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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寂静。雅座外面,几个食客正在跟郓哥道别,顺带给了他几文小费,郓哥连连作揖称谢。“茶汤王”老汉饮料售罄,正呵呵笑着,从贞姐手里接过今日的分成。孙雪娥这阵子没的可忙,坐在厨房门口嗑瓜子儿,数她口袋里的零花钱。
而雅座里面,潘小园听着这些生意兴隆的杂声,脸却黑了。
麦秸巷的地理位置,恰在西门庆后宅之外。这明显是叫他从那里翻墙进去呢。
“你……你……你到底干什么了?”
燕青又是无辜,又是无奈:“表姐明鉴,小乙什么歪心思都没起,不过是敬酒的时候,恭维了两句那位二姨娘,总过没说超过三句话。过一会子,她的贴身丫环把帕子塞我手里了,我总不能当场扔了吧?”
周通和董蜈蚣两个人,表情已经完全变成了羡慕嫉妒恨。
周通:“我……我不信,你肯定干别的了!眉来眼去,有没有?!”
燕青:“天地良心,没有!”
潘小园让他们别争这个,“那现在怎么办?”
燕青苦笑:“我这不是来找表姐拿主意么!我……”说着说着,痛心疾首,“要是个窈窕淑女也罢了……”
宋女尚纤瘦,被体型胜似杨贵妃的李娇儿看上,想必燕青的内心也十分挫败。
潘小园乐得眼没缝。要是真能趁这机会,给西门大官人戴个小小绿帽,她倒是不介意,只是她舍不得让燕青大帅哥受这个委屈。
眼看三个大男人都眼巴巴望着自己,有点脸红。赶紧收起遐想的心思,严肃地咳了一声。
不管怎么说,起码这证明,西门庆家宅不宁,未必所有人都跟他一条心。李娇儿被他冷落许久,说不定早有出轨之心,这帕子说不定早就写好了,就等合眼缘的男人呢。
想想也不对,听孙雪娥平日里絮叨,西门庆的宅眷都住在后院,外面是小厮管家值守,要想三更半夜偷人进来,得冒不少风险——至少在阳谷县时如此。
叹口气。李娇儿难道是动真心了?
董蜈蚣突然来一句:“大姐,不是小弟多心,这不会是人家引咱们上套儿吧?比如,骗小乙哥翻墙入院,然后打一顿?”
几人神色一凛,同时点点头。但再讨论两句,又觉得不太可能。燕青与西门庆素不相识,身份只是个小小点心铺的老板,犯不上被人这么用心对付。再说,要想打一顿燕青,直接派人来点心铺找茬就行了,何必把他引入后宅?就算这是个处心积虑的圈套,到时燕青只要不出现,一切处心积虑就化为泡影——西门庆才不会做如此亏本的买卖。
所以还是倾向于认为,这是李娇儿的单方面举动。
问燕青:“若放在往日,你……一般怎么做?”
被他拒绝了的姑娘肯定多如牛毛,这方面燕青能没经验?
他倒爽快:“我……”眼珠转一转,笑道:“不过我最近不太做那种事啦,败人品。”
燕小乙对潘小园无意中抛出的“人品”理论十分着迷。听他的口气,搁以前,遇上不合眼缘的女子纠缠,他说不定还会戏弄戏弄,放放鸽子什么的。
周通来了兴趣:“那现在呢?”
燕青深情凝视周通:“娘子是个好人,但……”
周通被这张好人卡恶心得不要不要的,瞪他一眼,起身去厨房,找媳妇去了。
燕青哈哈大笑,又说道:“但这娘子既然是西门庆宅眷,当初陷害你和武二哥的圈套,她也说不上是局外人。又不守妇道,背夫勾搭旁人,表姐你……”
意思很明显,作死作得如此全面,你不想趁机整整她?
