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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逢场作戏


正版首发晋`江然后手指头一拂,胳膊上的篮子盖儿微微掀开一条缝,露出里面三四个圆滚滚的雪梨。他立刻又把篮子盖儿扣了回去,挡住了那白得耀眼的柔光,仿佛里面装着王母娘娘的蟠桃。

        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猴子,这一刻,却有着武林高手的风范。

        一个衣着华贵的员外匆匆走过。郓哥双眼一亮,收了气场,拔腿就跟过去,哈巴狗儿一般黏在人家身边,弓起腰,仰起脸,笑嘻嘻地卖弄他的破锣嗓子:“张员外今日气色不是一般的好!上好的雪梨,补气润肺,止咳化痰,甜不过东街那个卖饴糖的小姐姐,郓哥儿跟你姓张!员外,来一个瞧瞧?”一面说,一面神秘兮兮地掀开一点点篮子盖儿,双手护着,生怕那雪梨着凉漏风,“刚卖出去俩,收了人家李员外十文钱,倒也不贵,可眼下我要回家看老爹,这一篮子二十文全卖你,怎么样……”

        那张员外不为所动,任郓哥黏了几十步,目不斜视地走远了。郓哥也不气馁,正好走到一家茶铺前面,放慢了脚步,伸长脖子往里面一张,立刻又发现了新目标,破锣嗓子立刻又开工:“孙大官人,点茶怎的不配些果子!……什么,不要雪梨?你要什么,我去给你寻……”一面碎碎念叨,一面脚不点地,一阵风般出去了,也不知往哪儿转了一圈,即刻便寻来了三四种果子,笑嘻嘻地给那孙大官人摆桌上,顺带把自己的梨也卖了两个给邻桌。抛着钱袋,哼着小曲儿,笑眯眯地回来了。一路上东张西望,还在寻第三个买主呢。

        潘小园看看郓哥,又看看武大,不好露出太嫌弃的神情。

        武大对此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笑呵呵地看着郓哥回到县衙广场。方才郓哥抢生意,也就没来得及跟武大正式打招呼。这孩子却还算有礼貌,眼下闲了,朝武大大方一拱手:“大郎早!”那语气,跟武大俨然平起平坐的成年人。

        武大不以为忤,嘿嘿笑了笑。郓哥这才又看到潘小园立在旁边。大概很少见到这个年纪的女人出门上街,愣了一愣,才故作熟稔地作揖笑道:“原来是嫂子,少见,少见。”

        这声“嫂子”,比武松的“嫂嫂”叫得可随便多了,明显就是为了占武大便宜,给自己硬生生拔高一个辈分。孰不知几个月后,“嫂子”和西门庆的奸`情,他可毫不犹豫地给武大告密了。

        潘小园也不点破,朝这小猴子露出一个唐僧般的笑容,中规中矩地还了个平辈的礼。郓哥那双大眼睛里立刻藏不住开心,笑嘻嘻地搓着篮子柄。

        潘小园忍不住微笑。再精细,也终究是个孩子。

        这时候又有几个人凑过来买炊饼。武大这回可熟练多了,加之郓哥在场,更不愿意被这孩子比下去,挺着胸脯,将自家猪油炊饼的好处一一介绍起来。郓哥听着,也觉得稀奇,在旁边插科打诨地帮腔,伸手从担子里掏出一个,煞有介事地嚼了一口,随即大惊失色:“大郎大哥!你快回家收拾收拾,明日可要吃官司了!”

        武大一个哆嗦,刚收的几文钱滚在了地下,赶紧蹲下去捡。旁边几个客人也吓了一跳,纷纷问:“怎么了?”

        郓哥举着那炊饼,有板有眼地说:“他这炊饼是偷的!一个月前,周守备家里头设宴招待东京来的钦差,那宴席里的炊饼就跟这个一模一样!我听周守备府上的小厮说,是请了东京来的名厨,一贯钱一扇笼做出来的呢!后来那宴席结束,炊饼还剩了许多,就都散给街上的小厮闲人了,我也抢得两个,供在家里,一天舍不得吃一口呢!大郎你实说,你这炊饼,是不是偷的周守备家的!”

        他摇头晃脑的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客人已经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一个胖裁缝捂着肚子笑道:“真是孩子话,就算是偷来的炊饼,放了一个月,还能吃?早就硬成石头啦!这担子里的软炊饼,明明是大郎今日新做得的。”

        武大在旁边忙不迭点头确认,一脸被冤枉的神情,不明白这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小孩子为什么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郓哥眼中闪过一丝不信,还嘴硬:“那想来是我记错了,也许是半个月前……总之,这炊饼绝对是周守备府上偷出来的……不信,你们尝尝,尝尝!”一面说,一面把那个油脑袋晃来晃去的。

        其余的几个大人哪能像他一样随便抓人家的东西吃,都谦逊地笑了笑,摇摇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一个瘦秀才笑着给他纠正错误:“吃食这东西,又不是天下独一份,只要原料用量对得上,哪儿做出来的,不都一样?你小猴子别在这现眼啦。”

        郓哥这才半信半疑地住了口,似乎是要找回些面子,指着那担子又问:“那你的炊饼,一个卖多少钱?”

