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兔子洞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王楚经常说这句话。

        这周，上周，上上周，他都被点名批评，在班会上。理由都一样：上课看课外书。

        班主任批评说：“看课外书理应大力提倡，尤其是学生时代。人不过草木一生，太短暂了。要广阔地阅读，才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

        王楚暗自吐舌：“扯淡。”

        “……除了岳母娘的考试，高考是我们一生之中最重要的考试。你们都高三了，时间之急迫无须我多说，可你们的状态令我担忧。像王楚这样的同学肯定还有，今日我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王楚心里骂道：“担忧什么？年终奖还是前途？虚伪的家伙。”

        “……接下来，是下周六校联考的动员会……”

        “动员会动员会，原来考试还需要动员，真讽刺。当代的考试真讽刺。考试的本质是考核人们是否具备某种资格，例如继续深造，只要学识达到要求即可。由于资源有限，考试成了披着文明衣裳的一场杀戮。胜者踏着尸骨继续前进。”王楚想到这里，心中不禁哀叹连连。

        他偷看教室里黑压压的人头，想到高考时将有几百万个人头，获得优质资源的办法就是把人头拿下。贴在门口的口号越看越像旌旗，学生成了穿盔戴甲的士兵，高考不就成了不见烽烟却血可漂橹的战场了吗！

        口号喊得最响的班主任，站在战场外观战，心里却想着奖金。

        这算什么东西？！

        王楚抬头看班主任，正说得如痴如醉、唾沫横飞，前排的同学坚持住啊！

        “无聊。”王楚决定不听班会课，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拿出课外书，《爱丽丝梦游仙境》。然后故技重施，眼观八方、余光偷瞄。好险，这节课平安度过。

        王楚，高三，十八岁。来自普通家庭，成绩中游，理科生。

        他常常感慨成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成了老师视线的死角。保住尖子生，提升吊车尾，老师的工资和奖金就会好看。至于其他人嘛，古礼有云：礼闻来学，不闻往教。

        为了早日进入老师的视线，学号能够往前几个名次，王楚朝五晚十二，每天都像机器一般高强度运转，可成绩依然平平。而座位和排名都是“教室最后一排”的几个老友，已经申请出国。他们临走前几天，践行的同学熙熙攘攘地围住他们，拿签名合照然后相拥，不少人哭得稀里哗啦的。

        王楚哭得可厉害了，出国老友安慰他，同学安慰他，甚至老师都来安慰他，他还是无法控制澎湃的泪水。当天晚上，他在日记本上写：妈的，有钱我也出国。

        不知他的哭是舍不得老友还是没钱出国，这是未解之谜。

        在六校联考中，王楚的语文作文这样写道：

        “其实平凡的人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无需畏之如虎。我们大部分人终将拥有平凡的人生，过上平淡如水的生活，这没什么不好。平平淡淡才是真。”

        联考成绩出来以后，王楚把作文给撕了，心里骂道：“狗屁！拿满分才是真。”

        而当天上午，数学课。老师在讲解联考试卷，王楚听得昏昏沉沉。为了打好高考这场持久战，他决定停机休息——他这台长期高强度运作的机器是时候歇息了。他把试卷斜靠在资料堆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爱丽丝梦游仙境》，用眼角余光来瞄书。

        王楚内心颇不安宁，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不好好听讲看什么闲书？想合上书认真听讲吧，心里总是提不起劲。索性不听了，状态这么差还不如专心看闲书，当作放松放松嘛，可是梦想啊期望啊诸如此类的声音绕着心头，让人烦躁。

        不过呢，无论人多么烦躁，总会被新鲜事物所吸引，注意力一旦转移，心平气和很快就降临。《爱丽丝梦游仙境》，这本通俗而广为人知的童话书很快把他吸引住。爱丽丝忍不住打断睡鼠说话，读到这里王楚差点没忍住要笑出来。不觉两节数学课便过去，应该感叹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毕竟老师没发现。

        可临近下课的时候，讲台上的老师突然停下来说：“你们看看王楚，两节课都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这就是孔子说的‘吾不敏，唯勤而已矣’。”

        此话刚出口，旁边的同学都抿嘴偷笑，王楚羞得脸庞发热。

        所谓“苦思冥想的模样”是学生在课堂上搞小动作的必备技能啊！无论是划手机还是看其他书，视线首先要游移不定，瞄两眼手机又抬头看一会儿黑板，还要时不时皱起眉头，手中的笔要保持做笔记的动作。这样一来，老师绝对发现不了。

