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112|9.10
武松觉得自己说得语重心长,怀里的小娘子似乎不是太领情,随口答应一声,柔声道:“那你——可得想我。”
武松神情一滞。摇头自然不妥,要点头吧,有点拉不下这个脸。平生何时有过如此肉麻的表现,要是就这么轻轻易易答应她了,万一哪天忙起来,忘了想,岂不是大丈夫自食其言,算不得英雄好汉了。
为这一句话,纠结老半天,直到听她忍不住扑哧一笑,长长的睫毛闪了又闪,眼里是水波划过,带着七分打趣,甚至有些无奈的宠爱的感觉。
武松平日里那么多顶天立地的朋友们,无不敬他爱他——爱他武艺,爱他直爽,爱他一身正气,可从没有看着他的呆样儿发笑的。她是独一个。
他心里头忽然像被什么软软的东西戳了一下子,被她用头发尖儿细的呼吸声戳开个小口子,拴了根软绵绵的索子,一路往什么未知的地方牵过去了。后面追着的,是往日里那些五颜六色的顾虑、担忧、罪责、忍耐,将他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然而至情至性的底子,要将这些东西暂时抛到一旁,也就是那么一恍惚间的事儿。
他手上忽然收紧了些,感到那绸缎料子底下的肌肤被他攥得发热。纤细浑圆的手臂上,微微陷着他的几根手指印儿。那模样禁不得一刻的想。
要不是远处那小船慢慢的驶进他视野,真要以为此刻的世间万物都凝固了。
他低了声音,跟她讨价还价:“想是可以的。欠的东西,要先还了。”
潘小园迷迷糊糊的,问他:“欠什么……”
眼前一暗,后脑被托住,脸颊上突然一阵痒。然后才看见他飞快地直起身,欲盖弥彰地舔舔嘴唇,瞟她一眼,视线又移开,神色有些慌乱,又有些近乎恶劣的得意之情。
脸蛋瞬间烧透,她赶紧捂住。他方才做什么了?
将心比心,这才意识到,上次她冷不丁的那一下子,不知对他是多大的折磨呢。怎的反弹到自己身上,也这么让人无地自容,真乃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再瞧他,一双眼里波澜不惊,仍旧是盯着那艘小船,仿佛要用目力推动它似的;然而脸上也莫名其妙出现了两片红云,余光心虚地往她那里又瞟一瞟,好像刚刚偷喝了她二十年的美酒窖藏。
潘小园赶紧从他怀里挣出来,藏到石墩子后面。他手上一松,倒也就放走她了。
浑身从上烫到下,恨不得立刻泡到水里去降降温。她没脾气,哀怨地瞧他一眼,算是被他报复了个平手。
武松自己笑笑,也站起身来,掸掸袖子衣摆,眼中的火慢慢淡下去,叫她:“……六娘。”
仿佛自己也觉得这个称呼挺陌生。山上哪个大哥不是这么叫她,可轮到他自己,还有些说不出口似的。又想到,当初她求着他这么称呼,想跟他撇清关系,他可一点也没松口。叫嫂嫂又不再合适,于是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好在他万事自有主张,也很少有需要主动唤她的时候。
然而此刻却觉得必须主动说点什么了,“我……”
刚说一个字,那边却贴心地给他堵回去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何必现在操这份心。”
他错愕了一下子。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然而那也必须得说明白了。他不太擅长跟异性玩猜心,干脆直接开口验证:“你要是……愿意,动身之前,可以、找人、帮忙说媒,寨子里、法令什么的,管不着我……”
潘小园脸红红的,脑袋快低到胸口了,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按照当代人的标准来说,两个人已经亲密成这样——尽管未必都在他计划之内——他要是再不求娶,成了作风不正始乱终弃的标准反面教材了。
可……
她心里如同黄昏时的百鸟争鸣,纷乱的声音遮住天,扰得全世界都嗡嗡响。
感觉到他目光落在背后。好一阵,才艰难地开口:“不、不太好……”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她可说不清。但却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初曾经掷地有声地宣布绝不嫁他们武家人,甚至想过,这辈子再不跟男人绑一起,跟武大在一起的那几个月,足够让她排斥一切万恶的男尊女卑的婚姻关系。
虽然眼下想想,跟武松这样的人绑一辈子,倒不觉得有多让人绝望,甚至,也许会是有些美好的吧?
但何必去赌这个不确定性。有时候潘小园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有时候却依然对不少事情有着深深的不信任。嘴里说过多少重话,心里下过多少决心,她还没那个勇气,这么快就自己打自己的脸。
是不是太自私了?
听得后面半点声音没有,却又忍着不回应。武松何至于这么心理脆弱。
还是支支吾吾地说:“现在这样……不是、挺好,何必麻烦……”
听得后面立刻不悦道:“怎么叫挺好!”
潘小园很快意识到,在这个社会里,大约是没有恋爱这个概念的。对武松来说,眼下这种状态,说好听了是名不正言不顺,说不好听了,是犯罪。
可她呢?她清楚自己内心。乐意跟他在一起喝酒聊天,喜欢被他搂得紧紧的,甚至,为他冒过生命危险,她也是不后悔的。可要她在那张近乎卖身契的红纸上再按一次手印,从此一心相夫,遵守妇道,此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为他武家延续香火、绵延子嗣……
臣妾做不到啊!
手腕一紧,让他拉住了,她固执不动。
“你别逼我……你、给我点时间,以后再说!”委屈涌上来,一狠心,淡淡道:“你要逼我我也没办法!反正你眼下是山寨里大王,要强抢民女也没人管!”
