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往生堂横滨分堂(3)
“对了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不顾面露菜色、宛若石化的两人,胡桃兴致勃勃地取出——她到底是藏在哪里!中岛敦心道——一摞宣传单、优惠券一样的东西摆在桌上。
“你们说的武装侦探社是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个‘武装’?”
她十指交叠扣紧,抵在颔下,那是个满怀期待的姿势:“有武装力量?会经常起冲突?”
“倒、倒也没错……”
中岛敦回想起卧虎藏龙的社员们,听国木田说,类似之前港口黑手党袭击侦探社又被尽数扔出窗外、而后烦恼于维修费用与向邻居们道歉的事,过去也发生过很多次。
“那是不是经常出于险境之中、出现人员伤亡呀?”胡桃循循善诱。
中岛敦:“也可以这么说……”
不说那些不自量力的袭击者了,他自己也数度经历九死一生、社里还有个更可怕的与谢野医生……
“哦呀哦呀,那整个武装侦探社都是优质客源哪!既然与危险相伴,那就更应该提前做好准备了。”胡桃的惊喜言溢于表。
她探过身子,将手边的优惠券塞到对面两位男性手中,分毫不见外:“失礼失礼,不知道贵社人员几何,暂且就先带这么多吧!如果不够了,记得和我说哦!我们往生堂的联系方式也印在上面了。”
这个人,她居然说……失礼?
中岛敦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一沓优惠券。
——往生堂定时大酬宾,购一送一,购二送三,多购多得!
……购什么,又送什么?
中岛敦的大脑宕机了。
沉默许久的国木田独步则完全明白了,面前这位少女,绝不能当作普通的未成年小女孩来看待。
他的面色与声音一同沉下去:“胡桃小姐,请慎言。武装侦探社重视每一位社员,创立至今都未曾真正意义上折损过人员性命。”
或许是他的态度过于严肃,以至于显得有些不留情面,胡桃像是被唬住了一样愣了一下。
性格上难以承受这种氛围,中岛敦忍不住出来打圆场。
“那个……胡桃小姐,你也许误会了。”他挠着脑后的头发,为难地笑着,“我们这里说的冲突和人员伤亡,基本都是冲突另一方的,而且我们社里有一位很厉害的医生,哪怕是濒死状态下的伤患也能够完好无损地救下来,所以……”
“什么嘛,有那样的医生啊。”胡桃大失所望,却不打算收回那些优惠券,“但是人总是要死的嘛!不是有个词叫作‘有备无患’吗?既然这笔生意早晚都会做,那不如快点安排下去,早做早轻松呀。”
她态度如常,丝毫不受方才国木田独步的冷脸所影响,那短暂的停顿,只不过是疑惑而已。
——她竟然为别人对同伴死亡的避忌和愤怒感到疑惑。
隐约意识到这一点的中岛敦,背脊发寒。
像是见到了什么完全无法理解的、超出认知的生物。
那生物亲切又热情地对他微笑。
“那些优惠券就劳烦你们帮我送出去啦,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可以!”胡桃立起一只手,“别生气啦,我知道你们觉得优惠力度还不够,对不对?别担心,我会想出更合适、更让人满意的方案,到时候绝对专程上门拜访武装侦探社社长,好好商榷!”
她似乎完全意识不到面前二人的真正反应,大大方方地将喝见底的果汁杯子往前一推,说着:“谢谢款待啦!回见!”然后利索地起身。
双手背后、手指相握,哼着歌儿,垫着步子,像个天底下最普通也最可爱的小姑娘一样,胡桃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这里。
中岛敦双眼放空,在座位上又待了好一阵才回过神,他身边的国木田独步还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烫手山芋,心中疲惫又复杂,不由倾向于向他在这里最为依赖的、也是头脑极为优秀的青年求助:“太宰先生……”
他回头去看背后的卡座。
“……太宰先生呢?”
