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情人节（上）
今年神奈川的冬天出乎意料的寒冷。
池田芽衣新年第一天在去神社拜祭求福的台阶上摔伤了腿，一个月的时间里只能坐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灰白色的天和枯萎的枝桠。
平安夜之后，池田芽衣进入了一种非常迟钝的状态。
她时常会忘记自己正在做什么，停顿了好几秒之后才会继续开始。抓到的纸巾有了红色才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破了手指。
池田正人注意到了池田芽衣的变化。起初他没有在意，直到跨年夜的时候，池田芽衣看着红白歌会睡着了，他把她背到楼上，发现自己的后背上湿了一片。
池田芽衣睡得很深，但眼泪停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头发被打湿成一缕一缕的黏在脸上。
池田正人觉得，池田芽衣大概是想爸妈了。
他拨通了小野一柳的电话，问她明天要不要去神社祈福。小野一柳很爽快地答应了。合正雅人必须回趟本家，所以他定了神社旁的一家和室餐厅，安排人带他们三个去。
小野一柳来得晚了一些，池田芽衣开门的一瞬间差点惊讶到下巴掉下来。
这个穿着黑绸绣花和服，梳着发髻，插着金凤樱花发钗的女生……
还是小野一柳吗？
“哎呀烦死了烦死了，”看见池田芽衣呆傻的表情，小野一柳不好意思地摘下头上的假发髻套，露出细碎的短发，有些脸红，“我们家过年就是要这样，我来不及换衣服了……你有没有什么裤子啊给我换上。”
“别换了，要迟了，走吧！”
“哎哎哎！”
小野一柳不由分说地被带走了。
正在和司机大叔交谈的池田正人看见小野一柳也是一愣，但没有露出太多表情，像往常一样和她打了招呼坐到了副驾驶。小野一柳松了一口气，她害怕池田正人也露出那种不可思议的目光。
用完饭后，小野一柳拉着池田芽衣往神社的台阶上跑。
“慢点慢点……”
这两天好像虚弱了很多，跑了几节台阶居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池田芽衣觉得小野一柳真是活力四射，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穿着木屐还能跑这么快的。
“哎，那边有烤栗子，走，我们去买点！”
池田芽衣混沌的头脑中好像突然被一根细小的针扎了一下。这丝微小的痛楚迅速在很多天一直麻木的身体里四散开来。
回忆好像不听她的劝阻，要把她杀死在这里一般疯狂地涌上来。
栗子。神社。黄昏。他。
突然右腿一软，跪在了一截台阶上。
小野一柳吓了一跳，赶紧把池田芽衣扶起来，她却一声一声地喊着疼。
慢慢跟在后面走的池田正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来，摸了下池田芽衣的小腿，然后轻轻把她背在肩上，尽量平稳地跑下山。
“对不起芽衣……对不起……都怪我……”
到底是谁受伤了啊……
池田芽衣拍拍小野一柳的头。
“小姑娘这么担心自己的朋友啊哈哈哈，没什么事，养一个月就好了。”
“这还叫没什么事啊呜啊啊啊啊……”小野一柳哭得打起了嗝。
“别哭了！”池田芽衣拎着她的后衣领让她抬起头来，“快把你眼泪鼻涕擦擦，丢死人了。”
“你怎么这么凶！”
“快回家，人家医生还要看下个病人呢！”
小野一柳怂怂地站起来，向医生道谢，一言不发地推着池田芽衣从病房里推出去。
“你啊！”
池田芽衣看着池田正人的手伸了出来，吓得一缩脖。
没想到他只是轻轻拍了自己的头一下。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能省点心。”
“你别怪她，都怪我，是我要拉着她跑。”小野一柳赶紧护在池田芽衣身前。
“要不是你心不在焉走路能摔跤吗？”
池田正人从小野一柳手上接过轮椅的推把，推着池田芽衣出门，刚好碰见风尘仆仆赶来的合正雅人。
“你们几个真是可以啊，过年都不让我放心，”合正雅人蹲下检查了一下池田芽衣的右腿，抬头问池田正人，“什么情况？”
“上着上着台阶跪地上了，骨折了。”
“……回去每天给我吃两粒钙片。”合正雅人无语地看着池田芽衣被包成粽子的小腿，又进去医务室问了问情况，确认没事了之后才出来。
“我还有些事得回去，让良太送你们回去，晚上我让他订了寿司送家里，别乱跑了，一柳吃完让良太叔叔送你回家。”
“是……”
腿上的伤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努力埋藏许久的潘多拉魔盒。
池田芽衣突然发现自己的世界真切地塌陷了一块。
无论怎样精心地照顾，窗台上的向日葵终于还是枯萎了。
“芽衣，见花如见人。”
在黑暗里行走得久了不可怕。
路上捡到的灯灭了才令人恐惧。
2月14日，情人节。
小野一柳一大早接到了池田芽衣的电话。
她紧张地盯着屏幕，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
她想起平安夜那天，幸村的名字也是这样猝不及防地跳在了手机屏幕上。
但她当时以为只是老友随意的问候。
“喂？精市？”
“一柳，来医院接芽衣回家。”
“怎么了？”
“……我对她说狠话了。”
“……”小野一柳错愕了半天，冷笑着说，“你是什么打赌输了吗？”
“那我给正人打电话了。”
“等等等等……”小野一柳很难消化这个事实，“你对她说什么狠话了？”
