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绝情客言大恩社稷 苦命人盼乱世太平

　　黄昏时分。
　　朝露来到城墙脚下，只见向心半靠在城墙上，见她过来，赶忙上前行礼。她微笑地点了点头，身旁的雁戎还了礼。抬头瞧了眼天色，便对雁戎道：“我上去瞧瞧，你在这里等我。”
　　“好的。公主小心，有事唤我。”
　　“知道了。”朝露微笑着答应道，提起裙摆扶着墙沿走上城去。城墙上，落日替断肠人镀上了金辉，但金辉是落日的，并不属于断肠人。朝露努力挤出一抹微笑，趴在了惹尘身边的垛口上。
　　望着天边火红的太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慨道：“晚霞掩珠峰，遍地烂熳红。”
　　惹尘闻其言忍不禁噗嗤一笑，道：“我从未听过这句话，想是你胡诌的。”
　　朝露笑道：“莫冤我，怎就许你瞧的书比我多，就不许我胜你一回？”
　　“好，好，算你胜我一回。”
　　瞧着兄长眼底的宠溺，朝露却轻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了远方。
　　“怎么了，有心事？可愿说与我听听？”
　　朝露摇了摇头，道：“算不得心事，只是在想我们姊妹已多久没在一处读书嬉闹了。”
　　惹尘听了这话，嘴角的笑意僵了僵，默默低下了头去。半晌后，轻声问道：“朝露，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一直以来的执念，甚至这个皇位……都是错的……”
　　朝露闻言微微一笑，偏过头来问道：“皇兄何出此言？”
　　惹尘道：“如果不是错的，为什么那么多人受伤？那么多……我在意的人。”
　　“其实不问我，皇兄心底也有答案罢。”瞧着夕阳洒下的红被黑暗吞没如同渐渐干涸的血渍，朝露含着复杂的心绪说道，“如果皇兄认为的错是与郡主的感情，那便是真的错了。这件事谁也没有资格妄断对错，包括你们自己。若是为的长姐也是错。我们都是天家儿女，这个身份给了我们无上的荣光，也赋予了我们沉重的使命，我知道皇兄素来不信命，可你登上了王座，就该杀死自己。你是岺朝，是岺朝千千万万的百姓，但独独不能是自己。长姐，包括我，都是一样的。”
　　忽然她话锋一转，紧接道，“皇兄，我想去和亲。”
　　惹尘闻言愣了一下，忽然明白她是为了自己，或许因为屈辱或许因为疼惜，他下意识喝道：“胡说什么！”扭头就走。朝露也在那一刻转过身来捉住了他的手，他甩了甩没有甩开，忽然滚下泪来。朝露皱着眉满是心疼，缓缓松了手，垂着眼眸道：“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没有胡闹。明太医说，他有法儿治好我的不足。十七年了，我困在宫里十七年，从未离开过烟柳皇城，也没有瞧过塞外风景。我想自己决定人生。”
　　“一旦和亲就永远回不来了，不论生死都不可能再次踏上故国的土地。如果两国开战，你何去何从？”朝露没有说话，惹尘回过头来瞧见她冲自己微微笑着，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了一股无名怒火。终究是默默叹了口气，松开了紧攥的拳头。泪水顺着纤长的睫毛滚落到地上，他抬起眼睑，沉声问道：“任何决定都要付出代价，你……有勇气承担吗？”
　　“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情。既然是对的，就谈不上代价不代价。”朝露说得很平静，目光也很平静，“求皇兄成全。”
　　惹尘瞧着她半晌没有说话，默默转过身去走下了城墙。最终，朝露听见他的声音随风飘来：“等长姐回来，你和她谈罢。”
　　底下只有雁戎一人焦急地守在原地，料想惹尘是回去了，朝露便和雁戎上了马车。瞧见自己的主子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雁戎不禁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探问道：“公主在想什么？”
　　朝露默然摇了摇头没有作答，叹息丝毫不比来时轻松。她有一句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抱歉，皇兄，请原谅我的任性。之所以不敢说，只是怕惹尘受感情的折磨。这是她所不愿的。毕竟自己没有欢喜的人，嫁给谁都一样。
　　乾清宫。
　　“陛下，歇歇罢。”
　　向心熄了烛火，殿内陷入一片死寂。惹尘却睡不着，躺在那里不断回想着先前发生的一件事情——
　　路上满是衣衫褴褛的赶路人，他们从自己的故乡逃出来，却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他们走过的路横斜躺满了尸体——大多是饿死的。他一路走一路瞧，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她的出现。
　　她静静蜷在路边，死了一般。向心将她救起来的时候，他瞧见了她灰色的瞳孔，那里面再不会有光芒跃动。她告诉他，战乱和洪水毁了她的家，她的丈夫，那个说过会保护她一辈子的男人，也离开了。她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护且愿意护着她了。
　　所幸上苍垂怜，她还怀着他们的孩子。世道艰难，但这是她活下去的最后希望。
　　“只要希望还在，就值得用生命去抗争，我没有什么改天换命的本事，但我愿意相信奇迹。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地方没有被灾难染指，那片土地上，一定有人在等我。”
　　“那……你的孩子呢？”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光，划过夜空时驱不走黑暗，甚至连星子的微光也因它的出现殒没了。那是——绝望！
　　“如今茫茫大地于我再无牵挂，终于可以团聚了。”
　　一个月前，她生下了死婴。那小小的一团儿没有机会睁眼瞧一瞧这个世界了。也许是好事吧？谁又说得准呢！她抱着他的尸骸直至腐烂，然后被人夺走吃掉了。
　　“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苦了一辈子，不愿死了还那么难堪。我终究没死，可心已经活不成了，行尸走肉而已，有何意义？”她的笑声教他发颤。后来，她又说道：“他们都在骂皇帝，但我好像一点儿也恨他不起来。他是我们的皇帝啊，我想这也不是他愿意瞧见的。他不过是在不好的年岁里登上了皇位，又碰上了不好的事情而已。他终究是我们的皇帝。”
　　最后，她走了，裹在一条干净的毯子里，走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他不知道长生天是否真的存在，但若真的有，这样纯粹的灵魂一定是去那里的罢。就为这，他也愿意相信神的存在。
　　“只要干戈不休，谁都不会得救。请……平了这战乱，还天下……一个太平……”
　　太平……
　　惹尘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个词。想来爹在位时，最深的执念也不过就是它了罢。嘴角扯出一点苦涩，他默默闭上了眼。
　　他也想赌一赌啊，用夜定非的骄傲，去赌他于这个帝国的重要。原以为问心无愧，到头来却负债累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帝王的悲哀，所付出的沉重代价怕是一生也还不清了。
　　“对不起。”
　　他轻轻念道，不知是向谁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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