她手里,自己溜开几步,面不改色朝旁边的小头目发号施令,教安置伤员、整理军器、去各军寨报到。

        潘小园这才想起来关心担架里的倒霉大哥,凑上几步,问:“是谁?怎么回事?要帮忙么?”

        再往车子里担架上看,底下的人似乎半昏迷着,那只染血的手臂因疼痛而颤抖。

        旁边的小头目还在感叹:“什么叫义气,这就叫义气!嘿,换成咱们,谁敢单枪匹马,一个人劫大名府的法场?”

        另一个点点头,表示极其同意:“要不是石大哥,卢员外早就没命了!……那帮狗官也不长眼,梁山泊的好汉也敢动!在牢里给他吃了这么多苦,要俺说,以后抓着那梁中书,定然碎碎剐了,给咱家大哥出气!”

        “嗳,你们还是看着点儿路,别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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