        应该说，一般老师发现不了。

        数学老师姓王，我们私底下叫他老王，他不是一般的老师。同学的偷笑和王楚的脸尽收眼底，老王也明白到底什么回事。他叫王楚下课来一趟办公室，带上他看的书。

        刚说完，下课铃声打起。

        王楚夹着书灰溜溜地跟老王去办公室。老王不留情面地训斥王楚：“都什么时候还不收收心？你看看你的成绩，再看看人家的成绩。第一名的还学得乐不思家，你这个吊车尾倒好意思不听课了？你就是宰予，‘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王楚没敢说话，他低头看见老王鞋带掉了，鞋带随着他说话一抖一抖的。王楚突然间想弯腰把它们绑上。老王左手叉腰右手指着王楚训话，看起来像只大公鸡。王楚想起《西游记》里的昴日星君，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脑袋啄米似的不住地点头。

        “噗嗤！”想到这里，王楚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王愣住了，从事教育行业几十年没遇过这种情况：被严厉批评的学生笑出声来？

        “不是不是，我想起了大公鸡。”王楚连忙解释，话刚说出口悔得肠子都青了。

        “大公鸡？”

        “我，我……对不起。”王楚想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解释，难不成说他像大公鸡昴日星君？

        “你回去吧。”最后老王丢下这么一句话。

        王楚几乎是夺门而出，他不敢看多老师一眼，害怕看到失望的神色。他知道老师眼里和脸上都是失望，他的表现太糟糕了，甚至他都无法原来自己。

        他心里五味杂陈。从办公室到教室要走一百零八步，每走出一步，王楚心里都演绎一遍水浒。回到教室时，同学们已经去饭堂吃午饭，看过去满屋子都是书。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状元笔记、黄冈数学卷、衡水冲刺卷、历年高考题……

        “唉，真无趣啊人生。”王楚叹气，哀似窗外深秋。

        他走回自己的位置，随手把《爱丽丝梦游仙境》扔在抽屉里，无力地瘫坐着。心里在想书里的爱丽丝，她很讨厌上学，不喜欢看只有文字和对话的书，这点和王楚很像。

        “要是仙境真的存在那该多好！红王后很凶，我不喜欢她，我最喜欢柴郡猫。嗯，没错，柴郡猫很可爱。什么时候我也会碰到白兔先生，跟着它由兔子洞进入仙境，我一定大大地赞叹：wonderland！”

        想到这里，王楚有点兴奋起来，仿佛眼前就是仙境。

        “咚——”

        敲门声把王楚拉回现实。教室门突然开了，一只灰白兔子闯进来。它穿着一件小夹克，血红色的大眼睛看着王楚，又掏出怀表看时间，然后转身跳出去。

        突如其来的兔子把王楚吓了一跳，不知是谁家的宠物，打扮得如此新潮。他觉得有趣便跟着出去。兔子下了楼梯，穿过长长的走廊，接着登着台阶向山顶跑去。每当王楚要跟丢的时候，白兔就会停下来，转头看着王楚。

        它有意把王楚引来。

        最后，白兔消失了。王楚在它消失的附近发现一个兔子洞，黑漆漆地看不见底。

        “太像了，穿着西服的白兔，深不见底的兔子洞，爱丽丝，我要成为第二个爱丽丝吗？”这样一想王楚不禁心潮澎湃起来，毕竟是特色事业的接班人，接受了十几年的唯物观教育，我们是不相信一切牛鬼蛇神、穿越这些荒唐事的。所以王楚不会见到兔子洞就不要命地往下跳。

        出于谨慎考虑，他捡起一块石子扔下去，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兔子洞，仔细嗅嗅，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味道。

        “还是去吃饭吧，莫名其妙的黑洞，走为上计。”说着王楚转身想要离开，可就在这时，洞里隐隐约约传来声音：“快点下来，要迟到啦！”

        王楚突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仿佛阴风阵阵从洞里吹出来。

        “该不会闹鬼吧？”王楚平生最怕鬼，心想光天化日之下这里竟然如此阴森，恐怕那个“东西”不简单啊，不是说学校以前是乱葬岗吗？难不成这里是其中一个集中大坑？

        “我还是快点离……”王楚一边说一边准备离开，谁知脚底一滑没站稳，整个人摔进兔子洞里。

        “啊——”这是王楚留给世界最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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