“我说……不想再见到她。”
“………………幸村精市你疯了吧。”
刚挂电话不到几秒钟，小野一柳就又接到了池田芽衣的来电。
她胡乱披了件衣服跑到路上拦下一辆计程车。
百思不得其解。
见幸村精市没有对她解释的意思，也没有来和池田芽衣道歉，小野一柳心里窝了一口闷气，甚至新年都没有给自己多年的旧友发上一条祝福简讯。
这一切在池田芽衣蹲在神社的台阶上喊疼时终于爆发了出来。
从池田芽衣家离开后，小野一柳就拨通了幸村精市的电话。
“一柳，新年快乐。”
“我不快乐。芽衣也不快乐。”
“……”
“精市，我知道你生病心情不好，可是芽衣她也很担心你，她这两天过得很不好，我们一起陪你度过这段时间可以吗？”
“……”
耐着性子讲了这么久，电话那边的沉默彻底点燃了小野一柳的怒气。
“幸村精市，认识你这么久，我都不信你是这种人，你跟我说说，池田芽衣到底是哪里对不住你了，你对她说了那种话连道歉都没有吗？她的腿今天摔伤了，卧床一个月，确实不能见你了，你开心了吗？”
“她受伤了？怎么回事？严重吗？”
小野一柳都被幸村精市气笑了。
“哈哈，有意思，你到底是关心她还是不关心她？她现在算你的什么，前女友？”
“……对不起，一柳。我没办法……”
“你现在没办法了，那当时你跟她告白干什么？”
“一柳，我现在是个废物啊！！一柳！”
小野一柳被幸村精市低沉的嘶吼镇住了，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晌，她探头到前座。
“叔叔，麻烦您送我到金井综合病院。”
小野一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幸村精市。
他的脸苍白得像海啸过后搁浅在滩岸上的死鱼。他眼睛里熠熠生辉的神采消散了，只剩下空洞和绝望。
“精市……”小野一柳准备了很多质问的话，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全部哽咽在喉咙里。
“一柳，”幸村精市见她来了，并不惊讶，他对她笑笑，“坐。”
“你怎么这么严重……”小野一柳感觉心里酸涩得说不出话来，想到刚才自己还在电话里对他大呼小叫，心脏难受得纠成一团，“刚刚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怪你，一柳。芽衣她怎么了？怎么受伤了？”
小野一柳深吸一口气，压了压胸中的郁气，“我拉着她上台阶的时候摔了，没什么事，你放心吧。”
“一柳，我知道你会对我生气的。别自责。你应该对我生气。”
“不……”
再见到幸村精市的一刹那，小野一柳就明白了。
是啊，幸村精市怎么可能是懦弱的呢。
她那样要强的好友。那样骄傲的老朋友。
他在坠入悬崖前，只能哀切地、决绝地，推开深爱的她。
自此之后，小野一柳便觉得自己没办法面对幸村精市，更没办法面对池田芽衣。她想不到这个死局的解决办法，她只能怨恨老天爷要这样玩弄他们的人生。
一个是突然堕入地狱的天之骄子，一个是舔着伤口生活，好不容易找到安心之处却又在一瞬间失去所有的女孩。
这条越挣扎越窒息的死结，谁也解不开。
在小野一柳犹豫的时候，电话铃声停止了。
过了一会，屏幕上跳出一条简讯。
——一柳，来我家做巧克力吧。
小野一柳觉得自己被掐住了喉咙一般，虽然她在刚刚就猜到了这个可能。
——芽衣，好可惜，我今天有点事，你自己做吧～你要送给谁啊？
在信息发出去的一瞬间，小野一柳后悔得直拿拳头捶墙。
到底是什么绝世笨蛋能问出这个问题！！
送给谁？还能送给谁！
——送正人、文太，仁王他们呀～你有事就先忙吧！
小野一柳长出一口气。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心里七上八下的，最终还是穿上衣服出了门。
“一柳？你不是有事吗？”池田芽衣开门，惊讶地看着笑嘻嘻的小野一柳。
“哎呀，那种事情哪有做巧克力重要，你说是吧，哈哈哈哈哈哈……”
“呃……没看出来你爱好这个啊，你想送谁？”
“那个……不就是正人啊、精……啊不，就是正人，我送正人。”
“哈？”
“别说那么多了快做巧克力去。”小野一柳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倒在门口了。
小野一柳一边搅拌着巧克力碎，一边偷瞄着池田芽衣。
她正在认真地挤着果酱，似乎看不出来一点难过的情绪。
她真的放下了吗？
“一柳……巧克力要糊啦。”
“啊哈哈哈，真是的，这种东西我真是做不来啊。哎哟烫烫烫！！”
池田芽衣大叹一口气，把火关掉，拉着小野一柳的手到水龙头底下冲。
“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在……我在想一会做什么样子的好。”
“你不会是……喜欢上正人了吧。”池田芽衣笑眯眯地说。
“什、什么！”小野一柳像是炸毛的松鼠一般跳起来，“瞎说什么胡话！去去去！”
“那你送他巧克力做什么呢？”
“你不是还说要送文太！”
“哦～是哦～”池田芽衣一脸了然的样子看得小野一柳心里发毛。
“哎，这个包装袋上怎么没写名字。”
小野一柳岔开话题。
“哦，那个啊，”池田芽衣不经意地一瞥，“忘记写了。”
“是给谁的啊？我帮你写上。”
“嗯……好像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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