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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步步为营的和老仇家西门庆接上了关系,而潘小园自己,作为这桩陈年仇怨的当事人之一,俨然隐身幕后,坐镇中军指挥号令,这让她保持了相当的自信。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己方陷入被动。
西门庆毕竟不是真在意孙雪娥,多半身边已经有了更可人的新欢。在得到“对方认怂并且会派人来送礼贺寿”的回报之后,便没有下一步动作了,想必是对此结果颇为满意。
倒是孙雪娥成天惴惴不安:“你说老爷会不会让我回去?哎呀,说起来我还算是他家的姨娘,可是……什么身份文件,我自己都从来没见过,也不知到底是谁收着,万一他们告到官府,哎呀呀,那我算不算私逃……”
潘小园只好安慰:“他不敢造次,别忘了你现在是谁的媳妇,你男人要是和他对朴刀,你说谁赢?”
孙雪娥认认真真设想一阵子,脸上表情忽晴忽阴,最后长长叹口气:“可是……可是我也不想老爷给他杀死啊……”
扈三娘坐在柜台旁边的座头上漫不经心听着——周通依旧在养伤,这阵子她坐镇保镖重担——淡淡插一句:“心那么软,当初他把你丢下的时候,可顾着你死活了?”
孙雪娥表情一悲:“可是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
潘小园赶紧插话打住。这两个女人虽然互相觉得对方可怜,但属于百分之百的话不投机。一个是生来缺不得男人的,一个是拼命给自己洗脑,告诉自己男人算什么的。
“那个,孙妹子,我估计一会儿客人会多,你还是去厨房监督一下,免得郓哥和那几个打下手的偷懒。三娘,你……你个子高,来帮我把菜牌儿换下。”
过去店里书写的菜牌儿,不外乎腐皮酥、白肉胡饼、黄糖夹心烧饼、炸馓子、红油汤、卤猪肉脯、茶叶梗磨糕之类的招牌菜,“猪油炊饼”等潘小园自创的古怪名称也赫然在列。倒是朴实得一目了然,可惜和周围的小摊小贩比起来,同质化严重,丝毫不亮眼。凭着菜品的过硬口味,才能招揽到回头客。
而元宵之夜,女神李清照的随口胡诌,给店里的几乎每一样点心都赋予的别致风流的生命力。当时潘小园就满眼放光,设想出无数轰动的广告效应场面,珍而重之地把她的每句话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这阵子好不容易闲些儿,赶紧找人把菜牌儿重新写过,腐皮酥换成“福袋儿”,茶叶梗磨糕换成“点茶翡翠糕”,以此类推,还有什么蜜煎琥珀饼、香汤团圆饼、碧油嫩黄深、玉楼梅花包子、有余上上签……这一连串的优雅文字落笔,潘小园顿时觉得自己这小店连升三级,从农民阶级跑步进入了小资产阶级。
虽然说是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但别致的名称是吸引顾客的第一步——尤其是东京城内见惯繁华的刁钻顾客。东京城里大到酒楼正店,小到走街串巷的货郎,个个都是营销高手。她自然也不能落后。乡土风早就过时了,紧随潮流才是最明智的。
看着扈三娘把那新菜牌儿挂上去了,潘小园又想起灶上烤着东西呢,眼下闻到了些微香味,赶紧跑去查看。
孙雪娥的拿手菜“白肉胡饼”,出锅的当天,就让潘小园觉得神似后世的披萨,只不过一个是烤完再铺馅料,一个是铺上馅料再烤。从那以后,她突发奇想,若是用烤披萨的法子烤白肉胡饼,会是个什么效果?
这天早晨就试验了一遭。把胡饼炉子稍微改造一下,上好的白肉先铺满面团,密密麻麻扎上眼儿,上面再零碎撒上脆萝卜、葱蒜之类的配菜,直接平摊着放进烤炉,眼看着那面团和肉一齐散出焦香味来,糅合的葱香蒜香,外加跳跃着的胡椒香气,新颖得让人想一尝为快。
再撒一层白芝麻,诱人更甚。
孙雪娥眼看着她试验成功,连连称怪:“怪道,我怎的没想过将胡饼这样烤!”
潘小园趁热将那“披萨式胡饼”装进保温食盒里,店堂里寻出个闲的打杂小厮,命令:“把这盒吃食送到李家娘子宅上——就是那赵明诚官人府上,地址是……”
还没等她说完,扈三娘放下手里的菜牌儿,淡淡道:“是要送去给李易安尝鲜的么?我去吧。”
潘小园微微咋舌。美人被女神留宿了一夜,不知谈得如何投机,这就以号相称了!啧啧,李易安,听着就上档次。
扈三娘忽然有些腼腆,又微笑道:“我正好也想找她说说话。”
潘小园如何能拂人美意,赶紧把食盒交到美人手里,提醒:“要是她能给这新玩意儿起个雅致的名儿。告诉她,奴家感激不尽!”
