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真的是他
“罗队,你还不走吗?”晏筝处理完谭欣茹被害案的卷宗,支队办公室已经没有人了,灯关掉了一半,他以为所有人都下班了,一转头看见罗述从她的办公室走出来。
罗述闻声抬起了头,可能是太疲惫,眼神有些涣散。
她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我把最后一点东西查完再回去,你先走吧。”
晏筝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也没有说什么,收拾完东西便跟罗述道了别。
这下偌大的支队办公处是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罗述站在饮水机前,接了半杯凉水,仰头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又回了自己的那间小办公室。
一眼看上去那张桌子上乱糟糟的,除了文件还是文件,电脑都被压在了最下面。但是桌子的正中间却只放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空山福利院院长的工作日志,另一样是和宋羡己有关的所有纸质材料。
工作日志是打开着的,打开的那一页是1996年12月10日的日志。那一天空山福利院新增一个名叫小雨的孩子,虽然说年龄是十一岁,但看上去很瘦弱,和八九岁的孩子差不多,他晕倒在福利院门口,发高烧,可能是从其他地方流浪来的。
而那份纸质材料里写着,宋羡己在1996年9月13号被宋家夫妇领养,同年11月15号失踪。
罗述反复核对了很多遍,确认所有的时间点都没有出错。
接着她找到宋家夫妇的联系方式,拨出一通国际电话。
“Hello?”接电话的是宋先生。
“是我,罗述。”
“罗警官?”宋先生听到她的声音似乎有点惊讶,“是有什么问题吗?”
“嗯。”罗述道,“只有一个问题。”
“您请问。”
“宋羡己的听力——”罗述顿了顿,问道,“正常吗?”
“我差点忘了这回事!”宋先生语气突然起伏,“羡己的听力是不太好,他的左耳听不到声音,好像是那起坠机事故留下的后遗症,医生说是不可逆的,只是到最后都还没来得及给他配一副助听器……”
“好,我知道了。”罗述声音沉闷,“谢谢你。”
她挂断电话,把手机装进口袋里,然后走到办公桌前,从那一堆文件下面,拿出了一本书,书封上写着两个显眼的大字:靖宇。
罗述昏昏默默站在原地,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走神,目光落在那本书上,一个人愣了许久,才又拿起手机,拨打第二个号码。
忙音响了几秒后,接通了。
她把手机贴近耳边,张了下唇:“喂,张灼哥。”
罗述在咖啡厅坐了半小时后,市局派来了一辆警车,开到这家咖啡厅的门口,并排停在雨中。
此时雨势小了很多,不至于连点成线连线成面,像一张张白纱似地把全世界蒙起来一样。她所坐的那个位置,刚好能够看到外面路上的情景,接走张灼的那辆车当时就停在正对这扇窗的路边。
“罗队!”
车还没有停稳,后门就打开了,韩曦然伞都来不及打一把,三步并做两步,穿过雨幕跑进咖啡厅里。
“罗队!”生怕罗述听不到似的,她进来后又喊了一声。
看到罗述浑身湿淋淋地坐在那里,下意识地抢过来她手里的毛巾,混乱潦草地帮她擦了擦头发。
“本来还担心你们淋了雨没有东西擦一擦,你这有毛巾怎么还干坐着?”她边擦边说,“你是真不怕感冒啊。”
罗述被她好不温柔的动作搞得眼花缭乱,不得已抬手拿回毛巾:“我自己来,自己来。”
邹朝飞停好了车也走进来:“罗队,杨局让我们接你回去,晏副那正审着杜夜川……”
他话说着说着,察觉出另外两人之间的氛围,语气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罗述有一下没一下漫不经心地擦着头发,韩曦然怔怔愣愣地站在跟前,几次张了张嘴,想说话,或者是问些什么,但犹豫着迟疑着,终究一个字都没有出口。
张灼就是宋敬予这件事确定之前,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从辖区派出所借调的便衣都是靠自己的人际关系借来的,没有按规定走流程。张灼跑了之后,她才把这个消息传回市局,现在应该所有人都知道了。
邹朝飞本来也心里堵得难受,看着她们这样,就更难受了。
三个人谁也没开口,甚至连一个对视都没有,但都已心知肚明,只是不愿点破。
过了几分钟,韩曦然才终于出声道:“真的是他吗?”
