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兔兔
“我与父亲一人一个。”安阳将那两条龙形的糖画递给宜春,让她包好,而后将自己转的兔子递给了褚卫。
“这个送给你。”
褚卫欣然接过,完全没有对安阳用他的钱买东西送给自己这件事产生什么情绪。
“小姐是称赞奴乖顺如兔吗?”他笑道。
一不留神,自称又冒出来了。
少年眼尾有些上挑,声音里满是探求,夹杂着几丝难以察觉的微妙讨好。
“也算吧?”安阳毫不避让地说,小巧的脸上满是正经,非常认真地回答着他这仿佛玩笑的话。
“我喜欢乖巧、聪明,又不会僭越的人。”
她不喜欢有脱离了掌控的,自作聪明的人。
听言,褚卫竟没有分毫意外。
毕竟,安阳公主这么多年以来,行事方针便正是如此。
僭越之人——或者说是冒犯天家之人会得到怎样残酷的下场,褚卫在皇城十几载,再清楚不过了。
“小姐若有什么喜好的吃食可以记下来,回宫后派人做。”
安阳点头。
“无碍,我明白你的意思。”
便是本朝的事情,还与褚卫息息相关。
他之前奉皇帝之命护送一名宫妃上街游玩,千叮咛万嘱咐莫要让不明之物入口。
宫妃不以为然,还觉得褚公公不怀好意,监视还想以下犯上。
褚卫也不是什么大善人。
警醒过的人非要作死,他也拦不住。
事后皇帝责罚了他,却也知归根究底并非他之过,只能小惩大诫。
如今那宫妃大概坟头草都三丈高了。
行路之中又聊到了上巳节。
“去年踏春赏樱,今年约是又要举办曲水流觞宴?”
安阳试图回忆起来。
“是,已到礼部审批过,金吾卫到时也会在周边护卫,小姐不必担心,这次是在流月山上举办。”
此山与栖霞山几乎比邻,每到夜半之时,月光照映在溪水之中仿佛流动的月光,有诗人在石壁上留赋一首而得名。
“你也在?”
褚卫迟疑了下。
安阳这才将视线从泛着花船的湖面上挪开,直直地看向褚卫。
此事不一定会落到他头上。
褚卫看着少女清冽如泉的目光,乍一看毫无攻击性,却如天光乍破般将他的思路搅乱。
皇帝不希望节日会出事,因此除开金吾卫还会有其余监督,来保证这些世家贵胄不闹出乱子的同时,关注他们的交流动向。
比如东家的孩子拜了西家的师,哪两家看对眼了想联姻,都会一笔一笔记录下来。
她几乎是瞬间意识到了这件事,而后无声地想让褚卫去顺她的意。
“会在的,小姐尽可放心,一切不顺心都由得我去做便好。”
褚卫刚应下来,便已经想到接下来大概要费多少心去办这件事。
“我不记得这次的承办是哪家的,我想喝带点甜味的、清淡的酒。”
安阳的手指在褚卫的手背上点着,一边如同夏日私语般吩咐。
“上次韵脚压得不够好,喝了半口把我辣到了。”
“您尽可放心,往年的错漏我不会犯。”
褚卫勾着嘴角,细眉挑起,应声道。
不同于现在大多喜好浓眉大眼,部分爱蓄美鬓的审美,他似乎从未想在外形上去模仿那些世家公子。
书卷气倒是发自肺腑,毕竟确实读了好些年书。
只不过撕开表面之下,尽数是肮脏血污,不堪入目。
他经常如此自嘲。
那声音中从容之下不易察觉的自如,让安阳弯眼笑了笑,抬手擦过了面前少年的脸。
褚卫瞳孔一缩,竟僵在了原地。
略显凉意的柔软放在他的脸颊旁,带着些方才沾染的桂香,指尖的可能是调制拿捏之后未曾散去的檀香。
“鲜花赠美人。”
安阳收回手,见他愣住后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野花——她刚在路边摘的,还有水露在上面,颇有些哭笑不得。
“褚公公总这么听话,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安阳将手背在身后,俯了俯身,调侃。
刚刚理直气壮的吩咐的时候可没有半分不好意思,乍一听全是疑问与旁敲侧击,语气之下全是明令。
“为小姐所吩咐,是奴的本分。”
褚卫恭敬地屈身。
对。
他明明是知道的。
垂着眼的少年清楚地记得,年幼的自己是如何被拖进那暗无天日的房子里净身的,从此变为残缺之身,迥异于他人。
兄长想要拉着他一同赴死,不愿耻辱苟活,却未曾想到那个时候幼小的自己竟然爆发出了求生欲。
不过是少一截身躯罢了,只要能活下来,又怎么样呢?