        明明方才叫卖的时候他都听到了。但武大心想小孩子大概忘性大,于是又耐心提醒了一句,说不涨价,还是两文钱,如果赊账的话,就是三文。

        郓哥不说话了,找场子一般笑了几声,踱开步去,继续找人买雪梨了。

        而围着武大的这几个客人,相互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同时掏出了钱袋。那胖裁缝本来犹豫,这时候爽快来了三个。那瘦秀才本来只要一个尝鲜,这下甩出一串钱,一下子要了半扇笼,让武大一会儿直接给他挑回家去。武大只喜得连声答应。

        小孩子童言无忌。郓哥方才这番话等于是告诉大家:武大做出的猪油炊饼,和他一个月前吃到的、东京名厨一贯钱一扇笼做出来的、招待钦差的炊饼,味道不相上下!

        自古百姓趋炎附势,民间若有什么东西被官家用过,被大官赞过,那便是立刻身价百倍。而眼下,两文钱买个炊饼回去,就能模拟钦差大人的口福!

        虽然都知道这孩子平日里满嘴跑马,吹牛惯了,也未必吃过什么周守备家的残羹剩饭。但这番话挤出七成水分,折中一下,仍然是一则颇有诱惑力的软广告。

        潘小园看着郓哥那瘦瘦的背影,心中不知感叹了多少句孺子可教。难怪武大纵容他白吃炊饼。这小子简直就是个行走着的安利!

        两担炊饼,被他这么一吹,不一会儿已经卖出去将近一半了。武大从来没一下子数过这么多钱,手忙脚乱的,钱袋掉到地上。潘小园看不过去,上去帮忙:“我来数钱,你继续去卖!”完美的分工合作。

        身为妙龄妇女而出门做生意,潘小园自己觉得没什么,但无意中已经是打了个可怜牌,赚够了路人的同情分。而武大自然不知道,卖出去的十个炊饼里,倒有三四个是看在他娘子的面子上的。

        一文文钱流水般从她手里经过。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古钱大多锈蚀风化,古朴稚拙;眼下手里拿着的,却是色泽圆润的精美铜片,仿佛是放大了的现代硬币一般——大多是铜钱,也有一部分铁钱。有稍微磨损旧了的至和通宝、元丰通宝,边缘的花纹依旧精致整齐,钱文的字体则篆、隶、行、真不等,好些她都不认识;而还有些显然是新鲜出炉的新钱——大观通宝、政和重宝、宣和通宝,摸起来手感格外舒服,而那钱面上铸的字……好生眼熟……

        瘦金体!

        伟大的小资行动派、慷慨的艺术赞助者、流芳百世的书法家、绘画家、美学评论家、中国史上最差皇帝之一,就这样亲力亲为,亲笔题字,把优雅发行到全国各地。

        穿越过来之后的头一次,潘小园才忽然意识到“皇帝”两个字离自己有多近。而这个不靠谱的世界,就是由这样一个不靠谱的皇帝领导着。

        在钱眼儿里陶醉了好久,腰间的钱袋眼看着越来越鼓,那哗啦啦的声音熨帖得耳朵舒坦。以至于她丝毫没有察觉,人群里一只偷鸡摸狗的手,正暗搓搓地朝她接近。

        “铁臂猿猴”答得不卑不亢:“规矩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不是谁定的。守规矩的,便过得好;不守规矩的,就会吃亏。”

        “那么,武二这里也有一条自古以来的规矩,比你们的阳谷县规矩还要古老些。不知道这两条规矩放在一起,该听谁的?”

        “铁臂猿猴”松了口气,原来对方是要讨价还价,并非油盐不进。

        赶紧问:“不知武都头的规矩……”

        武松微微一笑,眼神指着小巷子尽头分岔的一条死路,示意去那里单独谈。

        “铁臂猿猴”便也朝小弟们使个眼色,命人原地等候,自己拍拍袖子,和武松哥俩好一般并肩走过去,心中盘算着,要怎样才能喂饱这个新都头,财、色、还是……

        刚过转角,出了其他人视线,武松猛地停步,一转身,面色如霜。“铁臂猿猴”只觉得全身一紧,胸口被武松一把揪住,双脚一软,竟是毫无还手之力。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不由自主地张口便叫:“来人……”。

        武松的目光在四面慢慢一扫,手上一紧,“铁臂猿猴”空有一身功夫,此时竟是动弹不得,脸色泛白,再也发不出声了。

        武松面不红,气不喘,不紧不慢地道:“你方才问我规矩,武二的规矩,便是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就绝不能反悔。不知足下同意不同意?”

        “铁臂猿猴”要穴被制,万般痛苦,偏偏武松说话慢条斯理,等他话音刚落,连忙困难着点头,喉咙里挤出话来:“这……这是自然……”

        武松依旧不慌不忙,道:“武松曾在知县面前,承诺保护一方乡亲平安。为了践行这句话,也只好让你们多受些委屈。今晚三更之前,给我滚出阳谷县,从此不许再踏进县治一步。不知足下答应不答应?”