“是。”罗述简短利落地说了一个字。
说完她听见韩曦然倒吸一口凉气,放在从前要是罗述背着她解开这么大一个谜,她指不定要怎么缠着对方问细节,但眼下却全然没了心情。
“不是,”韩曦然似哭似笑地皱巴着一张脸,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怎么就是他呢……”
罗述仰起头,发现她眼眶红了。
韩曦然飞速眨了几下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罗述叹了口气站起来,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膀:“咱们回去说。”
她跟其他十几个便衣说:“谢谢各位今天过来帮我,我已经跟你们大队长说了,大家可以在这多歇一会儿,等雨停了再回去。”
一群人笑着跟她客气,说“不用谢”“没抓到人实在抱歉”。
罗述跟他们道了谢,便和韩曦然、邹朝飞回到车上,赶回市局。
因为这件事她属于先斩后奏,没有报告就私自行动,按规定是要吃处分的,但同时又为公安系统揪出那么大一颗毒瘤,也算是功过相抵。最重要的是,这里面的各种细节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一回到市局,罗述就被杨昭叫进办公室。
副厅长级别的人出了岔子,这事引发了极大的轰动,公安系统内部行动很快,一收到消息就从上面派了专员详细调查,罗述被四五个人盘问了两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身心俱疲。
那些不归属于市局的人,不知道张灼和他们先前有过什么交情,只管就事论事,从罗述如何怀疑上他,到两人最后的谈话中都透露了什么信息,三番五次反复询问,一遍不行还要问第二遍第三遍。
问到最后,罗述觉得自己好像被硬生生和这件事割裂开了,张灼叛变是发生在平行世界里的事,与自己无关痛痒。
要不是杨昭拦着,那些人弄清楚了事情原委之后,恐怕还要指责她私自行动导致张灼逃跑的事。
韩曦然、晏筝和邹朝飞,还有隔壁的夏邈,忙完了手上的事,都坐在办公室里等着罗述出来。
以往凑在一起总少不了要闹腾的几个人,今天却格外安静。
罗述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脸上肉眼可见的疲惫,韩曦然感觉自己认识她的这几年,几乎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
淋了雨衣服都没时间换,现在也被风吹干了。
韩曦然最先站起来,给罗述倒了杯水:“先歇会儿吧罗队。”
罗述觉得自己精神有些恍惚,抬眼看了看她,接过水杯。
韩曦然扶着她坐下,其他几个人围上来,虽然心里都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没有一个开口询问。谁都看得出来,罗述需要暂时摆脱这件事,好好休息哪怕只有几分钟。
罗述捧着水杯,时不时地喝一小口,但大部分时间是在发呆,等杯子里的水见底了,她突然开了口:“我是从第二次抓捕杜夜川的时候开始怀疑张灼的。”
所有人俱是一愣。
她继续道:“曦然应该知道,第一次抓捕杜夜川的时候,张灼就给我打过一通电话,也是那通电话,让我想到分散人力拦截杜夜川,这同时也导致了去火车站的人少了一大半,最后放跑了杜夜川。
“第二次,他又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没有接。后来我私底下去查了张灼的身份信息,发现了和宋羡己一样的情况——只是他是在十四岁之前没有记录。”
罗述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声带过度透支后的沙哑,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安静地听她讲。
“那天小邹的话给了我提醒,宋羡己有可能是重建了一个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第一反应就是他失踪后一个月,空山福利院新来了一个流浪儿童,就是现在成为作家的空雨。想到这个,我专门又联系了一次宋先生,他告诉我宋羡己和空雨一样,都是左耳失聪。空雨写的那本书叫《靖宇》,你们有时间可以看看,里面那个叫靖宇的主角,跟张灼,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如果说空雨是宋羡己重建的身份,那同样的,张灼是不是也有可能是后来重建的身份。除了宋敬予,我想不到别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宋敬予这个身份已经确认死亡,而宋羡己的身份保留了下来。”
她语速轻缓地讲完,叹了一口气:“抱歉,我有点累,讲得太乱了。”
“不,不乱。”
韩曦然从未有一刻和当下一样,全程跟上了罗述的思维。
“罗队,你真的太厉害了。”邹朝飞道,“那么庞大复杂的信息,我光是全记在脑子都难,你竟然还能串起来。”
罗述笑了笑,看向晏筝:“杜夜川审的怎么样?”
