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新人旧曲醉卧故地 一情二理试指迷津
结束了战争的帝京城难得显出祥宁的气派,惹尘微服走在街头,心底积压多时的郁气总算有所减轻。那边有个卖簪子的小摊儿,惹尘走近一瞧,见做工较宫里并不差几分,就细细挑了几支交给小贩要他包起来。这间隙他不经意地四下查看,却在人群里瞥见了那一抹他永世也难忘的身影。
未迟与她挽着手在另一个摊子前买糖人,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忽然她将不知什么的东西抹到了未迟脸上,未迟愣了愣神却抬手在她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她低下头竟露出了少女般的怯笑。
惹尘看得痴了,直到小贩将他唤醒才茫茫然接过簪子,再转身时他们已消失了踪影。他狠狠甩了甩头想将一切甩去,身后的向心以为他身子不适,他却不向他解释什么,淡淡说了声“走罢”便自顾自离开了。
向心又怎可能没有瞧见他们,只是他不说,他也无心揭穿。默默跟上去,只听他的声音飘然顺着风吹入了他的耳中:“向心,我想去群芳楼。”
“好。我陪你。”
言罢,二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越过茫茫人海相视一笑,彼此之间的情谊尽在不言当中。
不论世事如何变幻,群芳楼总是那样的浮华世界。老鸨已换了新面孔,楼里的女子也不知换了几度,惹尘循着记忆走到熟悉的“青衿阁”外,抬头却再不见了那熟悉的娟秀字体。屋子里有光透出来,他正要叩门却听见了里面传出一阵阵的琴音。记忆的阀门被打开,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再不能遏制内心的悸动,一把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门,入目的一切却又是那样不堪——
一个搔首弄姿的女子正坐在弋娘曾坐过的地方,床上隐约还躺着一个,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惹尘只觉得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当即便扶着桌沿干呕起来。床上的男子被他的举动惹恼,猛然坐起身向他扑过来,惹尘全然不在意,向心的剑从斜旁刺来挡下了男子的拳头,男子凶神恶煞的面孔对上他静若止水的眸子即刻闪过了一点慌张,收回手缩了缩头俯身拾起地上的衣物,穿上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出去。”
是惹尘的声音,他已止住了恶心,将手背在身后向里面瑟瑟发抖的女子冷喝道。那女子闻言如获大赦,眼含着泪一边点头一边快步走出门去,临到门口又听见惹尘向她要酒,她忙答应下来并掩上了门,不一会儿就抱着一个酒坛子回来了。
将酒坛子放在桌上后她颤抖着站到一旁等候吩咐,惹尘却坐在桌旁直盯着手里的酒杯出神。杯中酒泛着点点涟漪,每一圈儿都倒映着她的笑影。向心见状便示意那女子出去,惹尘却强留住了她,淡淡说道:“替我弹一支曲子。”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住心绪,屈身问道:“公子想听什么?”
“《芳华鉴》。”
女子闻言脸色变了变,正要开口被惹尘一记眼刀将话逼了回去,颤抖着手指抚上了琴弦。琴音起绕梁而上,惹尘沉醉其中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酒。向心看不下去便要劝,被他一把甩开了,又将杯中的酒全数泼在了弹琴女子的身上,惹得她失声尖叫起来。他却毫不疼惜,又将空的酒盏砸到她身上,喝着“滚”将她赶了出去。向心瞧着他亦疯亦狂的举止心下一惊,也顾不得身份一把捉住了他的手,再看他的眼底果然一片茫然。
他试图唤醒他,他却缓缓闭上了眼不与他对视,摇得厉害了只说一句:“长姐,我求你,放过我罢。”
闻言向心像泄了气一般跌坐到地上,也终于知道了惹尘这些天来不过是伪装自己骗过了所有人。用力甩了甩头,他站起身走出门去又要来了两坛子酒,进屋将它搁在桌上,盘腿坐到了惹尘对面。
惹尘见状惨然一笑,拿过自己这边的一坛也不用酒杯,直接举起来对嘴就灌。向心瞧着笑不成形,也抛下了手里的酒杯,照他的模样大喝起来。
暮色低垂,向心扶着酒醉了的惹尘坐进马车里,却又担心此事叫景从知道了要责备惹尘,看着他沉沉睡去的安静侧脸,便无可奈何笑了笑,在心里暗叹一声,道:“怪就怪罢,谁还没有个贪醉的时候呢。太清醒了终归也是一种罪啊……”
回到宫里,一进门就撞见了铺好床准备离开的景从。景从瞥了眼向心肩头烂醉如泥的皇帝,一句话也没说。反而如此向心更觉不安,让惹尘躺好后正替他放下帷幔,景从端着醒酒茶又回来了,同样未发一言,将东西放下就走了。向心本意要向她解释,但思量一番后再没有旁的行动了。
次日,惹尘醒来只觉头痛欲裂,稳坐在床上也感到天旋地转,心里暗暗责备自己昨日的失态,那边秦昉说未迟进宫复旨了。惹尘的眼底闪过一点复杂的光芒,说让他去前面等着,自己就来。秦昉见他面色不好看不让他去,但拗不过他,只得由他去了。
未迟还是老样子,只是目光里多了一点微妙的感伤。他从怀里取出锦湲托殷雪交给他的玉镯,惹尘一见便明白了长姐的心意,沉默良久后,问道:“她……有托你带话给我吗?”