那个时候才几岁的他,以为这就和断半截手指没什么区别。
事实上,即使是到了今天,他也这么认为。
要抱有敬畏之心,不可有半分僭越。
褚卫一直做得很好,他也认为自己会从一而终的保持下去。
……若没有安阳公主。
无关之人的蔑视不值一提,弱小之人的辱骂不足挂齿,褚卫从未因为外人对于宦官的歧视而感到有半分不适。
甚至于,若不是因为他是个太监,他根本不可能能够遇到安阳公主。
他是看着安阳公主从幼童长成了如今的窈窕淑女的。
而后,便在无数个如此刻般的刹那,“不经意”之中,透过少女清澈的眼眸,窥见了他生根发芽的自卑。
褚卫本不自卑。
却在意识到自己有僭越之思的那一刻,产生了巨大的荒谬感。回忆起过去的所见与所得,卑微之感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他湮没。
“不早了。”
安阳看了看天色,见褚卫带着面具般的笑容,墨色的眼睛触及到她身上的时候敛了敛,如碎石击起了山间幽泉,而后露出柔顺的表情。
“奴送殿下回去。”
记住自己的身份,黑纸白字记录在籍,是奴,便要恪守成规。
夜色微凉,带走了褚卫身上因奔走升起的温度。
注视着安阳一路走上了马车,甚至在车帘前冲他挥了挥手,而后用灵巧的身姿钻进了马车中。
等完全看不到马车的背影,褚卫的笑容才像是一层皮脱下来般消失在脸上。
回到家中。
在安静到连仆从的脚步声都听不到、空荡荡的房屋之中,一袭白里衣的人坐在床边,手中拿着那根兔子形的糖画。
房间之内简约至极,门窗紧闭。
材料都是上好的木材,工艺也让人赏心悦目,但与“奸佞权宦”这几个字相比,多半还是会让人大跌眼镜。
即便是过去,也有相当多的太监得势之后,收受贿赂,家中满是华贵、彰显富贵之物,仓库里更是琳琅满目。
不少太监因少了一器,又常年在宫中遭鄙弃,低头弯腰,久了之后自然不管是身体和精神都有些毛病。
敛财也不少见,多少在位的官员也干这事。
而他这一屋,皇帝来了都要无言,再批一个清廉。
黑色的发丝半干,垂落在肩颈,有几滴水缓缓滑下,浸湿了些寝衣。
床边的金兽缓缓冒着清烟。
仆从都少有地议论过自家主子怎么都走到皇帝身侧了,还这么一副苦行僧似的架势——总不能是读书,读出了一副酸儒毛病。
他对自己变通的时候速度可快了。
蜡灯闪烁,火光明暗交替。
照着的少年苍白的脸也明晦不定,他半搭着眼,一脚踩在地毯上,一脚踩在床边,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上显露出明显的青筋。
应该要睡了,不早了。
忙碌了一天,耗费了不少体力,晚间还闲逛了许久——即便是心甘情愿的伪装,也是需要气力的。
明天还要起早,去检查审讯结果,而后回宫向皇帝秉明前后。
褚卫甚至在心里细细地排了一遍明天的日常安排,可能会有的意外与解决办法。
但目光却落在那说不上非常精巧的兔子糖画上,久久难以离开。
他曾当着四品大臣的面嗤笑对方教子无方,家中子嗣无端沉溺于情爱,不知轻重,愚昧至极。
可他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褚卫将那糖画放到一边的纸张上,而后闭上眼。
他是敬爱安阳公主的。
至少在之前如流沙般的日子里,他都保持的很完美。
可到了今晚,其中一个字却像是被早已生根发芽的欲与执从最底部开始缠住,死死勒紧。
可他是个无根之人。
没有家族,没有繁衍的能力,甚至没有未来。
他在内书堂读过史,历来没有哪个走到高位、权财加身的宦官能有什么好下场。
但依旧有无数的太监为了这个目标不停前行,为的不过是个及时行乐,他们不似宫女,到了年龄还能外放出宫。
褚卫开始漫无边际的发散。
之前安阳公主曾言想让他到身边伺候,这并非不可能。
他若能到安阳公主身边,往后被特赦放出宫,跟在她身边做个管家也是使得的。
要是皇帝给赐婚了,他也能倚老卖老,帮不愿处理后宅、宴会事项的安阳公主操持家务。
她肯定是百般乐意的。
就连元后留在她身边的常嬷嬷,都在这些年的潜移默化之下,对他的印象很好。
这事办起来也不难,比他平日里需要用的手段容易得多。
……本该是这样。
夜风拂灭了灯火。
褚卫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许久才在身心俱疲之下坠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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