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024章:百年缘悭(二)
心里的结,是命里的劫,哪怕活在一个良善的谎言里,有时候也仍会觉着卑微莫名,身不由己。苦寻不得往往最是牵肠挂肚,凡凡人间通俗的道理,慕邵衣心下分明——纵使他如今杳无音尘,甚至“背信弃义”,自己也或许永远……都比不及那个凤凰山塬旷放豁达的“许诺人”。
转首偏沉一旁,慕邵衣有意闪躲:“求取仙缘……恐怕到那时,我是死是活、是人是鬼,都早已无关痛痒。”
“不……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五指敛拢成拳,握不住的却是当时寻常。芸筝本急于否认,缓转之后,语气又软了半分。
曾几清夜扪心,汲汲营营虔求仙道究竟为何?若说毫无脱胎换骨的念头是假,也真存过双双神仙眷侣的妄想,但草木亦非无情辈,自更不必说芸筝全然得知真相之后——所行、所为、所有的一切,便都只是为了换他无恙。
话由搁此,详情内里便似乎通透了□□,澹台长至浅叹一息:“凡人肉胎,怎能复生?尽是愚者梦呓。”
“的确是愚者梦呓……”芸筝回头眇望一眼,视线在梓叶身上停留,片刻后迟疑收回:“当我渐渐明白此中道理,为时已晚。”
不落言筌、音在弦外,似乎饶有深意。星眸波转,梓叶从容迎上投来的目光。或许仍存戒防之心,或许为免枝节横生,关头紧要,若然轻易引火烧身,实是不明之举。一幅慧心灵性,隐约觉察蹊跷,见梓叶未有分辩,澹台长至当即作默无语,反试探着看向慕邵衣,静待后续。
提头知尾,神会全在一瞬,唯恐芸筝余念不除,仍要牵连无辜。敛眉稍愠色,只恨水未凝冰铁未钢,慕邵衣紧而追问道:“既称醒悟,为何不早早坦然接受!”
“因为问心有愧,要想方设法弥补!因为将你推入万劫不复境地的人——是我!因为……这一次,该换作我来守护你……”阖目泪空流,芸筝扼腕强忍,勒红的皮肉,竟没有痛感传来,这郁郁难伸之隐,话到嘴边,万般酸苦涩喉。
——是,她是心念不死……设身处地,谁又甘愿就此罢休。
轻风过纸轴,枢牖几呕哑,角铃哀怨起,晨烟不容情。日有长短、月有盈仄,素有搁浅的梦想,何来永恒的时光,这一方天地尚可世外抽身,这一干人等却在世间浮沉。
“要知道,梅图虽能依凭栖身,但、但时间一长……终会难以抵挡尘世阳炽的侵噬。你会云消雾散,形魂具毁。如果再耽搁下去……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告哀乞怜,涕泗交颐,早不见从前骄纵恣性的模样,思绪自随游走,芸筝哽咽着不住摇头,边试图再次贴近慕邵衣身侧:“邵衣,你听我说……没有风狸脑髓……总应该还有其他办法……”
陶石窟内陈尸如山历历犹在,血腥膻秽挥之难去,澹台长至不住发声质问:“枉轻人命,这就是你做下一切的缘故?”