晏筝正色道:“我问他宋羡己是不是首徒先生,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从表情和肢体语言上来看,基本确定了。”
他顿了顿,又道:“整个vita假神案,恐怕都是宋家这两兄弟在背后操纵的。”
“到底为什么啊?”韩曦然皱着眉,“和那起坠机事故有关吗?宋敬予不是事故后没多久就注销户籍了吗?难道就是因为那件事所以开始反社会了?”
“还有,”邹朝飞也满脸疑难,“当年这俩人一个十二,一个七岁,怎么想到的啊?真的没有个成年人在背后帮忙吗?”
罗述垂着眼睛思索片刻,道:“坠机事故或许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不排除存在隐情的可能。不过时间过去太久了,当年也没有留下多少可靠的资料,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或许只有他们俩最清楚。”
“不是,当年所有媒体报道包括相关部门的官方记录,都是写的只有宋羡己一个幸存者,宋敬予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韩曦然又补充了一个解释不通的地方。
“问题太多了。”晏筝道,“估计今天之后就会出宋羡己和宋敬予的通缉令,不知道能不能抓到人。”
雨后的潮湿从外面渗透进室内,想到眼下的情况,所有人都愁眉不展。
罗述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曦然,跟我再去审一遍杜夜川。千难万难,咱们也要一点点把所有事弄清楚。”
“说得对。”韩曦然也一鼓作气,站起了身,“我还就天真一回,信他邪不压正!”
“我天真?”开车的人大声笑了一下,“哥,七岁那年我决定听你的话那么做的时候,就过了天真的年纪了。”
“你既然不天真,有事没事非要写什么小说?”宋敬予斥问道,“写就写了,还发出去搞这么大的动静,生怕警方发现不了吗?要我给你收拾几次烂摊子?”
“要怪只能怪你这么强大的魅力太有辨识度,谁能想到真有人会看了书就猜到靖宇的原型是你?只是可惜了你这副厅长当了还没几个月,就落马了。”宋羡己歪了歪脑袋,一只手懒洋洋地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腾出来摘掉了左耳上的助听器,扔给副驾驶上的哥哥,“而且你的人格魅力真的吸引到不少人喜欢啊,我身边可正有一个,打着喜欢我的幌子,对你的爱真是收敛都不舍得收敛一点,叫我想不处理都难。”
“随你。”宋敬予盯着手里的助听器,语气稍微有些软化,“这次要拿个什么神?”
宋羡己看着前方,挡风玻璃上雨刷器不知疲惫地晃来晃去,他就像没听到对方的问题似的,一言不发。
宋敬予习惯了这样没有回应的对话,顾自说道:“你亲自上?”
“对啊。”宋羡己终于舍得搭理他,“毕竟是唯一能听到神的声音的人,总得不时地立个形象。”
“你还真当那些人里有多少真的信奉你造出的那个漏洞百出的神?”宋敬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又吐出两个字:“疯子。”
宋羡己扯了扯嘴角:“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咯。”
宋敬予别过头去:“下次再出事别想着叫我替你收尾。”
宋羡己没了回音,汽车在空无一人的雨幕中穿行,溅起一簇又一簇水花。
苍白的世界泛着寒意,但车里隔绝了所有冷空气,只有他们许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说过话的兄弟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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