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传谣言未迟遇恩人 治内伤明煖问胎记
夜深了。
未迟吹熄无痕屋内的烛火，又回首看了眼床上人安静的侧颜，会心一笑，掩上了门。站在檐廊上，瞧庭前满地月色如水，不禁想到了前人“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的美句，可惜了院里无松柏，身边无怀民，一阵风后，减掉许多趣味，难怪古人长叹“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想来自己该是那个闲人了。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眼前却恍然闪过了锦湲的脸孔，便又意识到过不了几日，她就要和亲了。
听说，夏国的风沙很大……
未迟甩了甩头，压住被风吹起的衣袂，心底里嘲笑自己的多情，正要转身，忽然嗓子一甜，赶忙抬手去捂，一点鲜红便顺着指缝缓缓渗出。他瞅着满手的鲜血惨淡一笑，暗暗将其藏到身后，小声嘀咕道：“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没有人听见他的喃语，便自己收拾起心绪往房里去了。后半夜胸口闷得厉害，连呼吸也受到了限制，他起身去开窗，却差点昏死在窗边。好容易挨到天明，想起身却没有气力，垂着手斜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目光渐渐聚拢不来，不知为何却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
坊间的流言是和飞雪一齐到来的。
那一年，天大雪。雪后军中发了怪病，谢老将军遍寻名医不治，出门却刚巧遇见了他。谢老将军心善，怜他孤苦，带回军中悉心照料，得知他失了记忆又无亲无故便收在了自己房里，那以后他就叫他阿翁。后来，军中的怪病无药自愈了。
流言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后来他随阿翁四处征战，大大小小立过不少战功，愈爬愈高的同时，流言从未停止。人们对他唯恐避之不及，都说他是连血溅在脸上都不会为之所动的魔鬼。对于这一切，他选择了漠视，仿佛这些根本就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但午夜梦回时，心还是会痛。
“吱呀”一声，房门被谁推开了。从门外射进来的光很刺眼，未迟没有力气抬手去挡，也看不清来人，亏得那人开口说了一句话，他隐约觉察出是明煖，只是他说了什么他却是不知道的。
手臂上传来针扎一般的疼痛，他没有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紧接着意识便如洪水一般涌入脑海里，他猛得抱住头，不一会儿耳边的声音就清晰了起来。抬眼去看，果然明煖在桌前收拾东西。
垂下眉眼，他轻声说了句“谢谢”。明煖闻言放出不屑一笑，未迟听了不很舒服，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却听他道：“你只管护着她，她却连你快死了也不知道。”未迟闻言心脏漏跳了一拍，所幸及时调整了回来，故作从容姿态地说道：“是我不告诉她的。”
“她也根本不关心。你死了，她不过失落几天，很快便忘得干干净净。换做夜惹尘，结局肯定不同。”
这句话狠狠戳中了未迟的伤口，他攥紧了拳头沉声道：“与你什么相干？”
明煖见他有了恼火的势头不禁笑了笑，只是这笑里面全然没有笑的滋味，反而让人觉出丝丝阴冷。他平静地说道：“她喜欢你。”
未迟不知他所指，抬起眼来看时瞧见他眼底一点凄婉并狠厉的神色一闪而没，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未经思考成熟便反唇相讥道：“你喜欢她。”
明煖没有接他的话，默默合上手里的药箱，拿过桌上的茶杯另起了话头：“给我说说你胸口上胎记的故事罢。”
未迟心下一惊，下意识低头去看，果然衣襟散开着，隐隐露出了里面的朱砂痣。既被明煖发现了，他便不再遮掩，嘲讽道：“既是胎记，自然是娘胎里就有的。”
“你娘是谁呢？”明煖转过身来，眼含戏谑地直勾勾看向他。未迟皱着眉头，眼底的防备神色愈来愈重，二人对视着，彼此间弥漫着致命的安静气息。半晌后，明煖率先开口转了话锋，说道：“你喜欢林惊寒。”未迟不答他，“她喜欢夜惹尘，岺朝的皇帝。”
“那又如何，她喜欢谁是她的事，我只知道自己喜欢她。况且她不是林惊寒，她叫抱月。”
明煖闻言不屑一笑，将手搁在了桌上：“欺人容易自欺难。”未迟道：“欺一时容易欺一世难，但只要能维持一世的欺骗，谎言也可以成为真相。”明煖不驳他，抬起手隔空指了指他的胸前，漫不经心地提醒道：“护好你的胎记，别给别人瞧见了，不然不只你活不成，所有人都得陪葬。”顿了一顿，补充道，“当然，也包括你的——抱月。”
未迟目光一凛，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明煖却不解释，将手里的茶饮尽后便出了门去，临跨门槛的时候头也不回地丢下了这样一句话：“十七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故人不问归程，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泪千行。夜来幽梦忽还乡，那年轩窗正梳妆，不敢望明月短松冈。”
待未迟追出来欲细问时，他已不见了踪影。
－－－－－－题外话－－－－－－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宋】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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