潘小园索然无味地摇摇头。放在她刚被西门庆害惨的那会儿,确实恨不得杀他全家,连他家床底下的蟑螂都一个个踩死。但隔了这么久,她只对整西门庆感兴趣了。至于他院子里那些莺莺燕燕,说实话,除了孙雪娥,都快忘得差不多了。
至于什么不守妇道……
别人的妇道又不能卖了换钱,与己何干。
于是跟燕青商量:“要是能真的借机混进西门庆后宅摆他一道,倒省了我们提防算计的工夫。但这事风险太大,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他们拿住,暴露了身份,咱们所有这些产业都得前功尽弃。再说,还搭进去你的人身安全,就算你要去,我也不让你去。”
燕青心下感动:“还是表姐会疼人。”
这话要是从别的男人口里说出来,潘小园还得琢磨一下他是不是在撩自己。要是从武松口里说出来,她估计要感动得当场给他生孩子。但燕青是例外。她跟燕青也算是熟人了,知道他的甜言蜜语天分已经深入骨髓,听他说出这种话,就像听他说“今日天气晴朗”一样习以为常。
潘小园有点明白李娇儿是怎么迷上这小子的了。
手指轻叩桌面,忽然又轻声道:“这么个有趣的机会,错过了倒也可惜……”
燕青显然也有同感,狡狯一笑:“表姐有何打算?小乙巴不得看笑话呢。”
*
东京城一霸、花花太岁、人`妻终结者、泼皮之王高衙内,经历了调戏未遂、当街被打的挫折之后,眼下好不容易创伤平复,眼看着外面春意盎然,免不得又出门寻寻觅觅。
可巧有个小弟告诉他:“外城宣泰桥畔的西门府上二姨娘,当初是山东出了名的美人,眼下出阁嫁人,更是出落得珠圆玉润,听那三姑六婆说,简直是杨贵妃在世,更兼性格温婉,媚骨天成……”
高衙内心里顿时好像飞进一只蚊子,嗡嗡嗡嗡,把一颗心咬得瘙痒不止。
赶紧问:“哪儿听说的?听谁说的?”
那小弟却答不上来了,抓抓脑袋:“好像是逛瓦子的时候听说的,谁说的?记不得了,也就是个貌不惊人的普通人……”
高衙内更是心痒难耐。在一群小弟的撺掇下,跑到西门庆后宅墙外,望眼欲穿。
可巧眼前一花,地上发现个女人帕子,上面用口脂写着几个诗情画意的字:后日、三更、麦秸巷。
换个林冲、武松这样的寻常老实人,见了这几个字的组合,多半会觉得莫名其妙。但高衙内偷吃经验丰富,立刻明白,这是捡着大便宜了。哪个倒霉小子替自己做的嫁衣,勾搭的工夫都省了。
犹豫都没犹豫,将那帕子藏进怀里,吩咐小弟:“后天跟我出门行动!”
*
两日后。月黑风高夜,李娇儿穿一身艳色衣裳,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纳鞋底子。知道西门庆准是又在瓶儿房里宿歇,恼归恼,但大半心思都用来憧憬那日惊鸿一瞥的檀郎了。
听说只是个食肆小老板,但却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懂风情。短短两句话,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直接把西门庆比成了路口对面杀猪的,让李娇儿觉得自己过去这么多年的花魁生涯都白过了。
*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得不到的时候,反倒想要更多。
深夜静悄悄,院墙上立着个梯子,通向墙外的理想和幸福。李娇儿觉得自己应该卜一卦。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做。当年在阳谷县,就是靠着一个梯子,勾搭上了吴月娘的弟弟吴二舅,小伙子精力丰沛,深得她欢心。可惜眼下东京城里举目无亲,旱了许久,吴二舅也早就忘了他长什么样。
还没等她决定,那边墙头扑的一声轻响。丫环夏花儿连忙跑来叫:“娘,娘!人来啦!”
李娇儿大喜,小碎步跑出去,就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身影朝她扑了过来,边扑边叫:“心肝肉啊……想死我了……”
……
漆黑的夜空中,划过一声惊恐的女人尖叫。
与此同时,西门庆宅子里,不知哪个警惕的小厮喊一句:“有贼啊!抓贼!”
……
西门庆府里全都惊醒了,一群小厮丫环围过来看热闹。
高衙内衣衫不整,面对匆匆赶过来的、同样衣衫不整的西门庆,一脸茫然。
李娇儿惊恐加害臊,捂着脸,使劲将衣襟往上提,胸口的一抹白皙勉强挡住,想死的心都有了。
高衙内借着灯火通明,回头看看方才他有幸一抱的“杨贵妃再世”,终于觉得被骗了。
还是西门庆有点应变之才,也幸亏平日里三瓦两舍的没少逛,跟高衙内倒是个脸熟,错愕一阵,找回了理智,连忙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嘿嘿,原来是高衙内驾到,小人久慕令尊,失敬失敬!衙内可有摔着?……这个,衙内却是何时看上敝宅这个娘子,那个、这是风流佳话君子成人之美,小人不敢割爱……哦不,是不敢夺爱、不敢夺爱……衙内请进屋休息……”
*
孙巧手点心铺。雅座内。燕青揉揉太阳穴,有点难为情。
“表姐,那个西门庆不按常理出牌,好像是把他那二姨娘送给高衙内了。”
本来俩人打的算盘,把这事做成“高衙内夜闯民宅,逼`奸官员家眷”,借此挑拨一下西门庆和高俅的关系。如果高衙内不幸被西门庆府上家丁打伤打死了,说不定高太尉一怒,不顾蔡京的面子,直接把西门庆撸回庶民,下个大狱,也说不定。
没想到西门庆乃是阿谀派中的扫地僧,就这么顺水推舟,把他的爱妾送出去了!
