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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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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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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衣香(三更合一)
(今日第一更)
“我领‘表嘟嘟’去见太奶奶。”婉婉上前去牵她的手。
婉婉不点高,孟云卿个头又娇小,婉婉就牵着她,大步往府内走。
孟云卿看了看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只是笑,并无反对之色,孟云卿便放下心来。奶娘一直在身后紧紧跟着,这小祖宗玩得也欢。
“‘表嘟嘟’,小心台阶。”
奶娘便在身后道:“小祖宗,你才小心台阶呢!慢些!”
沈婉婉哪里管她,以为她在逗自己玩,便拉着孟云卿跑得更快。好在她小胳膊小腿,孟云卿只需顾着她别摔跤便是。
沈府太大,走了好一会儿还在苑中。临近晌午,日头又热,由得小家伙跑了一会儿,世子夫人就在身后唤她:“婉婉,若是出汗了,就不许同表姑姑去见太奶奶了。”
沈婉婉怔住,眼睛眨了眨,果然停了下来。
娘亲的话,她还是听的。
奶娘就掏出手绢替她擦了擦额头,遂后把她抱起。
世子夫人正好上前,“日后再去找‘表姑姑’玩好不好?今天天气这么热,表姑姑的衣裳都湿了,怎么去见太奶奶?”
孟云卿是有些热,却远不到衣裳都湿了的程度,世子夫人是在同小丫头讲道理。
一边讲道理,一边伸手去摸小家伙的衣领,果然小家伙的背后才都是湿的,“先同乳娘回去换身衣裳,再去太奶奶那里。”做娘亲的,的确心细。
小丫头虽然不愿意,还是听话点头。
她是跑得太凶,出了不少汗。
世子夫人怕她着凉。
奶娘就抱了她回苑中。
********************
入了侯府大门,沈俢颐三兄弟就同几人分开。
內苑很大,老夫人住西院,府中的女眷们眼下都在西院候着。世子夫人要带孟云卿去西院见老祖宗和家中的女眷。
沈俢颐几人没有同行,要先去东院见定安侯。
二房和三方的子弟也在。
老夫人吩咐了晌午吃团圆饭,女眷们就都聚在西院里,等稍后见过孟云卿,请了定安侯等人过来,就在西院的有福堂里一道用饭。
“婉婉很喜欢你,日后要多来芷兰苑走动。”奶娘送走沈婉婉,世子夫人便同孟云卿一道。
婉婉尚小,还没有自己的闺阁,都是同世子和世子夫人住一处。
芷兰苑便是世子和世子夫人的苑落。
芷兰重茂,常喻优秀子弟,侯府内其实讲究。
孟云卿心若明镜,便却之不恭。
“前面就是东院,是老祖宗的院落,家中的长辈和姐妹都在老祖宗这里,稍后会见到的。都是一家人,妹妹千万别太过拘谨了。”
世子夫人想得周道,见她一路上听得多,说得少,应当是个谨言慎行的人。初来侯府,难免受人诟病,她谨慎些也是应当。
但沈家毕竟是她娘家,勿需太过谨小慎微。
孟云卿一点便透。
……
等见到“东院”的牌子,便有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上前招呼:“世子夫人好,这位可是表姑娘?”
从侯府大门到东院这一路,遇到不少丫鬟,听眼前这位的语气神态,应是老夫人身边得宠的丫头。
世子夫人默认,丫鬟便福了福身,朝孟云卿道:“表姑娘好!老夫人和各位夫人小姐都在偏厅了,让音歌出来等世子夫人和表姑娘。”
眼前的丫鬟唤作音歌,机灵活泼,沈俢颐也提过老夫人喜欢热闹,老夫人应当不喜欢过于沉闷之人。
孟云卿心底拿捏。
“那奴婢先去回老夫人一声,秦妈妈在院内候着世子夫人和表姑娘呢!”她口齿伶俐,却表达清楚,是个聪慧的丫头。
世子夫人点头,音歌便撒腿跑开。
音歌前脚跑开,秦妈妈正好从院中迎出来:“世子夫人,表姑娘。”虽是行礼,却是免不了上下打量孟云卿一番。
秦妈妈是贴身伺候老夫人四十余年,在府中年岁长,地位也高,连世子夫人都礼让三分:“秦妈妈。”
孟云卿便依葫芦画瓢,“秦妈妈好。”
倒是个心思机敏,会察言观色的姑娘,秦妈妈心中有数:“世子夫人和表姑娘随奴家来吧,这外面日头太热,老夫人让备了酸梅汤。”
“还是老祖宗体恤我们这些晚辈,有劳秦妈妈了。”
秦妈妈点了头来,领着几人入了院门。
定安侯府很大,分为东西南北四个院落。尚未分家,三方便挑了不同的院落住。老祖宗年事已高,住在东院;定安侯一房住西院;二房和三方分别安排在南院和北院。
东院就最为幽静。
入了东院,前院是个大的花园,花园内绿树成荫,曲曲折折的羊肠小径走着倒也不觉热。快到內苑,有个大的荷塘,塘中的荷花才露了尖尖角,映得满园碧色,别有一翻景致。
孟云卿却没有心思欣赏,就快要见到外祖母和沈家的女眷,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好在娉婷还跟在身旁。
她便轻声嘱咐:“稍后机灵些,旁人问你答便是了,别冒冒失失的。”
“知道了,姑娘。”娉婷也悄悄应声。
侯府太大,一路上娉婷早已看得眼花缭乱,但姑娘早前便吩咐过到了侯府要谨慎些,别乱说话,她记在心中。
饶是眼花缭乱,也装作平常一般,不多吭声。
……
走了不多会儿,羊肠小径会成了大道,偏厅便映入眼帘。
厅外的丫鬟本在一处打趣说话,嘻嘻哈哈,其中一个远远见到她们几人,便眼前一亮,欢喜得推了推身旁的丫鬟。
身旁的丫鬟眼眸一转,快步跑入厅中,离得尚远,却连孟云卿都能听到:“老夫人,来了来了!世子夫人和表姑娘一道来了!!”