先是去了一趟书店,买了当期的漫画刊物。
然后去街边餐车买了一份甜筒,路上吃掉了。
甜筒的包装纸扔在便利店门外的垃圾桶里,接着走进去买了一堆零碎,包括但不限于打火机,复写纸,墨水,啤酒等等。
在发现一家农具店时惊喜大叫,然后进去买了一把铁锹并其他零碎。
除却以上店铺收银员以外,全程和五个人搭过话,话题围绕生命健康、提早准备后事、推销葬仪生意,均被恶言驱赶。
……
反追踪能力基本没有,弱得和其他普通人毫无区别。
嘛。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就是了。
棒棒糖的白色杆子在太宰治嘴角一跳一跳上下晃荡,他双手插兜,带着头戴式耳机,优哉游哉地走着,没人会主动打扰这样分明陷入自己世界、拒绝交流的人。
他在那场四人谈话里存在感很低,除了和店员小姐发出殉情邀请之外,全程都在用勺子搅合着自己那杯咖啡,往里面加入致死量的糖,再将精致的拉花尽数捣毁。
国木田独步和中岛敦早早就被胡桃的惊世骇俗之语震撼,连谈话主动权被牢牢把握进对方手里都没发现。
虽然这也不能太怪他们,毕竟正常人一时难以跟上怪人的脑回路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宽容地想着。
看来自己平时的行为还是很温柔友爱的,手下留情至此,他们都还没能快速习惯怪人啊。
最基本的问题——
既然声称一切正常、与自己无关,那完成了葬礼的殡仪公司老板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死者的墓前?
所以甫一见面,他就在对方身上留下了发信器。
太宰治的视线轻飘飘扫过隔了两个街口与无数行人的那个背影,隐约能看出长长的双马尾、以及身后两条长长的制服下摆,随着动作起伏。
胡桃一手扛着铁锹,一手提着好几个购物袋,步伐没有丝毫停顿,看来体力比起一般都市年轻人要好一些。
而促使太宰治选择错开同伴、独自一人跟踪她的、最重要的原因。
——他竟然没能分辨出胡桃的话里,哪些是认真在说,哪些是在作弄别人。
诚然,国木田君和敦君逗起来确实很好玩——他毫无心理负担地承认了——但是,那些通篇都像在胡说八道的话,又似乎不完全是胡言乱语。
在国木田生气的那一瞬间,背对着三人的太宰治意识到一点。
她真的是这么想的。
然而也同样糟糕的一点是,她开玩笑时的说辞也一样。
用真话来开玩笑,偏偏又能把所有玩笑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于是这位年轻女孩的每一句措辞,在他看来都要打上问号。
他的判断也没有错,胡桃出了咖啡厅以后,就算是路上闲逛,也是一目了然地越发靠近城郊。
再往前就要进入一片被开发商圈起来的地区,住民早已搬迁,开发进度停滞,只留下一地烂尾楼。
她来这里做什么?
太宰治的脑中自然而然跳出相关讯息。
死者年轻时曾在这片区域居住过一段时间。但侦探社的成员们早就调查过这里,没什么收获。
他看见胡桃抬头,似乎是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笔直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那不是死者生前住址的方向。
她走到一栋楼后面,那里之前是绿化带,没有浇上水泥铺地砖,前不久刚下过雨,土地松软,胡桃将购物袋放在一边的窗台上,提着铁锹找了个角度,开始奋力挖土。
太宰治:?
他站在胡桃的视觉死角,冷眼看着这女孩子费时费力、又动作利索地刨开一个深坑——粗略目测一下,他本人跳进去大概也能没到脖颈的程度。
接着,胡桃又把土坑周围的杂草通通扒拉开、或是干脆翻掉,然后将她从便利店、农具店里买的那些零碎悉数倒在地上,忙前忙后做些他看不明白的事。
用土块和树枝蘸墨水在复写纸上写字,然后倒上啤酒云云……什么乱七八糟的。
稀奇,他也会有丈二摸不着头脑的一天。
——不会是在做什么法事吧?
太宰治玩闹般猜测着。
等她终于忙活完,一身衣裳也沾染得脏兮兮时,太阳都快彻底落山了。
而胡桃将打火机扔进土坑里。
火焰瞬间腾空而起,在橘红色的晚霞里烈烈燃烧。
胡桃双手合在胸前,似乎比了一个手势,口中念念有词。
风突然大了起来,那火在成人高的深坑里又蹿高许多,却没有任何黑烟。
——那是燃烧状态完美的象征。
胡桃的长发与衣摆都随风飘扬,然而她站在那里,却无端给人以静之美感。
像一簇不惧风雨、安然升起的冷焰。
太阳彻底没入地平线。
阴时阴刻,安魂仪起。
太宰治的眼神凝滞了。
——乳白色的、虚幻而不可名状的一团团形体从四面八方向深坑涌去。
很快拼凑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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