“都是十恶不赦之人!他们死不足惜……”心孤意怯,端端惹起这最不合时宜的话由。睑缘低垂,芸筝匆匆打断,语气换作方才的冷清寡淡。
“芸筝!原来你仍旧执迷不返!当初孤行己见,执意沦入鬼道,我心甘情愿,与你无尤,根本轮不到你来自责!”只恨百年此身不腐不朽,空悬一念难舍难分。瞠目意冷、声吞舌下,慕邵衣止不住颤抖的喉嗓,偏身回退一步,固执与芸筝保持距离:“何况善恶恩罪、生杀予夺,人命岂由你来左右?!姑且一问,梓叶姑娘是否也属行恶之徒?你加诸于她的苦痛,我皆看在眼中,却无能为力……若非此番万幸逃脱,破颅开脑,与你而言恐怕也不过如生剖人胆般信手拈来罢。”
了身达命,深谙凡俗多舛,慕邵衣一向和颜示人,不忍对谁多有苛责,之于芸筝更是惜护有加。但今次见她始终沉沦自流、悔意全无,实到伤心决绝处,也是终天长辞时。
“邵衣……”芸筝轻轻呼唤,探出他明瞳之下忽现的黯淡,瞬间彻骨的寒凉浇透,从未曾感觉过的焦慌与无助——背触将近的崖底,扼住游丝的鼻息,仿佛只需片刻、稍加用力,即要笃定成空。
不知鬼相身冷,那眼中渗出的点点晶莹还会否残留人世的最后一丝温热?若没有,则定是因为未到天绝人之境,男儿泪,便不言轻弹。再多折辱的话,一字一句也说不出口,哪怕句句为假、字字违心。浮空的袖下灵逸生风,于面前结一道流纹屏障,终于鼓起勇气,正视凝望向她的眼眸,慕邵衣淡淡而道:“我从前虔心岐黄,怀药抱石,不求闻达以济世安民,也愿凭一己绵力救死扶伤。如今相形而较,你我实在格格不入,往后……我慕邵衣应何果报、作何下场,与你……再无半分干系。”
淡蓝色的微弱光晕轻染四下左近,眼底粼碧波影,缓缓澄映,他静默收声,就站在原地,这半生风雪落定,一夕晓星沉沉。道出这一声辗转注定的别离,谁曾想竟会这般平静释然,脑海中匆促回顾起短暂又漫长的此生光阴,悲苦辛酸有之,欢快欣慰或许也有之,但只她一个,充斥了所有。
夜尽天明时,惊诧无措总在一刹恍惚后降临,缭墙祸起,目力所及与之最近的距离,芸筝竭力叩打着这薄如蝉翼的结界屏面,每一次敲击,只有磕冰玉碎般的回音传来,她运灵试图解开咒印,但根本收效全无,双膝生软间,芸筝不觉瘫跪在地:“我在落梅坞生了根,在心里种下了牵挂……怎会无半分干系……邵衣,求求你……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你始终避而不见,是希望我悬崖勒马,这一切我都知道……我、我只是……”
“请君阳关道,留步奈何桥。愧怍缠心过,勿忘勤拭拂。千万因缘索,罪由……皆随我。”
一袭牙色的背影渐隐渐熄,袂裾徐徐踏风,风不停,展袖盈盈轻舞,舞将尽,耳鬓青丝摆弄,无意黏连上那略些泛白的唇,眼幕半阖、墨眸含光,这光——终于还是会失色、殒灭。他自故园的仆仆风尘里而来,却携一方残旧破陋的碎梦离开,承负罪责,阔别所爱。
命债大过天,他不知形毁烟销、轮回断尽,再抵上今生广结求取的小善薄缘,这些是否足矣偿下所有的业障孽薮,但唯有如此,方可阻止芸筝继续行差踏错的步途。
“不——!不要!邵衣!邵衣……”
亘古亘今,岁月纷至沓来,也倥偬、也匆冗,碾磨过多少卑微的躯体灵魂,深埋在历史的滚滚尘埃之下,层层覆层层,而后再又按部就班,不知倦怠。留下名姓的,未曾留下名姓的,不过是否口耳相传的区别,但每一段人生相对每一个人而言却鲜活同样,只是难与外人互道短长。
绝望静悄蔓延,摩挲耳旁细碎支离的风声,偃止最后的音尘。两行凉泪、半尺湿襟,紧贴在胸口那曾经起伏的滚烫如同潭水归寞,瞳光渐而隐熄,苦涩哽于喉嗓,冷颤穿心彻骨,芸筝静默阖目,唇角不觉渗出丝丝鲜红。
这一坎深渊横陈眼前,殊途也同指尽头,可曾给过谁选择?——又哪里由得谁选择……幺幺提线偶,半分不由人。
心中难免五味糅杂,苛责说教皆不允不该,澹台长至偏首浅叹,道:“虔摒恶念回头岸……他宁决绝自择末路,也不愿见你沉湎偏邪,贪忘正途,我一介外人皆能体会,你想必也早已通透。”