厅中便有桌角摩擦的声音。
应是厅中众人起身移步了。
孟云卿捏了捏手心。
恰好到门口,世子夫人就上前牵她的手,“来”,拉着她入了偏厅。孟云卿原本的担心才似慢慢平复下来。
东院内,连偏厅都很大。她缓缓抬眸,只觉厅中衣香鬓影,身姿绰约。一屋子的女眷,足足能有二十余人。
都在好奇打量着她,有眉间含笑的,也有面无表情的。
她一眼看不过来。
“云卿,来。”恰好世子夫人领着她上前,女眷之中,就有人搀扶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夫人站立。老夫人身姿富态,慈眉善目,更重要的是,孟云卿一看便知亲切。
算上前一世,母亲过世已经十余年,其实在她心中的印象已经很淡了。
淡到近乎只有记忆中模糊的声音可以追忆。
但是看见眼前老人的瞬间,眼眶便不觉浮上一抹氤氲。
娘亲长得太像外祖母,连笑容都是。
她咬了咬唇,低下眉头。
“云卿,来见过老祖宗。”世子夫人提醒。
孟云卿才吸了气,微微敛了氤氲,“云卿见过外祖母。”
娉婷机灵,便适时上前,扶了自己姑娘跪下。孟云卿是晚辈,初次见外祖母,应行跪拜大礼。
姑娘昨日再三提过,娉婷就记得清清楚楚。
孟云卿双手举过头顶,贴在额头前,虔诚行了三拜,每一拜都掌心及地,这是燕韩国中素来的传统。名门世族都是如此,虽然过往她并不知晓娘亲是定安侯府的姑娘,但自幼时起,娘亲就教过她。
拜完三拜,一侧便有中年妇人快步上前,同世子夫人一道扶起她,口中还念念有词,“哎呀,老祖宗您快看看呀,这多好的闺女哪。”
孟云卿瞥目打量她。
眼前的中年妇人云鬓盘得很高,年龄在三四十岁上下,衣裳的颜色对她来说过于鲜艳了些,修颈和手上的饰物大都是黄金做得饰品,应是喜爱这类外表华贵之物。
府中这个年纪妇人,应当有三位。
大方的侯夫人楼氏,二房二夫人的钱氏,以及三方三夫人的刘氏。
侯夫人有诰命在身,衣着应当更为得体。偏厅中,最像侯夫人的应是在外祖母身旁,搀着外祖母的人。
二夫人出自商贾之家,是淮南富商之女。用沈俢颐的话说,老祖宗最喜欢热闹,家中要属二夫人最能张罗,虽然是出生商贾之家,却很能讨得外祖母欢心。
那方才说话的这位,应当就是二房的二夫人才对。
果不其然,老夫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由身侧的侯夫人搀扶着上前,云卿怔怔看她。
“乖孩子,再叫一声我听听。”老人家的声音有些沙哑,看得出脸上的期许。
孟云卿福了福身,轻声唤了句:“云卿见过外祖母。”
“唉!”这一声应得极长,听得让人心中泛起酸处,“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拄着拐杖,上前去牵她。
侯夫人自觉退到了一旁。
孟云卿忍不住鼻尖一红,偏厅中,就有妇人跟着抹眼泪,孟云卿认不全。老夫人便拉了她的手,细下端详,声音里还是有些颤抖:“谁说长得不像我儿!这眼睛,我看分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
(今日第二更)
外祖母指得是娘亲。
许是沈俢颐的书信说,说她长得与娘亲不同。但最熟悉娘亲的人,自然是外祖母。这些年,也只有外祖母一人,一眼认出她的眼睛像娘亲。
这便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孟云卿咬了咬唇。
入京前,她思量许多,即使踏入侯府的一刻,心中都不免五味杂成。却唯独这一刻起,清醒这京中她来对了。
便是为了外祖母,也都值得的。
……
“是是是!老祖宗说得是。”一旁的二夫人就应着她的话,也上前搀她,“先前不是说日头热,表姑娘一路回府定然赶得急,让厨房做了酸梅汤吗?”
一语提醒了老夫人,“对对对,还是老二媳妇记得周全。音歌,去让人把酸梅汤取来!”
唤作音歌的丫鬟听话应声。
侯夫人便也上前,“母亲,先坐下来,再同云卿慢慢叙,您身子才好,还得多抽时间陪陪外孙女。”
侯夫人这话说得极好,老夫人恍然大悟,“是是是!都瞧我糊涂得,大伙儿都别站着了,快坐。”
侯夫人使了眼色,世子夫人也上前,同二夫人一起扶老夫人回到偏厅的主位上。
老祖宗坐了,旁人才敢依次入座。
等老夫人落坐,才欢喜摆手,唤了孟云卿上前来。
厅中都是明白人,不消侯夫人开口,就让老夫人一侧的位置留了出来给孟云卿。
娉婷就有些窘迫,不知应当跟上去伺候,还是找厅中某处退下去。
困窘之际,正好瞥见一侧的姑娘冷冷看她,她愣住,对方不屑移目,不去看她,唇边微微泛起一抹讽刺之意。
仿佛坐等着看笑话。
娉婷踟蹰不定,不知如何是好,越在厅中呆得越久,越觉着急万分,恨不得挖个洞藏起来。慌乱之中,恰好抬眸,正好看到方才在院外就见到的秦妈妈。
秦妈妈一直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看她在厅中不知所措,便朝她使了使眼色,示意她退到一旁。
娉婷感激照做。
待得退到不显眼处,娉婷才松口气。侯府是京中的大户人家,她们初到京中,她是怕给自家姑娘丢脸。
犹是想到刚才不友好的那位,身着藕荷色的衣裳,衣衫做工细致,身后也跟着丫鬟伺候的,应当是侯府里的小姐。
娉婷心中有些难过,她也想像周遭那些侯府丫鬟们那般各个聪慧伶俐,只怕又让旁人看自家姑娘的笑话了。
思及此处,方才去传汤水的音歌领了丫鬟们回来。托盘上乘的都是备好的酸梅汤,看起来清凉又解渴。
丫鬟们去了对应的主子处,老夫人那端,就是音歌自己去的。
秦妈妈也上来帮手。
“表姑娘快尝尝,我们燕韩不产酸梅汤,听说是出使的使臣从长风国中带回来的,使臣给了侯爷,侯爷便给了老祖宗,我们呀,都是拖得老祖宗的福。”二夫人是吹捧了老夫人和侯夫人一翻,却给给孟云卿出了一个难题。
众目睽睽之下,面前的碗有三个,一碗乘了酸梅汤,一碗是白水,还有一个是空碗。燕韩国中的确不产酸梅汤,她从前也没喝过。
又有三个碗在,她不知道该如何做。
眼下,只是端起白玉碗,动了动调羹。余光瞥了瞥周遭,便见堂中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姑娘,许是渴极了,端起酸梅汤就一口喝掉。身后的丫鬟怕她酸着,赶紧给她替水,她端起白水漱了漱,丫鬟才把盘中的几个碗撤下去。
孟云卿便浅浅尝了口,确实甘甜可口,是消暑的圣品。
但前味虽甜,后味却些许发涩。
若是不进食,就有涩味停留在舌尖,所以才会用白水漱口。
她用得是调羹喝得慢,但也学着身旁的侯夫人和世子夫人一般,饮了三四调羹便搁下,漱口去了。
这样做应当是不会错的。
二夫人眼前一眯,笑着问:“如何?”
“多谢外祖母,很好喝。”她乖巧应声。
老夫人一听就更为欢喜,她身体将好,不易饮用,见到孟云卿喜欢老夫人就开心,音歌便上前收了琐碎之物,也不耽误她们说话。
久在一旁没有说话的三夫人,此时才开口:“表姑娘从珙县来,珙县到京中要个半月吧,路上可还顺利?”
