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舞飞花狠心三缄口 醉杯酒忍痛吻别离

　　衣袂翩飞，无痕的眼角湿润了。她多么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为此她愿用一生的寿数来交换，可世事没有假如，所有的假如，不过是人们想要而不得的痴心。
　　最后一式，未迟环住了她的腰，她挂在他的身上，眼睛里都是他的模样。缘分的丝线弯弯绕绕将她重重围困，孑然一身来到世间，如今也输得一干二净了。不过她生命最后时刻的舞影，应该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她知道这么做很自私，但若不做，怎甘心！她不甘心自己的爱情才刚刚开花就要凋谢，哪怕被世人唾弃，她也要试上一试。她坚信，即使世间所有的人都忘了她，未迟也不会忘记。这样哪怕是她的肉体逝去，灵魂依旧可以陪在他身边，直到他也老去、再记不起她的那一天……
　　舞剑罢，无痕离了未迟怀抱，却被身后人挽留。唇上沾染了他的温度，一滴热泪就顺着眼角悄悄地滴在脖颈上，这一生，她再没遗憾了。只是往后的风风雨雨，她不能陪他经历了。
　　“无痕，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为什么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不安，就好像……要失去你了……”
　　只一句话，无痕的泪便夺眶而出，她抬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又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了他的额头，柔声说道：“傻瓜，我说过会陪你一辈子的。我哪儿也不去，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们……还要一起看遍万里河山呢……”
　　“好。”不知为何，未迟觉得这句话似曾相似。
　　这些年，他一直在找寻真相却始终不得结果。他是谁，他不知道，儿时的记忆依旧是一片空白，不过眼下，他是幸福的。
　　玄都花开，花谢花飞，树下的两人唇齿相依，做着生命最后的道别。世上的有情人呐，总以为将痛苦独自吞咽就能换来心上人的余生安乐，可谁知道，活下去的那个人才是真正可悲的，因为痛苦永远不会结束，伊人走后，留下的只是永世的折磨，而苦难若是有人与君共度，那么苦，亦是甜。
　　多年后，未迟站在皇城高高的城墙上，偶尔瞥见城下孩童的舞影，忽忆起今日的情状，不自觉流下了眼泪。早知这是她同自己无声的诀别，那一夜的合卺酒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喝的。只是可怜世间绝无回头的道理，如今伊人已逝，茫茫天地间，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了……
　　那一夜，他们很晚才睡。未迟鲜有如此困意，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半夜里觉得心口凉，清醒一点又听到了枕边低低的呜咽声，顿时排开睡意来拉无痕的手，不想她一个翻身将脸埋在了他胸前。未迟好不心痛，只得拍着她的背说些安慰的话。但不知她病症几何，无从下药。
　　无痕哭了很久，操着有些嘶哑的嗓子缓缓说着一段陈年旧事。未迟愈听愈不对劲，忍不住打断她询问原因，她却推开他的手自下床去点起灯倒了两杯酒来，一边交在他手里一边笑道：“陪我喝点酒罢。”
　　未迟压下她的手，问道无痕你怎么了，你这个样子我真的很担心。无痕固执地不愿开口，逼到最后无法，就叫他喝了手里的酒便告诉他原委，未迟自然喝了。她又让他躺好，自己也不上床去，就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说起了后半段故事。
　　她的话似曾相识。
　　静静伏在他的胸口，无痕眼底落满悲戚，泪无声滚落，打湿了他的衣裳。未迟察觉到异样，欲起身却被她按住了。素手沿着他身体的曲线缓缓游走，最后携起他的手，十指交扣，她的语气里竟多了一丝决绝：“未迟，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心里是在乎长姐的。她受了伤你会心痛，吃了苦你会愤怒，就像对我一样。我没有资格怪你，因为她于你就如三郎于我，他们都曾在我们的生命里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想要忘记谈何容易。那可是我们生生世世的痛啊，每每触及，总是痛彻心扉。”
　　未迟心头愈发不安，赶忙坐直了身子，却瞥见了她眼角的点点泪光，更坐实了心里的感觉，反握住她的手连连发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
　　“听我说完，好嘛？”望着她的眸子，他纵使心底千般狐疑也只能顺从地点了点头，将她捂在自己嘴上的手轻轻拿下握在了掌间，“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生活，好好吃饭，不要让我担心。如果长姐还在等你，记得好好待她，她……可是等了你一辈子啊……”
　　“答应我，不要生恨，因为那样你会变成魔鬼，你会变得面目全非，若是我回来了就找不着你了……”
　　她眼底盛着的晶莹迷糊了视线，看着眼前爱人的脸，明明触手可及，却也遥不可得。死亡步步紧逼，她卸下了所有负担，微笑着讲完了生命里的最后一段话：“未迟，不要找我，但也请不要忘记我。只有那样，我才能永远陪在你身边。等你也老了，记不住我了，我就回到忘川河边去，回到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但我不会等你，因为下一世，我再也不要遇见你。”
　　未迟的心彻底乱了，他疯狂地想留住她，可意识已不受控制，她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了，最后，他只能带着满满的不甘合上了眼。
　　手上的温热剥离，无痕轻轻擦掉了眼角的泪，一边替他盖好被子一边低声说道：“对不起，未迟，原谅我以这样的方式向你道别。你若是醒着，我又怎么有勇气离开呢？只是我不离开，总也不能看着你离开罢。死了就解脱了，活下去才是折磨，我自私了一世，索性再自私一回罢。往后的路我就不陪你走了，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的……”
　　此刻已是黎明，很快天就会亮。她最后一次亲吻过他的额头，将这一世所有的不甘和眷恋通通融化在了里面。又在屋子里缓缓走了一圈，指尖细细抚过每一个物件，她的泪打湿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又在床前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膝上哭了许久。最后瞧一眼床上的人儿，她起身拉开了门。屋外正下着雨，她仰头望着，不禁以为是天神在为自己落泪呢！可惜他不会，因为他从未怜悯过任何人。
　　拿过门边的油纸伞，无痕回身掩上了门。随着门缓缓合上，她和他的缘分也被彻底斩断。拿下脸上的金色面具，俯身将它放在了游廊上，撑开油纸伞，离开了这个承载着她太多回忆的地方。美好的，不堪的，只此以后，都不再属于她了。千般不舍，万般留恋，此刻都化做了漫天淫雨，最后连她离开的足迹都不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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