潘小园也十分无语。听说文人士大夫之间流行什么“送妾”,想不到西门庆也这么快学会了跟风。
这么一来,高衙内虽然对西门庆颇有不满——主要是因为赠予他的那位“爱妾”的体重——也没法再跟他计较。高俅得知这场闹剧,也不过是把这干儿子训一顿而已。对西门庆这个人,虽然没理由处罚报复,但总归多了那么点膈应。
西门庆大约至今也不明白,藏在深闺的李娇儿,是如何“有幸”被高衙内看上并且暗通声气的——墙边的梯子,总不至于是自己竖起来的吧?
李娇儿也不明白,为什么风流倜傥的年轻帅哥,会突然变成了脑满肠肥的纨绔子弟,而且他怎么知道墙边有梯子?当然她是打死也不会告诉西门庆,自己原本是想勾搭另一个人的。
高衙内算是吃了哑巴亏。本来打算李代桃僵、一夜风流便罢,谁多嘴喊的“有贼”?害得他黑灯瞎火的,挨了好几下冤枉打。现在可好,李娇儿完全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却莫名其妙成了他的小妾,住进了他的宅子。越想越气,将那多嘴的小弟叫过来,扇了几巴掌。
再熬几天,实在看不过李娇儿的体型样貌,寻个不是,把她打发出府了。
*
这些都是潘小园派董蜈蚣去探听的消息,按照正儿八经的盗门规矩,付钱买回的可靠情报。得知十几日之后,西门庆好不容易打通王黼的门路,再想花钱“升官”的时候,让高俅在朝里指使几个人,不声不响的给否了,算是小小的敲打他一下。
高俅无子,这个过继的衙内是他的心肝宝贝。自家熊孩子横竖是不会犯错的,不管惹了多大祸,也都是遭罪,自然是对方先动手——怎么可能责怪高衙内呢?还不是怨西门庆没事找事,非要娶个什么二姨娘!
西门庆大受打击,小病了一场。一连几天,府上都闭门谢客。连周通那个被迫写下的借条儿都无人来讨了。眼下他身边的女人只剩三个,往日那群芳环绕的光景一去不复返,哪能不凄凉。
董蜈蚣回报过来,整个点心铺里,知情的全都在偷着乐。
潘小园仔细想想,没有漏洞,燕青也没有暴露自己,可谓做了一次完美的幕后黑手。
其实她连推波助澜都算不上。谁让李娇儿自己不安分,要偷汉子,梯子都准备好了呢?谁让高衙内非要觊觎别人家媳妇,上赶着爬墙呢?一步步自己走进陷阱,可没人在背后推他。
只可惜西门庆官场智商太高,这次的即兴设局,没能直接把他扳倒。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么多时日都等得了,不差这几日。她倒希望再多些机会,看西门庆如何蹦跶,了解一下他当今的段数。
况且,武松还答应会来东京亲自解决西门庆,这算是她的终极大后招。
一想到武松就出神,怎么也得念叨一阵子。描绘着他在路上的辛苦,当然还会琢磨,他会不会想着自己?若是有思念的时刻,他会做什么呢?
她知道爱情是一件神圣的东西,但自己俗人一个,尘缘不断,免不得又将那一夜的“功败垂成”回味了好几次。想到他那惶然无措的傻样儿就想乐。有一次想着想着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枕头上两滴口水。
她羞愤难当,打算从此洗心革面,正派做人。可第二天打开衣柜,瞧见里面那件“点朱砂”,又忍不住脸红了。想着自己保证的那句“下次”,莫名其妙有点心慌。
对武松所谓的“聘礼”倒没太大期待。毕竟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免得他一世英名,在她这个酒店小掌柜身上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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