三夫人刘氏是三方的继室。
嫁过来多年,一直无所出,三方的几个孩子都是姨娘生养的,也没挂在她名下。刘氏胆小懦弱,不得三老爷宠,又没有生养,便时常被几个姨娘欺压。
好在老夫人照顾,刘氏就一直很敬重老夫人。
沈芜是老夫人的四女儿,她嫁到沈家之前,沈芜就已经外嫁,她并没见过其人。但听说老夫人是最疼这个小女儿的。
孟云卿是沈芜的女儿,自幼不在京中,老夫人应当更疼爱些。
果然,连老夫人也皱眉了,是心疼这个孙女,千里迢迢奔赴京中,应是受了不少罪。
孟云卿一语带过,“一路上多亏有三表哥照顾,很顺利。”
言外之意,并没有遭罪。
前一世,她逃离清平才吃了许多苦,风餐露宿,过着集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这一路入京,有沈俢颐照拂,她真心觉得没有遭罪。
但旁人哪里晓得?
她越是轻描淡写,旁人越是在心中感叹,即便有沈俢颐陪同着,她一个小姑娘,从未离开过家,一路颠簸至此,也实属不易了。
老祖宗眼中又有些许泪花。
侯夫人就看了看三夫人,刘氏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她是没有旁的心思,只一句话就又惹得这头伤心。
沈芜过世的消息传过府中,老夫人哭了几日,一病不起,若不是沈俢颐来信说带了孟云卿回来,一家子连哄带期许,哪里能好得这般快。
刘氏这幅脑子,也难怪被三方的几个姨娘欺负了去。
侯夫人有些不悦,便移开了话题:“母亲,云卿来了便好,还可在您身边侍奉,是好事。既然来了,总需有个住处才是。几处苑子我都命人收拾过了,您看是搬到哪里合适些?”
侯夫人这番话果然有效果。
老夫人果然移了注意:“哪几处苑子?”
侯夫人就道:“母亲上回看好的,西院的有翕阁,满庭阁,东院的蘅芜苑,茶洗苑。”
都是侯府里极好的地方,厅中纷纷抬眸。
究竟是偏心了些。
老夫人也似是拿不定主意。
世子夫人便开口:“老祖宗,我寻思妹妹刚到京中,对家中也不熟悉,不如先在老祖宗苑里的西暖阁小住下,一来是多陪陪老祖宗,二来是家中走动也方便,等天气凉下去了,再搬去别的苑子也好。到时候妹妹对府中也熟悉了,选处自己喜欢的,两全其美,也省得老祖宗在这里费心了。”
连孟云卿都觉外祖母会喜欢。
侯夫人更是满意点头。
老祖宗果然开口:“还是冯丫头好!想得周道,奶奶这回要赏!”
世子夫人又道:“老祖宗尽管赏赐好了,妹妹刚到侯府,就当我送给孟妹妹的礼物。”
“瞧瞧!她倒是会做人得很,尽慷他人之慨。”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
厅中便跟着纷纷笑起来。
一时间,厅内欢声笑语,孟云卿已然许久没有见到这般热闹的场景,心中就似春燕拂过湖面,在心中泛起层层涟漪。
……
众人笑得正欢,又见有人入了偏厅。
正是奶娘抱了沈婉婉前来。
方才出了一身汗,奶娘抱回去换了一身衣裳,眼下又抱了过来。
“太奶奶!”婉婉奶声奶气,听得老夫人心里抹了蜜一般,“小心肝儿,来太奶奶这里。”
奶娘便快步抱了她过去。
沈婉婉眉开眼笑,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孟云卿也不移目。老夫人便在厅中逗了逗重孙女,旁人就在周遭应和,一时间其乐融融。
不多时,便有另一个丫鬟入了厅中。
是伺候定安侯和侯夫人的丫鬟,韵来。
“见过老夫人,各位夫人,小姐。侯爷同在西院同几位老爷和公子一处饮茶,让奴婢过来问一声,晌午了,老夫人这边想何时开饭?”
*************************************
(今日第三更)
韵来如此一说,众人才想起过了晌午。
孟云卿晚到了些时候,其实在厅中寒暄的时间也不久,但确实已然过了晌午。
晌午过后,定安侯还有其他要事安排,才会让丫鬟过来催促。
朝廷的事情,自然耽误不得,老夫人分得清轻重。于是伸了伸手拄了拄拐杖,站起身来,侯夫人就会意上前搀扶着。
“叫侯爷他们来有福堂,别误了正紧事,我们这一屋子的人下午再好生聚聚。”老夫人吩咐一声。
韵来照做。
西院在其他三院中同东院离得最近。
眼下二房和三方的子弟又都在定安侯那边,走得也更快些。
偏厅里都是女眷,还有老祖宗在,应当走得慢。
即便到了,也等不了多久。
侯夫人心中有数,就唤了声“秦妈妈”,让她通知厨房传菜。
秦妈妈应声去做。
云卿初次来侯府,东院的地形都还不清楚,侯夫人便没有让她去扶老祖宗。孟云卿心思玲珑,也没有上前抢着做。
侯夫人心底满意。
加上一侧的沈婉婉,非要牵着她的“表嘟嘟”,旁人都被逗乐。
奶娘和沈婉婉都知晓去有福堂的路,侯夫人也就没有拦着,由着老祖宗的小心肝儿牵了孟云卿在牵头走。
老夫人就笑不可抑,“看看,连话都说不清楚,就知道同她表姑姑亲近。”
侯夫人应了几句,讨她欢心,又提醒老祖宗小心脚下。老夫人自得其乐,哪里在意,就连拐杖都拄得比平日里更有力道。
身后都是陪笑一声。
唯独先前堂中身着藕荷色衣裳的姑娘,走在人群后端,翻了翻白眼,轻声嘀咕道:“捡来的宝似的。”
“三小姐~”丫鬟小婵吓得心惊肉跳。府里的夫人小姐们都在一处,要是被侯夫人听见,准没好果子吃。
小姐又是二房的嫡出,到时候又要让二夫人难做了。
小婵口中的三小姐便是二夫人的嫡女,沈陶。
沈家三房一同排序,大小姐是早就嫁到尚书府的沈媛,如今唤作“姑奶奶”。二小姐是侯夫人的掌上明珠,沈琳。
三小姐和四小姐便分别是二房的沈陶和沈妍。
只是沈陶是二夫人所生的嫡女,沈妍是赵姨娘所生的庶女罢了。
沈陶才说完方才那句,就瞥目看向身侧的沈妍,沈妍只得应声:“三姐姐说的是。”
沈陶便又继续:“表姑娘一来,老祖宗和侯夫人都一口一个亲热劲儿嘘寒问暖,在偏厅里坐了一上午的冷板凳,连看都没看我们几眼。”
言罢,沈陶轻“哼”一声,揶揄道:“看那身衣裳,就知道是乡下来的穷丫头,装得倒挺像。身边的贴身丫鬟也没几个教养,同粗使的婢子似的,倒叫我都跟着脸上难堪。”
沈妍便回头看了看跟在队伍最后的娉婷,果然一脸羞怯,连头都不敢抬。
沈陶则继续:“大清早就起来在偏厅里候着,晌午饭还没吃,光顾着喝酸梅汤了,老祖宗也真是拿她当金贵的主……”
听到这句,沈妍也只是笑了笑,不应声。
身侧的丫鬟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微微颔首。
沈陶是嫡出的小姐,如此嚼舌根顶多是责罚;她是赵姨娘生的女儿,若因此惹了家中长辈不快,莫说自己,连带着赵姨娘和四哥都不好安生。
