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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望月宫情追少时劫 送木簪情惊定婚店


  夜很深了,未迟却没有睡意。明天,他们就会踏入夏国的国境。他的心乱得厉害,说不清楚究竟在担心什么,只是每每念及这次的行程总觉不安。他压不下那股情思,也辗转难眠,索性披了衣裳下地来到窗前赏月,但月为密云所掩看不真切,连带着他的心愈发慌乱了起来。而后起了风,云层被吹散开,未迟就从月亮里瞧出了无痕的面孔,转念一想,实在只有她堪配称作自己的白月光,不禁勾出了自己向她表白心意的那一晚的情形来——
  那时候,他受命出兵营救太平公主。出征前的最后一夜,漫天的星子好像要落下来一般,于檐廊上,他面对她说出了藏在心底很久的话:“如若这次出征我不幸战死沙场,我的遗书会随幸存的将士回到帝京,凭着我的尸骨也能替你挣个自由身;若得幸凯旋,我……想上折子求长公主,将你赐我为妻……”
  最后几个字眼他说得很快,既怕她听清,也怕她听不清。
  犹记得她并没有当即给出答案。他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次日便披了战甲奔赴前线,半路上云飞悄悄塞了信笺在他手上,里面用娟秀的小字写道:“妾已备下嫁衣。郎莫恋沙场忘归家,不论生死,妾等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终究是等到了。嘴角漾开幸福的笑意,他第一次害怕流血同时也强烈地渴望着能征服沙场,因为他明白,只有赢下战争才配与皇族谈条件。
  因为心里有了牵挂。
  想到这里,未迟闭起眼自嘲一笑,嘴里喝进去的酒从眼里倒流出来,朦胧间竟在眼前浮现出了另一张脸孔——是她。
  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头想将那抹身影从心底里抹去,但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只好放弃。又一次望向高悬的明月,未迟的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这才知道原来星河是藏在了他的眼睛里。
  仰头将壶里的酒一饮而尽,推开门走到檐廊上坐下,单手拿酒壶搭在支起的膝上,另一手随意地搁在腿上,仰头望着月宫里的人儿,忽然开始奇怪月宫仙子是否后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守着广寒宫而不得与心上人相见,当真可怜。但细想想,自己竟和她一般可怜,甚至比她更多几分可恨,因为他是连自己也弄丢在了人间。
  他是一个不完整的人。
  十五岁以前的记忆抛弃了他,他对过去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打哪里来,当然也记不起自己的爹娘。他所拥有的记忆是从十五岁开始的。他有一个木偶师爹爹,从湖边捡回来了他和妹妹。为生计,他们辗转各地谋生。生活很苦,他们是彼此生命里的微光。
  后来,妹妹意外失踪,他的天塌了一半。五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爹爹房里瞧见了一个顶逼真的木偶,连眼神里的恐惧都刻画得非常到位,但他不敢多瞧。那天替爹爹打扫房间,木偶的眼里忽然流出了红色的眼泪来。身体动不了,眼睛动不了,也不能说话,那眼泪就这样凭空流出来,吓得他猛一激灵,脑海里生发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一步步后退撞到了人,扭头还不及看清那人的模样就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熬过折磨的,也不知道手里的斧子是哪里来的,就对准了爹爹劈头一斧,看到他捂着头连连求饶却动了不该动的怜悯之心,叫他趁机夺了斧子反将他劈得伤痕累累。他拼了命逃出来,路途中不幸染了病,沦落为繁华市井乞讨为生的乞丐。幸得她雪中送炭救他性命,到底是自己欠了她的,未迟这样想道。
  不知打哪儿来了一股酒气,未迟闻见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坐正身子仔细辨认,循着味儿到了锦湲房前,见里面还亮着灯,又想明日就要入夏国了,再不开口求得她同意自己娶无痕就更难过惹尘那一关,便狠了心要上去敲门,忽然觉得自己甚是唐突,想起了她托自己雕的木簪子,回屋取了来才敢敲开她的门。
  是殷雪开的门,阻断了他还没出口的话,轻轻“嘘”了一声,又向里边指了指。未迟瞧见屋子里透出来的光很暗,有些放心不下,悄声问殷雪锦湲是否吃了酒,殷雪轻轻点了点头,又说自己要去煮醒酒茶,让未迟小守一会儿,反手带上门就走了。
  未迟踌躇了一番,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木簪子,正这时,听到锦湲唤殷雪,便接道:“殷雪姑姑有事不在这里,长公主要什么,臣替你办。”锦湲不理他,依旧叫殷雪进屋去,未迟无法,才跨进了门一阵酒气就扑面而来,扭头却瞧见她打扮得端端正正坐在桌边吃酒,红扇搁在手边,脚上没有穿鞋。
  缓步走近,未迟发觉她面前摆着两只酒杯。于他的闯入,锦湲并不计较,平静地瞥了一眼又抬手给自己斟酒,轻轻点了点对面的位置,眼底涌起薄雾,显然是醉得深了。
  未迟没有落座,拿出雕好的簪子递给她,锦湲疑惑地接起来瞧了一眼,随手摆在了一边,还要吃酒。未迟劝她早些休息,她不听,一把甩开他的手管他要酒,探过大半身子来够对面的空酒杯要他斟酒。未迟劝不动她,给她倒了酒她却将那杯子递到他面前,未迟愣了愣,而后无奈接下,仰头饮尽。
  她没有表现出喜怒神色,拿起眼前的酒就要喝,被未迟眼疾手快一把夺走了。她扫了他一眼,没有预料中的勃然大怒,只是淡淡问道:“你是谁?”