        “铁臂猿猴”脸胀得通红,伸手徒劳地抓着胸口,眉头紧蹇,小声道:“这个……都头,你是县里公人,可不能随意欺负平民啊……”

        “我下卯了,眼下就算杀了你,也只算是平民斗殴,衙门里有的是人给我说情,顶多是个刺配三千里,换一条江湖好汉的人命,挺值。”

        说毕,手上略微一紧,“铁臂猿猴”两眼一翻,几乎死过去,等顺过气来,才带着哀求的语气道:“都头明鉴,小人们祖辈都在这里……我们以后再也不……再也不……”

        武松不耐烦地眯眼,“我再问最后一遍。滚不滚?”

        “铁臂猿猴”只觉得全身变成一条煎蛋,在油锅里划来滚去,胳膊上的青龙白虎遮莫是活了,大口大口啃他的骨头。只坚持了片刻,终于不情不愿地点头。

        武松冷眼看着他受苦,提醒道:“那么,大丈夫一言九鼎。”

        “铁臂猿猴”连忙道:“是,是!”

        武松这才将他轻轻放下来。“铁臂猿猴”一下子瘫软在地,喘息了好久,才慢慢爬起来,看着武松,又敬又怕,还是不忘了黑帮老大的派头,朝武松一揖到地,道:“多谢都头手下留情,顾全小的贱面。”

        武松把他带到无人处单独动手,自然是为了避免让小弟们看到大哥的狼狈样子,“铁臂猿猴”的威望不至于一落千丈。单凭这一点人情,他就再没有资格和武松叫板。

        见武松还是一张冷面,没一点表示的意思,又大着胆子问:“都头以前,也是混江湖的?”方才这一下子,分明是江湖上的规矩手段,“同是江湖客,不识也相亲!但不知都头以前……那个,山头何处,尊号……”

        武松沉下脸,微微斜睨他一眼。铁臂猿猴立刻知趣地住了口。

        回到巷子口,十几个小弟还在眼巴巴地看。见武松大步出来,自家大哥慢吞吞跟在他后面,都面面相觑,心里头叽里咕噜开始嘀咕。

        “铁臂猿猴”挥挥手,有气无力地道:“兄弟们,收拾收拾,咱们今晚搬家。”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大惊:“大哥……”

        “铁臂猿猴”咬牙道:“问什么问!跟我走!”

        众盗不敢违拗,朝武松看看,又朝自家老大看看,鱼贯退出小巷,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武松倚在巷子口,目送一群黑帮远去,若无其事地走回县前广场。武大已经重新摆开炊饼摊子,正笑眯眯地收钱。馄饨铺一如既往的热闹。几个被挤掉的炊饼四仰八叉地分布在地上,角落里的乞丐不失时机地捡了一个,捧着,脏手把白炊饼都摸黑了,还舍不得下嘴。

        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队土兵不知从哪里跑步赶来,七嘴八舌地放马后炮:“都头,小的们来晚了,方才那伙子人呢?要不要兄弟们去教训一番?”

        *

        而县衙广场这边很快恢复了平静。眼看日头已经过午,潘小园站了一上午,收钱、找钱,累出一身汗。

        偶尔抬头一看,忽然发现街对面几个眼熟的面孔,赫然便是那天在门口嚷嚷的小流氓,正朝自己指指点点呢。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议论的什么。武大郎的生意居然糟糕到如此程度,得让老婆出来抛头露面帮助养家,大伙快来看笑话啊!

        潘小园心里一沉,赶紧把手上的钱丢进钱袋,系紧。要是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再闹上一出,自己孤身一人,武大等同于摆设,又没王婆来支援骂战,这人可丢到家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朝武大嘱咐了一通,说自己回去做晚饭,先走一步。武大对于担子里的新产品已经卖得习惯了,现金两文,赊账三文,也已经说得利索了。潘小园见郓哥还在街上踅来踅去,有他在,武大应该不会吃太大亏。

        离开县衙广场,快步过了狮子桥,却隐约觉得周围不对劲。嗒嗒的脚步声跟在身后,鼓起勇气回头一看,那几个小流氓居然跟了过来!

        见被她发现,一群浮浪子弟反倒笑得更欢。一个年纪小的混混歪着脑袋,嘴角挂着歪歪斜斜的笑,迈着八字步朝她走过去,一面向同伴们使眼色,意思是看我的。

        黄历上肯定说今天不宜用脚走路。潘小园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策略。光天化日之下,这些流氓应该不会动手动脚的伤人,但一番指指点点是躲不过的。要是万不得已,当街和小流氓撕起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可如果忍气吞声,被他们的哄笑赶回家,以后更是别出门了……

        正左右为难,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正凑在首饰摊前面买东西。阔肩膀、蓝绸衫、皮靴子,轮廓好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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