她又不傻。
只要不拂了沈陶的颜面,旁的话她才不会多说。思及此处,捏了捏身旁的丫鬟子碧的手,意思是她心中有数。
子碧才放下心来。
……
行了不多会儿,就到了有福堂。
秦妈妈早已安排好碗筷,连凉菜都已布好,只待老祖宗等人前来。
老祖宗自然是在主桌落坐的,侯夫人便唤了孟云卿来老祖宗身边,坐在老祖宗身旁。孟云卿从善如流,坐下时抬眸打量四周,发现来的女眷竟比方才在偏厅时少了些。
二夫人眼睛尖,看她环顾四周,眼中里有惑色,就猜出了几分。
恰好二夫人坐在孟云卿一侧,便道:“侯府里的团圆饭,姨娘都是不上桌的。用饭的人多,留下来伺候的丫鬟就少了些。”
原来如此,孟云卿了然。
二夫人和侯夫人不同,倒是个随和的人,孟云卿也笑笑。
片刻,跟来有福堂的女眷就依次坐下。老祖宗爱热闹,这一桌能坐了有十二人,好在堂内还算宽敞,桌上也不打挤。
这一桌只留了音歌和另一个丫鬟伺候着,依次倒茶。旁的丫鬟都不见踪影,孟云卿也没见到娉婷,该是有了旁的安排,她无需多问。
趁着音歌斟茶,世子夫人率先开口:“方才走得及,都没来得及给妹妹介绍府中的姐妹们,倒是我疏忽了。”
偏厅时,孟云卿就给侯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行过礼,世子夫人没有再提。
“媛姐儿是府中的大姑娘,前些年嫁到尚书府,日后会有机会见到。琳姐儿是媛姐儿的胞妹,长你两岁,是我们侯府的二姑娘。”
沈琳便主动招呼,“妹妹日后要多来听雨阁坐坐。”
沈琳是定安侯和侯夫人的最疼爱的小女儿,也是老祖宗的心头好。
一身宝蓝色的小绣襦,配着白色的绣花绸缎。梳着闺中女子常见的发髻,妆容清淡,形容收拾得恰到好处。
“二姐姐好。”孟云卿回礼。
沈琳莞尔。
接下便轮到沈陶,沈陶是二夫人所生,在府中排行第三,是侯府的三姑娘。年纪同孟云卿相仿,世子夫人记得云卿是九月生辰,沈陶是五月,才满了十三,大了云卿几月。
沈琳妆容清淡,沈陶便明媚得多,趁上藕荷色的裙衫,在屋内都显得几分耀眼。加上她本就生得漂亮,首饰的品牌也同二夫人相仿,便比堂中众姐妹都招摇得多。
孟云卿先前便留意了她。
这满满一桌中,就属她最像二夫人。只是二夫人是聪明人,说话办事虽然高调,却处处懂得讨老夫人喜欢。
沈陶却不是。
“云卿妹妹嘛,时常听祖母提起,家中的姐妹们都知晓的。”若不是她面带笑意,旁人倒以为是讽刺的话。
世子夫人微怔,孟云卿却是不觉的。活了两世的人,对方不过十二三的丫头,她不会往心里去。
只是看了眼沈陶,嘴角微微牵起,“三姐姐好。”算作回礼。
二房的三姑娘虽然算不上和善,但终归是有分寸的。十三四岁最是骄傲的年纪,早前素未蒙面,只凭外祖母一人的喜好,便要整个沈家的人都喜欢她,孟云卿不会如此天真。
再往后的沈妍便要好相与得多。沈妍是二房的庶女,说话时都要看二夫人的脸色,想来二夫人平日里就是个对外能张罗,对内还管得住内宅的厉害角色。
轮到沈瑜和沈楠两姐妹,就只有□□岁年纪了。
依葫芦画瓢,也没有生乱子。
这一圈介绍完,便只剩了沈婉婉一个小姑娘。
“表嘟嘟,喝茶。”一幅小大人模样,还煞有其事举起了茶杯,有奶娘在身后看护她,不多担心,一桌人都纷纷笑起来。
孟云卿也笑着举杯。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老祖宗开心~”老夫人似是许久没有这么动容过,旁人也都不拂了她的兴致,挑了些吉祥如意的话说。
等到音歌来添茶,有福堂外就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侯爷他们来了。”侯夫人先起身相迎,除却老夫人,一桌人便都纷纷起身。
除却沈俢颐,沈修明和沈修武三兄弟,其余的孟云卿都不认识,来人虽然有年长者,却并没有身着朝服之人。
孟云卿正疑惑,侯夫人也开口:“侯爷和世子呢?”
“母亲,父亲和大哥接了消息,说是今日有贵客入京,朝中让父亲和大哥赶紧去一趟,就是方才的事。”沈俢颐解释。
这么不赶巧,侯夫人点头。
“朝廷的事是大事,来,都坐下吧。”老祖宗发话了,一桌女眷纷纷落坐。才到有福堂的子弟就上前来请安,孟云卿也正好给两位舅舅见礼。
三老爷盯着她看了半晌,悠悠笑道:“表侄女同阿芜倒是不像。”
三夫人就轻咳了两声。
他哪知晌午前老夫人的一番话,三夫人轻咳,他就皱了皱眉头,觉得她在众人面前给自己难堪。
老夫人就沉着眉头摆摆手,“你这个做哥哥的,连自己妹妹的相貌都记不住……”
三老爷便不说话了。
等到沈俢颐来见礼,老夫人才又浮上一抹笑意,一口一个好孙子。府中都晓得她宠溺沈俢颐,孟云卿又是沈俢颐接来的,老夫人对这个孙子很是满意。
孟云卿是第一次见沈修进,老祖宗对沈俢颐亲近,沈修进就一脸不以为然。连招呼都同众人打得平淡。
倒是沈修武去驻边有些时候,老祖宗许久未见,关切了几句。
二老爷和二夫人都很是欢喜。
……
一顿家常饭,吃得时间也不长,侯爷和世子都不在,不多会儿就散了。
老祖宗有午睡的习惯,大夫交待每日晌午饭后要到床榻歇上一会儿,侯夫人一直遵医嘱,故而也没留旁人说话。
照着世子夫人的提议,孟云卿先搬到东院的西暖阁小住,音歌伺候老夫人午睡,秦妈妈就带了几个丫鬟去西暖阁帮衬。
等孟云卿送了老祖宗,回到西暖阁,马车上的行李都已到了苑中。
作者有话要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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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趁东风放纸鸢(一)
三月初春,绿柳新塘。
春雨过后,京中日头渐渐暖了起来,正当踏青好时节。光是今日,福伯手中的帖子就攒足了厚厚一摞,歉意道:“我家大人奉旨往惠州督办,几日前便离京了。”
福伯是沈府的管家。
沈府是当朝大理寺卿沈千重的府邸。
大理寺卿位列正三品,是朝中最高司法长官。偏偏这么个严肃的位置,却坐了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俊朗的大理寺卿。风华正茂,还正正好是单身……
“沈大人不在京中呐……”来人些许意外,眼神里更多是失望。惠州路遥,往来至少需四个月。等沈大人从惠州回来,都快入秋了,还去何处踏青啊!
