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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见旧物锦湲会凌霄 失约定未迟烧无园


  景从一进了门,先向锦湲行礼,又要向解忧和嫖儿行礼。按年岁算起来,景从还比锦湲大一些,至于具体岁数,却是记不清的了。因此解忧见了赶忙来扶,景从却说君臣之礼不可失,依旧行了礼。锦湲走近来扶住解忧的手,轻轻向他摇了摇头。解忧会意,便不再固执。
  礼毕,锦湲开口问道:“你方才说故人来访,那是谁?”
  景从微微一笑,道:“谢将军。”
  锦湲的眼底却有几分疑惑,不禁抬眼来问解忧道:“哪个谢将军?”
  解忧见状搂了搂她,低下头柔声答道:“阿娘忘了吗,是谢傲宸啊,从前七姨不就是嫁的他吗?”
  锦湲闻言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说了句:“太久以前的事了。我记不得了。”
  解忧又问:“阿娘要见他吗?”
  锦湲轻轻推开他的手来拉景从,景从赶忙扶住了她,如此她才缓缓说道:“我不认得他,我不要见。”
  解忧还想说什么,景从却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便住了声。锦湲扶着景从出了门去,解忧在后头瞧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便将目光投到了嫖儿身上。嫖儿见状握了握他的手,微笑着坚定地点了下头。他会意,揉了揉她的发,便追着景从的脚步出门去了。
  进了院子,只见凌霄背向这边站在桃花树底下。解忧方才走近,他便已转身行了一礼。解忧坦然受了,与他一同进了屋子。
  “陛下应该也瞧见了,连年的战火搅得民不聊生,这场战争再打下去只会是两败俱伤。何不就此罢手,还天下一个太平?”
  “你是代表楚国皇帝来求和的?”
  凌霄微微一笑道:“算是罢。”
  解忧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七姨的仇你忘了?”
  凌霄摇了摇头,叹道:“那本非他的错。”
  “怎么不是他的错!”此言一出,解忧倒先一惊,忙收了戾气,轻声道,“抱歉。”
  凌霄见状轻轻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支沉香木簪子交到他手里,并道:“这是我从宫里带来的,麻烦陛下替我交给长姐。得了这个,她也许就愿意见我了。”
  解忧打量着手里的木簪,发觉这并非宫里的手艺,虽经多番打磨仍粗陋不堪,锦湲虽不爱奢靡,这样的东西也是断断不会用的,不禁疑惑地望向了凌霄。凌霄得了眼神,微微一笑,解释道:“这是长姐多年来的执念,她见了自然明白的。”
  如此解忧也不便多问,向他点了点头便起身离开了。临到门口,侧身向凌霄说道:“如果阿娘放下了,我愿意休战。”说罢,便消失在了门外。
  转出庭院,他直奔锦湲的院子而去。院内的桃花枝越过高墙长到了外面,他进院子时正见锦湲打那花树底下走过,虽已青春不再,却还是画里出来的美人儿。不自觉就放缓了脚步,轻轻唤了声“娘”。锦湲闻声侧过脸来,见是他便露出了一抹微笑。那双明眸,依旧能承载星河。
  解忧心头微恙,走上前去递过了那支沉香木簪。她只是呆呆瞧了很久,并没有伸手来接。解忧浅笑道:“这是七姨丈带来的,说若是阿娘见了兴许就愿意见他了。”锦湲依旧没有说话,解忧心下疑惑,凑近一看,原是她早已泪流满面。他便将那簪子放在了她的掌心里,锦湲眼里流出来的泪水就滴在了簪子上。两手捧着木簪,她不住地颤抖,哭得泣不成声。解忧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便想去寻景从,却被母亲一把拉住了。
  偏过泪眼,锦湲颤声问道:“他还在吗?”闻言解忧释然一笑,道:“在的,阿娘要见他吗?”锦湲现下是一手攥着那簪子,一手来拉他,闻言就点了点头,又让解忧挽了她,二人缓缓向凌霄暂居的小庭院走去。
  正巧凌霄在院门外,远远的就看见两个人往这边走过来,便迎了上去,先向锦湲行礼,道:“臣谢傲宸,见过长公主。”
  锦湲松开了解忧来扶他,入目皆斑驳,心中不免多出几分感慨。细算来,他也有四十六岁了,也是到了该白头的年纪。又见他肩上有尘,便伸手替他掸掉了。两人相视一笑。
  锦湲道:“好久不见。一切皆安?”