上睑似有千钧,短暂的黑暗总让人沉迷躲避,卑微贪图曲终弦断前的那片刻欢愉,不可度量短长的生命里,哪怕仅仅寥寥数笔。一方魂牵湮灭,旁的人自顾说千道万,收视返听,芸筝只口中喃喃:“计较这些又有何用……我的邵衣,他自幼身染疢疾、口不能言,亲眷挚爱接连离世,却要背负上‘天煞克亲’的罪名……我的邵衣,他笃心医术、赠药救人,生前妙手回春,死后无人过问……如果一切都有命数,那上苍也太过不公……”
情状生异,芸筝眼见已沦入痴迷,不忍慕邵衣一番心血付诸东流,梓叶随即打断道:“可他还有你。”
“我?遇见我,才是他前世今生里最大的劫难吧……我一直要找的‘他’,分明就在身边……被命运玩弄于股掌,像个荒唐的笑话……”齿缝间血红涓注,眼睫轻缓睁开,芸筝的目光渐而汇聚,着落远处梅图之上,她不是溃败者,她更似近亡人。
木轴轻轻毕剥作响,火星点点,在红梅图的纸幅上烫出斑斑焦黑。
那栖在画中的魂,是宿于心底的人,深埋的秘密,所道娓娓,并非缺个见证、乞些怜悯,不过言自由衷,再无需隐瞒:“‘届时不论身是仙人妖鬼、存处何境何道,我都会回来找你……’他真的如约回来,又在千年后的凤凰山的停歇落脚,将那株惹非生事的小红梅惜在怀中,护在身旁,极尽所能、倾尽所有,分享哪怕唯余不多的温暖……逗我笑,也陪我哭……年复一年,一等再等……”
“那为何不将这一切,都告诉他……”
“如果换作是你,明知是错,可舍得牵连他一世——再一世?”回话夹带着几分不咸不淡与聊以解嘲,眼中乍现一闪而过的盈盈,芸筝轻浅转首相看。
这一回、这一世,终此回、终此世。
只单一句,便如落雷耳旁,惊魂惕魄,目光交重之间,梓叶直怔吞声,焦慌,却需极力隐藏。不忍撩拨起的过往,舛错乖张,如出一辙。
笑容浮跃,往事粘连,回忆禁锢着短暂的密意幽悰,现实成为枷锁,汲汲营营,而后固步自封。五指磋磨着冰冷的地面,芸筝踉跄起身,任凭脚下步履凌乱,只顾往梅图所在的厅堂正中走去。
这世间能驱散冥冥长夜的,除却赫赫之光,唯有烈烈之火。筑墙上的火焰愈烧愈烈,梅图刹时一分为二,卷轴受重滚落,溅起星斑灼红,推开渐层热浪。
恍然醒悟,梓叶欲本能上前阻拦,不料一凛剑锋清冽,偏斜挡于膝前。澹台长至徐徐摇头:“随她去罢。”
朽木干柴,烈火犹如风行电击,席卷刮擦。这厅堂昏暗沉湎了半生,冷眼悲欢过百年,此刻豁然通明,通透了卑贱意广的人心,明彻了贪嗔苦执的纠结。不曾听过当初新居乔迁的鼓点,却遗憾引奏轰逝崩坼的哀歌。
火舌舔舐猩红的裙摆,手掌穿过烈焰,疼痛灼皮锥骨,也无所察觉。指尖抚摸着纸面最后一瓣梅花,他的笔下血,她的心上人,唯余的依凭,叮咛只说予你听:“前生飘萍伶仃,你寻不知乡关何处;今世举目无亲,你求不得椿萱并茂。再不能让你独自走完这一程……邵衣,故土与家园,既然老天不肯恩赐,我来给你……往后啊,何处枝头红梅花开,何处即是家乡所在……”
攒动的火光扭曲分割出侧脸的明暗,抽离些微清醒,芸筝忍不得外人相扰,逐客令一下,嗓音已近喑哑:“你们快走吧……那小家伙应该等在林外了。这里,无论开始与结束,无论生离与死别,从来只容得下我和他而已……”
赤焰如蛇盘桓铺涌,裹挟着凋敝四散的破旧物件,攀缘梁柱而上,火势迅猛难制。眉眼透露刹那犹豫,转腕欲召出狸杖,一场梅园故事起承转合,也许身作看客本该痛痒无关,但眼见邵衣之愿未平,仍想尽力一试,宽劝芸筝拔足泥淖,重归正途。
剑刃拨开左近烬燃的木屑,不知何处生来的勇气,澹台长至反握住梓叶的微抬的手腕,语气果决:“情笃已至难分,仙缘不堪强求。多说无益,走!”
剑气划开一道青寒,澹台长至蓄力破门,二人堪堪迈出户槛,便忽闻身后炸响轰隆,屋脊骨梁耐不住灼烧,沉重砸落在地,卷起的一股巨大的热浪,咆哮侵蚀,接续传来灼热,将颈后刺地生疼。
于破败的门牌楼之下回望,看天光冲破云海,覆灭尽成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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