丫鬟愣愣转身,心中只顾思忖如何同小姐说起,全然没有留意,先前自苑中探出的桃花枝,竟会自己偷偷缩了回去。
桃花倒是惋惜:“她家小姐同我们家大人般配得很,若是结拜踏青,指不定好事就成了。”幽幽一叹,连带花瓣都微微拢了拢。
都是长在沈府苑中的花灵,唤得便是我们家大人。
“可怜我们家大人,一月挣的俸禄都不够或心贪吃的,哪里还有钱娶媳妇儿呀?”
大人二十又七,还单着,苑中一众花灵都似泄了气一般。
半晌,山茶才支起了叶子,托腮摇头道:“若我能化形,生出腿来,哪会白白便宜了或心那丫头!”言罢,试着动了动根茎,还牢牢长在湿润的土壤里,动弹不得。
旁的植物纷纷笑开。
青竹斜倚了腰肢,“啧啧”叹道:“小茶,你嫉妒。”
“谁嫉妒?好端端的,我嫉妒一只鬼作什么!”
“或心不是鬼。”白玉兰坚持。
“那丫头有尖耳獠牙,白日里又不能露面,不是鬼是什么?”山茶心头没底,只作吱唔,“兴许她……是只厉害些的鬼罢了。”
晴风微醺,苑中“嘻嘻”笑作一团。
白玉兰便吹落一片花瓣到一侧的石凳上,唤道:“石头爷爷,您见多识广,或心是鬼么?”
老石头本来睡得正香,无端被这群花灵扰了清梦,耐烦瞄了眼空中,也不吱声。恰好春日里,一只喜鹊在头顶掠过,桃花仰头望去,恍然大悟:“鬼只能遁地,或心撵喜鹊的时候飞过。”
“我是说,或心是仙是鬼,关你们一群破花精鸟事!!”
……
阿嚏!
千里之外,或心喷嚏连连。
原本耷拉着的耳朵,完美隔绝外界噪音,盹儿打得正舒服惬意,却兀得被自己喷嚏震开,迅速缩回原形。
睡梦中那只酥脆嫩滑的鸡腿就这般没有了!
不带这样的……
抓心挠肝后,两腮气得鼓起,虎牙便“嗖”得冒了出来。定是那只山茶在背后嚼她舌根!
呃,虎牙?突然一个激灵,赶紧闭眼摇了摇头,伸手将虎牙捂了回去。
昨夜她就是这般惹到沈千重的。
她难得现形,本是冲那里的叫花鸡去的。不想有人插队,她恼了,虎牙就这般窜了出来,恶狠狠剜了他一眼,那人当即吓晕了过去。
“艾玛,有鬼!”四围惶恐。
“我不是鬼!”
“鬼说话了!”
“鬼还会笑呢,你见过没有!”遂而咧嘴一笑,周遭尖叫声四起,可谓惨绝人寰。
沈千重脸色稍沉,精致的五官略有不悦:“或心。”
“作何!!”
片刻,哀嚎声起:“啊……疼疼疼……别扯别扯……我认错我认错……耳朵扯长了!”
……
最后,她不仅叫花鸡没吃成,还被沈千重训了一顿。
一气之下钻进他衣袖里,整日都没出来过,委实憋屈到不行。好容易梦到鸡腿吧,还扭捏矜持,结果没等塞到嘴里又醒了。
她实在是饿极了,饿肚子仙灵是没有气节的。
也不知沈千重那家伙气消了没有。
今日无风,有人的衣袖却轻微颤了两次。
旁人浑然不觉,沈千重眼眸微动,缓缓驻足,唇角挑起一抹若有似无笑意。藏在他袖中的某只醒了。
旁人不晓他为何停住,见他笑,便也跟着陪笑。
明明醒了,却没有动静。沈千重佯装不觉,转眸看向一侧的通州府尹,笑若清风霁月,“李大人,方才说到何处了?”
通州府尹会意开口:“下官正说到官银失窃之事……”
或心果然趴在他袖子里,竖起耳朵偷听,沈千重果真再没管过她,只顾同通州府尹说话去了!
或心恼得很。
可谁叫她在白日里,只能现形一个时辰,还需要有人从旁打伞遮挡阳光的?眼下三月,草芽漫漫,若是换作七月——想想阳光灼在身上滋味,哄好沈千重这等饭票,其实很有必要。
或心肠子都悔青了。
是以,当一枚肉包子突如其来塞进衣袖时,或心感激涕零。沈千重真真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没有之一。
欢喜抱起包子开啃(请想象或心变小之后,包子比她大),心满意足,俨然将旁骛抛诸脑后,好似他昨夜揪的,不是她的耳朵。
“沈千重,我日后再不惹你生气了……”
大凡她说话,他都能听到,沈千重莞尔。
“真的,我发誓!”
他轻叹,鬼话连篇。
“在幽冥界,鬼话连篇就是出口成章的意思。”
沈千重啼笑皆非,通州府尹将好说完:“所以,官银倒是轻易运不出城,窃贼还应藏身在相城中。”
官银离奇失窃,朝廷怀疑有内贼,通州府尹焦头烂额。沈千重并未多言,地方官银失窃不归大理
寺管辖,他干涉便是越俎代庖。
行至缓坡前,通州府尹唤了道:“沈大人请快些走。”身后便有衙役上前,护在他身侧。
沈千重难免诧异,又见周遭行人皆是如此,掩袖遮挡一侧,快步离开。
通州府尹解释:“说来蹊跷,近两月来,但凡有人途径此处,都会无故被小石子砸中。起初时候还以为是孩童胡闹,后来才发现周围根本没有孩童。久而久之,这里就被百姓唤作怪坡。”
“怪坡?”沈千重若有所思。
通州府尹会错了意,以为他不信:“原先还请道士做过法,后来也不了了之。”
可这一路都安然无恙,连旁的行人也放下衣袖,狐疑环顾四围。通州府尹尴尬出声:“兴许,今日见到大人就安宁了?”