武松立刻放了她手,微微愠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潘小园也觉得话说重了,赶紧回过身,见他已是沉着一张脸,不瞧她,一块小石头踢到水里,咕咚一声沉下去。
她赶紧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怎么都不合适,轻轻一跺脚,尽可能温柔地叫他一句:“二哥……”
“……”不理她。
“都怪我,那以后不这样了好吗?”
“……”依旧不理她。
“以后咱俩离远远的,我不招你了?好不好?”
见他脸黑了,半晌,两个字。
“不好。”
潘小园没脾气了,有些不知所措,左右看看,终于找到个目标,朝着金沙滩外一努嘴,“你瞧,过来艘船,小喽啰都去迎了——是哪位大哥回山了,你别躲着呀。”
武松这才听进去,抬眼一看,方才远远的那艘小船,果然正在靠岸呢。踏板放出来,走下一个人,和众喽啰打过招呼之后,又忽然看到不远处石滩上的两位一男一女。潘小园还好说,武松高高大大的,目标十分明显,不被他瞧见才怪。
只好先放下眼前的尴尬,赶紧跟她迎上去。对方是个矮小汉子,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一张黄脸,两撇鼠须,形貌猥琐,唯有一双三角眼睛里闪着晶亮透彻的光。
他刚从船上下来,步伐还有些虚浮,轻飘飘的,好像是个游园闲逛的纨绔子弟。可又走得挺快,后面跟过来几个小喽啰,完全赶不上他的脚步。
猥琐小个子见了武松,那双眼睛眨一眨,立刻认出了。笑一笑,恭恭敬敬纳头便拜:“这位想必是江湖闻名的清河武二郎,小弟仰慕久矣。来梁山这么多天,每日心念,总算得见,看来老天爷也等不及了。”
这人猥琐归猥琐,不得不说,声音清脆好听,还十分会说话,把他奉承得挺舒坦。
武松连忙扶起他,还礼:“过奖!敢问大哥是……”
对方答得珠圆玉润、字正腔圆:“小弟大名府燕青,今儿应吴军师的召,去商量东京城暗桩的事儿。听说大哥也会一道同行,不如一起前去议事?小弟初来乍到,还不太认路。”
武松一听,有点惊讶。早听说燕青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比他自己还小着几岁;这一见,长得略微着急了些,出乎他意料。
但他在江湖上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便表示惊愕,开出大哥的气场,十分得体地回:“好说,从此就是一家人。对了……”
刚想向他介绍旁边那位千娇百媚小娘子,人家燕青早就瞧见了,朝她嘻嘻一笑,露出一口闪亮白牙,居然也是纳头便拜。
“燕青见过嫂子。”
潘小园:“……”
她已经完全石化在当地,连一根眼睫毛都动弹不得。
不是为燕青这句“嫂子”,而是……
说好的浪子呢?说好的雪练也似白肉、全身刺青、大名府一枝花呢?眼看他伸手拜揖之时,手背上确实隐隐伸展出优美的线条,不像是假冒伪劣,应该是本尊无疑。
简直是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老天对她开的一个最大的玩笑。
眼前这位正牌小乙哥,贼眉鼠眼,面皮淡黄,满脸褶子,额头窄,下巴短,五官的组织纪律性太差,平心而论,就连丑都丑得毫无特色,简直像是阮小七从水泊里闭着眼睛捞出来的一条赖鱼。
难怪武松对他一万个放心,白让她觉得大方了。
这个世界有多疯狂,她此前已经多有领略。史文恭、公孙胜,一个比一个不按常理出牌。
潘小园还是立刻接受了现状,赶紧福一福还礼:“不敢当……那个……”
还是看一眼武松,征求一下他的态度。
武松不让她难堪,一手将燕青扶起来,自然而然地说:“先别叫嫂子,她姓潘,山上的钱粮财会。”
潘小园被他这句话抚慰得简直不要太熨帖,要不是燕青在,简直想狠狠抱抱他。
梁山上多少人,提起她潘六娘,第一反应是家属、女流、武松的绯闻对象;而武松呢,这些附庸的身份一概没说,头一个介绍出来的,是她的“公职”。
而那句自然而然的“先别叫嫂子”,算是接受了她方才那些过分的条款?
武松说完一句话,朝潘小园斜睨了一眼,看到她笑了。知道她喜欢听这话。
而燕青立刻领会精神。“先别叫嫂子”中的一个“先”字说明一切。
他眯起小眼睛,不动声色笑笑,改口:“既然娘子也是山寨中出力的,也算是小乙先辈,当叫一声姐姐。”
潘小园讷讷的回了句什么。她这辈子姐姐命,厚着脸皮当了不知多少人的大姐,可唯独眼下有点觉得受之有愧。不太好意思询问小乙哥的芳龄,可他脸上那些褶子……
武松眼中忽然现出些奇怪的神色,将燕青打量了又打量,冷不丁低声问一句:“假的?”
燕青一怔,摸摸自己的塌鼻头,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下山办事方便。”
“如今在山上了,不用麻烦了。”
潘小园听得莫名其妙。但燕青显然懂武松的意思,难为情地一笑,又听话地点点头。
“大哥果然火眼金睛。多有冒犯,恕罪。”
作者有话要说: (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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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微微背过身,袖子在脸上拂了一圈,再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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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忍不住低低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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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一束光突然打在他身上。眼中看到的,是一张她见过的、最俊俏最完美的男人的脸,朝她绽出一笑,风华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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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青:还满意你们看到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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