  未迟轻声答曰:“臣谢寻。明儿还要赶路,长公主早些休息。”锦湲不理他,抓住酒杯在手里摆弄着,瞥见手边的木簪,便转了话头问道:“你拿这蠢物给我做甚?”
  未迟听了哭笑不得:“这是长公主自己吩咐的,说是到夏国以前要,明儿就进夏国了,所以臣今夜里拿来给你,也算完成嘱托。”锦湲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却见她放下酒杯拿过那簪子端详了一阵,此间未迟一直站在她身旁。
  她眼底的神色迷离,盯着那簪子缓缓开口道:“从前,我爱过一个少年。这一辈子,我只真心对过他一人。”未迟闻言没有说话,心底里却好奇锦湲这般冷酷的人竟也会对旁人上心,面上不动声色打算听下去,不料她却像是能读到他的心思一般直勾勾地望向了他,那眼神瞧得他心底发虚,不自觉将目光避了开去。
  锦湲见状不屑一笑,收回目光用手里的簪子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说道:“你坐那儿,好好听我讲。”未迟没有拒绝,刚坐下,锦湲又开了口,“他是天底下最大的混蛋,消失了整整十七年,再见面竟敢忘了我,害我空耗岁月白等他这么多年,又落得如今的结局。”说着垂下了眼睑掩盖掉眸底的涟漪,作势摆弄起手里的木簪子。
  未迟听了她的话在心里默算日子,一股寒意却从脚底直袭上头顶,不禁颤声问道:“长公主所说何人?”锦湲瞥了他一眼,傲慢地没有说话,下一刻却目光一凛,猛得越过桌子趴到他面前,紧盯着他的眼睛,分外认真地说道:“你。”
  未迟的脑海里炸开惊雷,却克制住狂跳的心,转开脸说道:“长公主醉了。”
  锦湲闻言放出了一声嗤笑,整个人向后仰倒在椅子里,一手支着头一手搭在身前痴痴笑得眼泪直流:“人生能得几回醉?何况今后也没有机会了。”说罢直起身子啐了未迟一口,跌跌撞撞地坐到床上,垂首接道,“我自以为清醒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是最糊涂的。连自己也活忘了,还有什么趣儿?”
  眼见她望向了桌上的刀,未迟心下一惊赶忙按住,锦湲透过醉眼努力辨别着眼前人的模样,积压心底多年的委屈也终于借着酒劲找到了宣泄口:“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是那一年的桃花,那样多,那样艳,你就好像是从天上来的,路过我的时候偷走了我的心。十七年了,我等了你十七年,你却把我忘了个彻底。好狠的心!”
  未迟将刀收在掌心里,听了她的话忽然记起几幅画面来,虽不真切却足以叫他撕心裂肺的痛。他想起身,却觉得天旋地转没有力气,不知什么时候锦湲就走到了身边,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他一手拒开她一手按着胸口,将脸别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长公主自重。”
  锦湲听了这话,仰天发出一阵长笑,一直笑到涕泪横流,趁其不备,猛得夺过了他手里的刀,冲着他的心口直刺下来,未迟下意识抬手去挡,锦湲却偷转了刀锋,他推出去的手整好将刀推进了她的胸口!
  口里喷出血来,锦湲含笑望着他,紧握着红色的刀把儿,一步步后退没能坐回椅子里,倒是狠狠跌在了地上。未迟只觉眼前一红,等奔过去查看时,她的嘴唇已泛起了灰白色,身上的嫁衣因染了鲜血也愈发红艳起来。
  看着眼前男子眼底焦急的神色,锦湲忽而笑了,眼底星河溢出,欢快地说道:“痛。”
  未迟没有留意她的话,一面说了些胡话安慰她,一面要出门去找随军郎中,被她一把拉住了手。木然低下头瞧见她嘴唇翕动,便伏低了身子去听,半晌才辨认出她念着的是一个人的名字:“林秉寒。”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却莫名想到了小婵,正不解的时候锦湲忽然扑进他怀里圈住了他的脖子,他身子一颤,双手停在半空中不敢举动,瞥见她绾起发后露出的一截雪白的脖子上的一抹惊红色,致命的熟悉感从心底里侵袭而上,迅速占满了他的意识,他猛得推开怀里的锦湲痛苦地抱住了头。
  那边锦湲被他一推,头磕在了椅子上流了不少血,未迟正要上前,头又是狠狠的一阵刺痛,惹得他不得不继续抱住头而顾不上锦湲了。半晌后挣扎着爬将起来在门框上倚了许久,目光复杂地回首瞧了眼倒在地上的锦湲,走了。
  看着洞开的大门,锦湲的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微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又拾起被自己带落到地上的木簪插进发髻里,上前关了门,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了几颗黑色的药丸兑水吃了,而后拿起桌上的酒壶,也不倒到酒杯里,直接对嘴吃起来。不一会儿就喝空了手里的酒,又新取了一壶来,向空荡荡的对座举杯劝酒,眼底的醉意为泪意取代。
  “哥哥,我爱你。”
  一滴冰冷的水落在手背上,她抬起手狠狠揩了一把泪,瞧一眼窗外的月色却刺痛了自己的眼睛。回想起自己说过要放下的,也曾以为自己当真放下了,只是到了前路茫茫的时候才明白,原来,她真的放不下。
  这是她和命运打的一个赌,而赌注,就是她自己。天亮以后,无论输赢,她都不会再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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