沈千重笑而不答,心思不在他身上,瞥目看了眼一侧的槐树,便踱步而过。
先前或心就在他袖中嘟囔:“是旁边那只槐树的树灵……它没有恶意……道士抓鬼抓妖,又抓不到树灵的。”
你吓唬它了?
“我没有吓唬它!只是我身上有仙气,它是怕我找土地告状,才躲起来了。”末了,又狐疑眨了眨眼,待得看清,眸间的兴奋之色难掩,“沈千重,槐树叶里藏了一只纸鸢。”
沈千重略微转眸,身旁便似一阵清风拂过,茂密的槐树枝叶浅浅掀起,露出纸鸢一角。
通州纸鸢远近闻名,做工精细,每年进贡宫中,自然好看。
沈千重眼中微滞,脑海里闪过的一幕幕犹如浮光掠影,指尖轻颤,便敛眸不再看。
一瞬之事,旁人哪曾留意?
他又同通州府尹说话,或心便趴在袖中回望。
那株槐树虽未化形,已成树灵,好端端的守着一只纸鸢作何?
只是纸鸢……
她想她生前定是很喜欢放纸鸢,才会不舍移目,只可惜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是一只本该成仙的仙灵,却不知为何丧失了所有记忆?
初遇沈千重时,她倒在路边,脑袋里浑浑噩噩,木讷好似一片空白。
晨曦薄雾,第一缕阳光透过叶子的脉络洒下,刺得她睁不开眼。下意识伸手挡在额前,却灼得手臂火辣辣作痛。
她竟然会怕阳光。
疼得虎牙和尖耳一并窜了出来,藏无可藏,奈何至极,眉间却倏然拂过一丝清明,她微微睁眼。
有人正执伞而过,伞中投下的阴影甚是惬意。
她眼中浮起一抹流光溢彩,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狼狈撵了上去:“等等。”
沈千重脚下踟蹰,她骤然扑到伞下,抬眸看他。精致的五官,犹若镌刻,衣襟连诀,翩若出尘。
……
忙趁东风放纸鸢(二)
黄昏过后,驿馆各处相继掌灯。
沈千重同通州府尹一处饮茶,或心便在驿馆苑中荡秋千。百无聊赖时,一眼瞥到不远处的韩翊。
韩翊独自走在回廊,只觉这一路上都背后发阴。
照说三月里,天已回暖,驿馆内又灯火通明,但苑中花影摇曳,乍一看好似鬼影,凉意倏然自脚底窜起。
韩翊不觉按紧腰间佩刀,低头加快脚步。
行至转角处,忽然阴风贴近耳背,骤然止步。这感觉,好似身后有一只惨白手臂缓缓向自己伸来。唇齿间瑟瑟寒颤,顿觉肩上一拍。
“鬼呀!”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惊恐摔倒在地。
“韩翊。”这声音倒是熟。
狐疑放下遮挡手臂,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袭鹅黄浅紫的裹胸长裙。清丽容颜不施粉黛,青丝垂下却犹若墨韵。弯眸一笑,攥着手中糖葫芦串,欢喜舔了舔,然后一口吃进三个包在嘴里。
“或……或姑娘?”韩翊意外,转眸看向四围,哪里还有旁人,猜想先前肩膀上的一拍定是或心无疑。
原是虚惊一场,这世间哪有鬼!
方才,绝对,不是鬼!
韩翊心头微舒,起身道:“或姑娘果真神出鬼没,沈大人到何处,姑娘就能跟到何处。”
或心眯起眼睛笑了笑,俯身捡起地上的簪子:“韩翊,我拿一支同你换好不好?”
韩翊摸了摸身上,这枚簪子凑巧是昨日旁人送的,想来是先前摔倒时从袖间掉出来了。或心眼巴巴看他,唇角还挂着糖葫芦的糖丝,他哪里好意思:“难得或姑娘喜欢,韩某送或姑娘好了。”
或心梨涡浅笑,全当默认。
韩翊是大理寺带刀侍卫,也是沈千重的贴身侍从。沈千重奉旨前往惠州督办,他随行一路。韩翊生性豁达,武艺高强,却唯独从小怕鬼怪之说。
或心唇畔微挑,先前,确实不是她拍的他。
未及思忖,廊中晚风轻剪,树影婆娑映在墙上好似狰狞,方才那条险些拍上韩翊的煞白手臂又兀得窜出。
或心嘟嘟嘴,眸光顺着这条手臂,缓缓转身,蓦地将尖耳伸长。
苑中动静顷刻烟消云散。
或心微怔,继而懊恼得很:“喂,你是鬼哪,胆子这么小还出来吓人,真的好吗?”
“或心。”不远处,是沈千重在开口唤她。或心赶紧收起耳朵,今日,沈千重是答应额带她去买纸鸢的。
相城是通州州府,也是通州境内繁华之地,夜市尤其热闹。
相城夜市分为南北两市,北市卖些手工小玩意儿和特色小吃,类似兴隆坊这样有百年历史的纸鸢老店就分布在南市里。
听闻沈大人要去,通州府尹殷勤引路。
韩侍卫白日他就见过,那时候看起来还很正常。眼下,却裹着件棉袄背心出门,与周遭格格不入。
好歹,也只是格格不入而已,与人无碍。
而沈大人身旁的女子,通州府尹嘴角又忍不住抽了抽。初看美人胚子,他还在心中偷笑了句沈大人风流。但自驿馆出来,她就沿途吃了一路,吃相和吃速都惊世骇俗。
沈大人远到是客,有人又似沈大人家中女眷,通州府尹执意掏开荷包做东,不想片刻就晓肉疼。但心口淌着血,脸上还堆砌着诚挚笑容:“姑娘千万别跟本官见外,本官是实在人。”
一边说,一边抹汗。
难得通州府尹实在,或心也实在。
尼玛,通州府尹心都凉了好半截。大理寺卿是京官,果然京官搜刮民脂民膏的方式都与众不同。
沈千重尽收眼底,却笑而不语。
待得或心吃饱喝足,已从北市行至南市,或心满含歉意:“府尹大人您真是好人。”
为了当好人他也是蛮拼的,通州府尹想哭。
或心附上他耳旁,悄声道:“府尹大人,我听说城东五福戏班的班主也是好人。有人求五福戏班的班主帮忙,他就真将地底挖空,放了好些沉东西进去。”
通州府尹微怔,地底挖空?脸色骤然一变:“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或心诚恳点头。
通州府尹感激涕零,朝二人俯身鞠了鞠躬,领着身后衙役溜烟跑开,比兔子都还要快些。
三十万两官银哪!竟被那帮天煞的唱戏的偷走了!
韩翊讶得合不拢嘴:“或姑娘听谁说起的?”谁会拿三十万两赃银的下落满大街说?
它啊,或心转眸,指了指近旁。
韩翊脸都绿了,她身旁哪里有人?