未迟摇了摇头,道:“她想说的、该说的早都已经说了,若是还有什么没有亲口告诉你,便是不那么重要的,陛下无需在意。”
惹尘闻言没有做声,手捏着玉镯反复打量了许久后将它收在自己掌心里,用另一只手覆在上面,又抬头盯住了未迟,问道:“即便知道她爱的不是你,还能义无反顾吗?”
未迟回望着他,平静地说道:“我不是你,不会为了任何人抛弃她。我也绝对不会成为你。”
这一句话刺痛了惹尘,他低下头凄婉地笑了笑,在明知道答案的情况下还是不甘心地追问道:“值得吗?”
“只要是她,就值得。”
惹尘沉默了一会子,道:“好好待她。”
未迟没有接话。惹尘又道:“现下无痕的母亲并不在京中,我想……”
“她不是林惊寒。”未迟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惹尘笑得凄惨,喃喃着“是了”,没再说旁的,又问他还缺些什么物件,未迟一样也没要,惹尘便赐给他一些金玉绸缎作贺礼,未迟一一收下了,屈身说道:“谢陛下成全。”
“谢陛下成全。”
惹尘说完这个故事再转过身来时脸色已一片惨白。惊春静静站在他身后,始终未发一言。
“这是她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最后的结局竟会是这样。她不再是无痕,我也不再是三郎,我们……都不是自己了。”
“陛下后悔吗?”
惹尘闻言扬起头瞧着月亮,声音清冷直刺进了惊春心底最柔弱的地方:“说不清。但我以为谢寻说的是对的。”
“他说了什么?”
惹尘将目光从遥远的远方收了回来,嘴角挂上自嘲一笑,说道:“他说我不配言‘爱’。不管是无痕还是令跕,她们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不懂珍惜,直到失去了方才惊觉她们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们的离去也割裂了我的生命。”
忽然他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惊春,惊春被他吓了一跳,眼底闪出几点惊慌,和着方才的失落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不顾她的挣扎,他扣住了她的肩膀,逼迫她与自己目光交汇,坚决地说道:“我已经错了一辈子了,我不想也不能再错下去了。惊春,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守护你……”
惊春眼底有点点澄澈的泪光闪动,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眼睛而幸福又从彼此交汇的目光里溢出来,她忽然流下泪来,挣开他的禁锢向后退出一步,含泪浅笑道:“妾身惊春。”
惹尘见状也噙泪微笑道:“在下惹尘。”
静谧的天幕下两人拥抱在了一起,仿佛要将彼此用力揉进身体里一样。这里曾有困住希望的无形蛛网,而今终于崩溃,黑暗尽头的两个人于天地虽然渺小,但拥有了彼此就等于拥有天下,再不会感到孤独了。
惹尘听见怀里的小女子轻声对自己说道:“如果她们带走了你的生命,请允许我陪你重生。”
他没有接话。其实也不需要多说什么。
一阵风过,吹散了平地上的所有声音。惹尘感受着怀里的温度闭上了眼睛,血色的泪水就从眼角跌落到湖里,溅起层层涟漪,又在风中散作飞花,湮没了一世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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