  凌霄笑答:“一切皆安。劳公主挂念。”
  解忧见他二人谈意正好,便悄声离开了。凌霄紧盯着她面上的金色面具,终是淡淡移开了目光。锦湲从怀里掏出那支木簪摩挲着,半晌才开口问道:“他还好吗?”
  凌霄微微一笑,道:“他也老了,不比当年了。长公主还记恨他吗?”
  锦湲闻言报之一笑,将目光从那簪子上挪开投向了远方:“都活过一甲子的人了,还谈什么爱呀恨的?指不定哪天就睁不开眼了。该放过的就放过罢,也算是放过了自己。”
  凌霄道:“这样说,长公主是原谅陛下了?”
  锦湲陡然听到旁人唤未迟为“陛下”,不禁黯了黯眼神。缓缓转身,她已不愿再忆起与他相关的任何往事,便转了话锋问道:“孩子们都好吗?”
  “挺好的。虽说是孩子,可孩子也有了孩子。我们都老了。”
  “是啊,都老了。这世界,终归是后人的。”锦湲边说,边向院外走去。凌霄陪着她,两人又谈了许久。可悲的是她明明不愿再提他,却发现他早已占满了她的回忆。每个角落都有他的影子。他成了她绕不开的回忆。
  夕阳西下,两人回到了那个小庭院。凌霄明早就要启程回楚国了,锦湲与他在小院门前别过。凌霄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喊道:“去看看他罢,他一直在等你。”
  锦湲的步子明显顿了顿,回过头来望了眼他。逆着光,凌霄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隐约明白她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却听不清。待他要上前细问,她却加快了脚步,匆匆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也罢,凌霄摇了摇头,转身进了小庭院。
  楚国,靖王府旧邸,桃花树下。
  未迟穿着一身简单的旧衣服,静静靠在树上。抬眼望着头顶的枝桠,他的眼底很平静。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肩头一沉,他偏过脸去瞧,原是扶銮。他便向他微微一笑,却要取下肩上的披风。扶銮见状赶忙捉住了他的手,劝道:“你身上不好,仔细又害了病。还是去里面等罢。”
  未迟闻言垂下了眼睑,固执地摇了摇头,依旧去看那棵桃花树。扶銮知他心底执念,便不再坚持,由了他去。只是从日出到日落,从天初晓到残阳没,他终是没能等到他的公主。
  他将她遗忘,就是林秉寒彻底死了。如今他愈发老了,连眼前的事情尚不能记得很清楚,何况从前?愈加不可能想起来了。
  可他还在坚持,因为他要同过去做个了断。
  崇华寺来了人,说董氏走了。扶銮听到这个消息沉默了许久,缓步走回未迟身边,轻声道:“董娘娘昨个儿夜里走了。”未迟闻言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又抬头看了眼天色,莫名叹了口气。
  又是夕阳西下时。他正了正身,对扶銮道:“按她自己的意思葬了罢。”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吩咐道,“过几天让人去寺里接回梦阑来。她若愿意还呆在寺里,也不必勉强。”扶銮应了。未迟仍往外走,扶銮跟在后面,听他向云飞道:“把信给我罢。”
  闻言云飞露出了为难之色,轻声道:“陛下,这已经是第二十三个月了,信……只有二十二封……”
  “是吗?我记不得了。”未迟接得很淡然,说罢这句话正要走,却不知何故突然咳嗽起来,直咳得嘴角渗出血丝。他木然转身,缓缓走向了那棵桃花树,用苍老的手一点一点抚摸过树身上的纹理,眼角忽的滑出一滴浑浊的泪来。
  扶銮就护在他身后,此时便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二十三个月了,看来你是不会来了。我本该等你二十三年的,却不知自己哪天就可能醒不过来了,所以就当这二十三个月是二十三年罢。我真的不甘心,我不愿我们之间就这样草草了结,但我等不动了。这辈子我欠你的还不上了,来生罢。来生,不见,如此我们都可平安喜乐。”
  默然转身推开扶銮的手,未迟自己一步步走出了园子。他的背早已不再挺拔,墨发也变得花白了,只有固执一如当年更胜当年。云飞知道,未迟虽然很少袒露心事,心却还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清楚,什么都记得,也什么都不愿意说。
  隐约间,他听见未迟的声音随风飘到了耳朵里:“今天天黑以后,一把火烧了这园子。”与此同时,扶銮与他对望一眼,彼此间皆看见了对方眼底的痛色。
  正如当年的公主没有等到她的少年郎,如今的少年郎也没能等到他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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