韩翊浑身一僵,只觉寒气比先前更刺骨了些,连棉袄背心都抵御不住。或姑娘,这般玩笑真的一点都不好笑。
“喂,他冷,别摸他。”
“……”
兴隆坊有百年历史。手艺世代相传,扎出的纸鸢做工精细,栩栩如生。价钱虽然偏贵,却受远近欢迎。
三月暖风袅袅,外出踏青不放纸鸢未免可惜,所以即便入夜,店中的生意都很好。掌柜没得空闲,伙计也都忙得晕头转向。
“或心。”沈千重本想叮嘱,有人却一头扎进眼花缭乱中,左顾右盼,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店中嘈杂,他唤她也听不见。反是眉开眼笑,冲他挥手,让他快进来。沈千重脚下踟蹰,目光企及之处,只觉悬空挂着的纸鸢些许刺眼,记忆纷涌而来。
“沈千重快些快些!纸鸢要掉下来了。”
他啼笑皆非,眼见纸鸢掉下,她蠢到朝它吹气,两腮鼓起像只活脱脱的鲤鱼。还真是,蠢得很。他唇角勾勒起一丝笑意,抛了线轴,轻巧从身后揽住她,淡然道:“蠢鱼,你差点跌倒。”
又叫她蠢鱼,她恼得很,气匆匆跑开。
“沈千重,我这次肯定能放得过你。”次回拿了只短尾的燕子,眸间清波流盼,笑意映在脸颊,好似夏日的初荷,清新不失明媚。
“若是比不过呢?”
“比不过?”她俨然没有想过这一出,思忖后笑笑:“比不过,我就给你当一月书童,抄案卷。”而后抄得怨声载道,痛骂声不止。
“声音是难听了些,好在字还不算难看。”落井下石。
她怔住,继而嗔怒:“沈千重!”
他抬眸便笑,“唔,这声好听。”
再往后,“沈千重!这只纸鸢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我先拿的。”他个头比她高,手自然也比她长。
分明是有意,她气急,伸手去抓:“沈千重,你堂堂一个大理寺丞不讲道理。”
他按着她的头,似笑非笑道:“蠢鱼,唤声千重就给你。”顿了顿,好商量,“沈哥哥也行。”
……
往昔历历在目,不知何时踱步入了店中。指尖将好触及眼前那只浅紫色的蝴蝶纸鸢,微微一颤,心底好似钝器划过。
“沈千重!这只是我先看到的!”纸鸢那头,或心蓦地窜出脑袋,有些恼意看他。
他眸间微滞:“我先拿的。”
或心便死把着尾部竹片不放,口中念念有词:“你一个大理寺卿,这般小气做什么?”
沈千重怔住,半晌,才敛了情绪松手移目:“逗你的。”
或心诧异。
是她先前恍惚,还是真见着沈千重,眼中些许氤氲?
从未见过沈千重这幅模样,错愕之时,韩翊业已上前结账。兴隆坊的伙计熟练打包,又取了线轴等配件放在一处,递到她跟前:“姑娘久等了。”
或心回过神来,正欲伸手去接,却忽然皱眉,低头责备:“小鬼,你扯我的纸鸢做什么!”
韩翊脸又绿了。
只是听到死小鬼几字,那伙计也猛然僵住。眼中的惶恐,手没拿稳,纸鸢摔落在地。
沈千重瞥目看他。
他也抬头,正好与沈千重目光相对,发现沈千重看他,骇得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站住!”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见或心好似追赶般跑出店外。伙计也吓得脸色煞白,慌乱从地上爬起,如若丢了命一般,仓皇跑开。
沈千重略微颔首,韩翊会意跟了出去。
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或心都没有回驿馆。
沈千重眉间轻蹙,或心白日里是见不得光的。明知自己回不来,不知又跑到何处闯祸去了。放下手中书卷,吩咐道:“韩翊,去把昨日的伙计带来。”
她回不来,只得他去寻她。
要去寻她,只有从伙计那里问出她去了何处。
不多时,衙役领了伙计前来。伙计见到是他,吓得脸色铁青。
韩翊上前:“此人叫李四,是兴隆坊的老伙计。一直好赌,两月前才戒了,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嗯。”沈千重端起茶杯饮了几口,也不着急说话,好似闲情逸致。倒是李四跪得越久,心中越没底。大人迟迟不开口,他不知要问他何事,就急出一头冷汗。一直惴惴不安,又不敢抬头看他,心底犹若煎熬。
半晌,沈千重放下茶杯,悠悠开口:“那小鬼,扯客人的纸鸢做什么?”
李四大骇:“大人,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
忙趁东风放纸鸢(三)
沈千重缓缓瞥目,淡然道:“人命官司不同儿戏。”声音细腻微凉,又似缀了幽凉之意。
人命官司?
李四瞳孔一瞬紧缩,脸色煞白如同抹蜡,颤抖着扯出哭腔:“大人饶命,大人明鉴!人命官司不关草民的事!草民只是……”
“只是收了那孩子的钱。”沈千重平静开口。
犹如当头棒喝,李四浑身一僵,全然忘了动弹。
他这幅模样便等同于默认,韩翊和衙役也纷纷怔住,沈大人如何知晓的?
待得李四反应过来,拼命上前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草民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才会昧了二宝的钱!听说二宝失踪迄今都没有找到,草民悔不当初!草民真的只昧了二宝的钱,没有害人!”
所以昨夜在兴隆坊,或心的一番话才将他吓得半死。
沈千重端起茶杯,驾轻就熟:“依据我朝律例,凡有意谬言而致他人亡故者,可视轻重予与量刑。”顿了顿,沉声补道,“重则,等同害命。”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李四泪眼汪汪跪爬过来。
韩翊一手按住腰间佩刀,一手拦在他身前,呵斥:“那便从头至尾说清楚,大人是大理寺卿,你若是敢假一个字,都是公然藐视大理寺,可依律下狱。”
衙役错愕转眸,这等小事交由通判大人审讯就是,何劳沈大人亲自出面?但李四早已吓破了胆,惊得语无伦次,还有还敢半句胡言,“草民,草民好赌……”
李四好赌,他在兴隆坊的活计勉强养家糊口。三月前,他一时喝多被人怂恿加注,欠下好些赌债,不敢回家同老婆孩子道起。
那日晚间,掌柜扔了只纸鸢给他,让他处理掉。兴隆坊是百年老作坊,讲求的是信誉和做工,这只纸鸢尾翼上有瑕疵,断然不能卖给客人。李四也没往心里去,临关店门,进来一个七八岁的总角孩童。
“李叔叔,我想买纸鸢。”李四认得他,邻村吕秀才家的二宝。日日都往兴隆坊来。
吕秀才寒窗苦读数十载,早些年中过秀才,后来一直没有起色。读书人大多高气傲,又讲究颜面,即便家境贫寒也一心只读圣贤书,想一朝考取功名。家中便全靠娘子替邻里做些缝补为生,日子过得其实清苦。
兴隆坊力最便宜的纸鸢都要花去这一家子大半年的积蓄,哪里有钱给他买纸鸢?