扈三娘一身男装,戴个毡笠,帅气地把帽檐往下一拉,“知道了。”
潘小园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感叹,如此英姿飒爽的外卖小哥,世所罕见。
*
扈三娘回来的时候,新点心已经有了一个新名字:胡说八道。
整个店里的人,连同坐着的四五个食客,全都哈哈大笑。潘小园笑得尤其厉害。突然想到上辈子听到的一个段子,说某饭店推出新菜式“一国两制”,端上来,却是煮花生米和炸花生米拼盘,顾客无不莞尔。
但听扈三娘不慌不忙地解释一遍,笑声就变成了赞叹声。
“胡”代表胡饼,也就是这道菜的立身传承;“八道”,则代表饼子上铺的八种缤纷馅料,象征着配料的别出心裁——胡说八道,店家姑妄予之,客人姑妄取之,尝出各种滋味。
更让人惊喜的是,李清照彼时大约心情正好,咬了口“胡说八道”,自己也突然有了胡说八道的灵感,随手挥出一道小令,以元宵时的胡人百戏为喻,顽皮地概括了这八种馅料在口中纷至沓来的层次香味。潘小园捧着那小令左看右看,每个字自己都认识,也能写,但要组合成如此妙语,恐怕是自己八辈子也练不出的冲天才情。
要知道,那“八种馅料”,完全是自己凭着厨房里的已有材料,随手配的啊。要是自己当时一念之差,配料换了几种,才女是不是还能随口吟出另外一首小令来?
赶紧让董蜈蚣去请匠人裱起来,以后这就是镇店之宝。
当然后来,有不少文人小资光顾点心铺,只为瞻仰才女墨宝,却不坐下点菜,弄得店堂内空间拥挤,腾挪艰难,就又是一件让潘老板十分头疼之事了。
*
转眼到了二月下旬,青草开始抽芽,寒风不再刺骨,金明池里的冰也早就解冻了。“孙巧手点心铺”里已经从牙行雇佣了四五个打杂的,大大解放了初始团队成员们的时间和精力。郓哥已经被升为“店长”,给几个新雇工做了几场销售培训,眼下大家干劲十足,客人一进门,迎接他们的,就是争先恐后的阿谀谄媚——偏偏还挺讨人喜欢。
作为点心铺的掌柜兼首席财政官,潘小园渐渐不用坐镇柜台,开始隐身幕后,考虑进一步将生意做大、挂上“正店”招牌的可能性。
眼下店里供应的点心虽然上了档次,但饮料酒水仍然比较单一:要么是正店批发来的酒,要么是茶,偶尔天冷的时候,茶里加点花样,譬如加些生姜红枣,就是简单的驱寒饮料。盖因制作冷饮热饮需要的是另一套手艺,所需的原材料也需另行购买,眼下店里还没有此方面的人才。
倒是有个走街串巷卖煎点汤茶药的老汉,看着点心铺里生意兴隆,时不时的在店面前转上两遭,给吃点心的客人卖些冷饮热饮。宋人间风靡格式饮料,听那老汉的叫卖,卖的二陈汤、枣汤、白梅汤、桂花汤、豆蔻汤、杏霜汤、荔枝圆眼汤、薄荷汤,等等等等,应有尽有,比点心铺的菜牌儿还丰盛,客人们吃了点心之余,都喜欢从他那里点碗汤喝。
他倒也知道这“蹭客流量”之事不太光彩,也等于抢了点心铺里的酒水生意,于是每次有人出门查看,都快速挑着担子走开,免得跟店里人正面冲突。
这么来回几遭,潘小园倒是对这位饮料翁产生了兴趣,有一次,见他又掉头准备走,赶紧丢下手里玩的柳树枝儿,不顾形象追了上去:“老人家,等等……”
饮料翁跑得更快了,担子在肩膀上一晃一晃的,溅出些汤水来。只不过因为年老,腿脚有些不便,终于让潘小园在巷子口追上了。人家一上来就作揖:“娘子,小人知错了,以后再也不……”
潘小园赶紧还礼:“老人家说的什么话!我是来买茶汤的,给来碗玉真桂花汤!”
说着,数出八文钱递过去。那饮料翁吃了一惊,不敢拂逆,给她盛了一满碗桂花汤,还颤颤巍巍的加了个调羹。
汤一入口,潘小园忍不住心服口服,像是多年家传的手艺,难怪有胆量来点心铺前面抢生意。
随口套近乎:“老人家贵姓?在哪里住?”
饮料翁惶恐答道:“小人姓王,无名,因着从小靠卖茶汤过活,街上便叫小人王茶汤。便在税务街左拐枣子巷里胡乱居住。”
“方才奴家瞧老人家走路,倒像是腿脚不方便?那还每日走街串巷,起早贪黑,不辛苦?”