李四只当吕二宝孩童心性,不同他计较。
而吕二宝每日来看,他也没轰他走过,反而同他讲,二宝,这个是哪个师傅做的,那个能放多高之类。
吕二宝眼中流光溢彩,心心念念要攒钱买一只。
“二宝啊,现在才将年关,等到春暖了这些大户人家出门踏青,纸鸢就要贵了。你要是攒钱,得快些了。”李四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吕二宝怔了怔,掏出手中钱袋数了数,为难道:“李叔叔,二宝只够一半的钱,能不能先卖二宝一只?”
一半的钱?那也不是小数目,李四将信将疑,吕二宝却摊开掌心,果真是为数不少的碎银子。李四惊讶得合不拢嘴,他一个小孩子哪来这么多钱?
吕二宝见到他手中,眼前一亮:“李叔叔,你手上不是有一只吗?”
这只?李四下意识摇头:“这只尾翼有瑕疵,掌柜不让卖。”
吕二宝却眨巴着秋水般的大眼睛望他:“李叔叔,我钱不够,你就把这只卖我吧,我不怕它飞不高。”
孩子脸上的粉雕玉琢让他有些不忍,低头看着手中的碎银,想起欠下的赌债,又砰然动心。
咽了口口水,悄悄塞到他手中,嘱咐他不许告诉旁人。
吕二宝欢喜跑开,他也松了口气。反正掌柜都是让他处理掉,他就当处理掉好了,难不成吕二宝这孩子还来找他?他都说了飞不高,那孩子也认了。这些银子私吞下来,正好够他先还赌债。
起初,李四心中还忐忑不安,等过了三五日,吕二宝一直没有再来,他也慢慢将此事抛到脑后。
结果正月前,吕秀才突然拽了二宝来兴隆坊,手力拿着的正是那只尾翼有瑕疵的纸鸢。李四心头骇然,见二宝一直在哭,两眼肿的像桃子似的,心中暗道不好。他平日里好赌,掌柜本来就不喜,因为他是坊中多年的老伙计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知晓他拿瑕疵的纸鸢卖给客人,私揣荷包,他的饭碗只怕保不住。
李四心一狠,打定主意不承认。
吕秀才脸上无光,清高里又带了几分窘迫:“稚子无知,拿了邻里给内子缝补的垫资买纸鸢,这笔钱相当于家中半年生计,吕某不情之请,想将纸鸢退还。”
兴隆坊立足相城百年之久,凭的全是良心和信用。一只纸鸢不过小数,围观的街坊又多,掌柜自然懂得拿捏:“吕秀才莫急,让老朽先看看,若果真如此,兴隆坊愿意退还。”
吕秀才明显一舒,递过手中纸鸢。
掌柜眉间微蹙,拿起来反复斟酌,疑惑道:“这只纸鸢,应该不是从坊中卖出去的。”四下哗然,吕秀才脸色铁青:“怎么会?掌柜您再好好看看。”
掌柜捋捋胡须,摇头:“这只纸鸢尾翼上有瑕疵,敝坊不会出售,吕秀才若是不信,老朽可以让人取经营账本。”
账本看过之后,吕秀才有些慌了。常年闭门家中,少有人情世故,也没有顾忌那么多,“家中小儿明明就说是在这里买的,那尾翼上的瑕疵会不会是后弄上的?”
吕秀才定是慌不择言,掌柜和颜悦色:“若是售出毁坏,坊中是不退的。”
吕秀才心中大震,遂而恼羞成怒,拽紧二宝的手,斥责道:“方才在家中如何同爹爹说的?”
二宝被拽疼,哭得更凶:“纸鸢上有瑕疵,是二宝花了一半的钱找李叔叔买的。”
掌柜愣了愣,似是想起何事,拿起纸鸢又看了看,转向李四道:“可是前月里,我让你处理掉的那只。”
李四略微吞吐:“是,是有一只。”咬了咬牙,抬眸肯定道:“我是拿去扔掉了。”他不能丢了这份活计。
原来是扔掉的?四下里,窃窃私语声不断。
那还来回头找人家做什么?不是捡了人家扔掉的想回头讹人家吧?
我看吕秀才一家不像这样的人啊。
二宝还是孩子,懂什么,八成是被人教唆的。唉,还读书人!
吕秀才读得是圣贤书,哪里受过这等议论,当下脸色突变,就似开了颜料铺子一般,一阵白,一阵青,最后由青变紫。人言可畏,吕秀才抡掌,二宝脸上霎时五指印。
“不孝子,平日里如何教你的,吕家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李四怔住。
二宝嚎啕大哭:“是李叔叔收了我的钱,二宝没有说谎,是李叔叔收了我的钱。”
二宝当日是被吕秀才拖走的,沿途一直哭,不少挨打。听闻二宝回家后不久就失踪了,迄今都没有寻到。街坊邻里都说是被吕秀才打怕了,离家出走遇到拐子了。
也有说,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无论是哪一种,李四心头都许久未缓过来。
他本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就是好赌,一时胆怯又起了贪念,才害了一个孩子。两个月来,他戒了赌,老实干活。本以为心头会好过些,却还是背负了良心债,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昨夜听到或心怒喝,小鬼,你扯我的纸鸢做什么!
李四猛然僵住,是二宝回来寻他了。李四眼中惶恐,手没拿稳,纸鸢摔落在地。
是二宝!
沈大人口说所说人命官司,他再无怀疑。是二宝死了,李四低头流泪不止……
听他道完,韩翊心头微沉,偏了偏脸看向沈大人,询问之后该作何。沈千重已拂袖起身,留下一句,去吕秀才家。
通州府内自昨夜起便倾巢出动搬官银去了,沈千重身边又有自己的带刀侍卫,通州府尹就只留了三两衙役与他随行指路。
邻村离得不远,他反复也不急,抵达时已近黄昏。
衙役上前叩门,开门的是吕秀才,见得门外阵势,几分愕然。衙役道,这位是大理寺卿沈大人。
“吕……吕秀才。”李四屏住呼吸,不敢抬头。
看清来人,吕秀才脸色就如沁了雪色一般,煞白。李四跪下痛哭:“吕秀才,是我李四财迷心窍,对不住你们夫妻二人,对不住二宝。那只纸鸢,是我卖给二宝的。我收了他一半钱,又怕掌柜知道丢了活计,我李四不是人。”
吕秀才脚下踉跄,一口气未缓过来。二宝娘鼻尖一红,眼泪自眸间滚落:“我就说二宝不会撒谎骗人……”
但如今再提又有何用?
二宝已经,李四咬唇自抑,抬眸望向沈千重。
沈千重先前一言未发,此刻才沉声问道:“不知昨夜里,是不是有位姑娘来寻过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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