王茶汤此时觉得这位点心铺掌柜平易近人,说话也大胆了些:“回娘子,小人素有风湿的病,二十年啦,没法子,一家五口人要吃饭,全靠小人卖茶汤。”
潘小园乐了,再朝老人家一个万福,诚挚相邀:“既如此,何不就驻在我们店里卖汤茶?所得的收入,按比例分成,算是场地费,其余的,老人家自取走,不也省了腿脚劳损的辛苦?店里客人多,也不用大街小巷的寻买主啦。老人家意下如何?”
王茶汤走街串巷卖了一辈子茶,哪次不是让正规大店面给狼狈赶出来,这会子居然头一次接到邀请,让他去店里大摇大摆的卖!
“娘子,可那……小人可是抢了你们生意……”
潘小园笑道:“我们店里主打点心,酒水上也并非专业,不如请你老人家来负责,还省了我们多少事。老人家回去考虑考虑,若愿意,明日来店里坐坐,咱们议个价。”
她倒是想过,要不要每天早上买断王茶汤的所有产品,放在自己店里卖,就算加个几文钱,也定然有顾客愿意解囊。但她难以预估每样茶汤的需求,若是一股脑全都收购,不免会有短缺积压,造成不必要的成本。因此转念一想,不如直接“外包”,少担些风险。
王茶汤张口结舌半晌,似乎还没接受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茫然朝她一作揖,挑着担子去了。
此后三天,王茶汤都没有出现。正当潘小园觉得老人家胆小怕事,许是不愿意接受新事物的时候,人家颤颤巍巍的挑着担子来了。
赶紧请进来,笑眯眯指着一个临窗的小桌子:“老人家,以后你可以在此处搭个柜台,每天坐着就成啦,也养养你的腿不是?午饭可以跟我们一块儿吃。”
王茶汤纠结了三天,这会子是终于想通了,忙不迭的朝店里每个人作揖道谢:“大伙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小人……真的可以在这里卖茶汤?”还管饭?
当然知道这不是白给的:“敢问小人该……交多少税?”
好几个人同时扑哧乐出声来。郓哥笑道:“我们又不是官府,收的哪门子税?老人家,不是我们狮子大开口,寻常大酒楼的外食进店,照例是一半往上的孝敬,要么就是每天一贯钱,算是买断了入场……”
王茶汤脸色一变,连忙摆手:“小的一天也挣不到一贯钱哇!”
郓哥笑道:“这我知道!所以我们掌柜的说了,咱们都是小本生意,谁也别为难谁,也不收你五成,三成便够,咱们三七分成,寻遍东京城,你再找不到这么大方的东家。”
王茶汤卖了几十年茶汤,脑子好使,算了算,自己起早贪黑的,一天最多七八百文钱进账,三成就是二百多钱,算是交“租金”,想来有些肉疼;但随即又想,若是省去了走街串巷的时间,单靠着点心铺里的客流量,每日的营业额能翻多少倍?这么一算,自己横竖不亏嘛。更别提,免了风湿老寒腿到处奔波的苦头了。
赶紧堆出笑来,答应:“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多谢掌柜的!”
于是第二天起,点心铺里就多了个小小的外包柜台,挂了个额外的菜牌儿,上面写着“东京王茶汤”,售卖几十种冷热饮料。王老汉舒舒服服的坐在柜台后面,脚底下一个小炭盆,膝盖上盖个小毯子,几十年没有过的暖和惬意。
潘小园给制定了一个分成的法子:茶汤仍然计入点心铺的菜牌儿,顾客坐下来,点心和饮料一起上,也免得他们分头点单的麻烦。但凡要某种饮料时,便分发各种颜色的小纸卡片,递给王茶汤老汉,由他来制作盛放。等到王茶汤的饮料卖完了,他便可以提前收摊回家。走之前,将各色纸卡片交予贞姐,小姑娘便算出他每日应得的分成来,马上支钱,让王老汉带回家。
这么一来,也免得王茶汤“先收钱,后交租”的肉痛感。第一天“试营业”,老王便捧回了一千二百余钱的“分成”,激动得合不拢嘴,在点心铺的桌子上数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的打包回去。
潘小园在后面笑道:“老人家,你瞧你今日没到晚饭就卖完了,少卖多少钱!明儿记着,多做些茶汤带来——只带原料也行,我们这儿能烧热水。”
没过几天,点心和饮料的双轨售卖,便被食客们所熟悉了。王茶汤固然收入陡增,他的饮料也反过来给点心铺带来不少客流——大多是他的老顾客,听说老王眼下有了固定的柜台,特意来店里买他的祖传手艺茶汤。既点了饮料,免不得坐下来,再吃些各色点心,怡人惬意的坐一阵子。
再有一日,王茶汤老汉早早的来点心铺支柜台。见着柜台上面的“东京王茶汤”几个字,位置顺序似乎和往日有些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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