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今天变成了往事，往事流传为故事。

        谁也无法阻挡岁月的流淌……

        黎山沉默地站立在天地之间，它会把往事忘记吗？它会把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告诉给别人听吗？

        它能分得清谁是谁非吗？它明白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吗？

        它分不清楚，它不会明白，它不曾记起，它也从来不曾要记住什么，因此也就从来不曾忘记。

        所以它是一座山，山，不死。

        黎山无言，只将苍翠示人。

        市井里还在流传着种种传奇，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事也不是原来的事了，那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可是，吴府还在一个人的梦里出现：

        金边蓝底红字的牌匾，仍然悬挂在大门的上方。

        门里传出来儿童的嬉笑，像清脆的铃声。门开了：那是六岁的吴桐吧，那是哥哥吴拓吧，我们再玩一局投石问路的游戏吧。他们都笑了。蹦蹦跳跳，拍手而笑。

        他们是来跟我玩拾石子的吧。

        他们俩在嘀嘀咕咕：“不能跟他玩儿，他赖皮，耍赖，是癞皮狗。”

        “你们才是癞皮狗呢！”

        最后三个人打起来了。

        爷爷来训斥了。爷爷的拐杖“笃笃笃”地响。爷爷的胡子翘呀翘。

        “吹胡子瞪眼睛。”我小声对那两个说，那两个不停地笑呀笑，最后暴露了自己。

        管家又在告状了，他又急又恼的样子和声音多可笑。

        爷爷又来骂我们了。

        爷爷的拐棍儿顿在地上“笃笃”作响。

        转过堂屋就是属于我们的院子。

        “少爷，该吃饭了，先要洗脸呀。”——那是，小翠的声音。小翠是妈妈派来监视我们的。我可以洗脸，但是要让她说够五十遍才能去。

        “石儿，还不快去洗脸。”——那是母亲是声音。

        这下好了，必须得去了吧。吴桐的眼里满满都是幸灾乐祸，吴拓都笑出了声啦。现在可以确定了，这两个人都不是好人。

        “吴拓，还不去洗脸！还有你，吴桐，你也去！”

        哈哈。你们也有今天！傻了吧！

        “少爷，去洗脸吧。”“少爷，洗脸。”“洗脸。”不知道都是谁的声音。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说这句让人讨厌的话呢？

        “烦不烦呀，洗脸洗脸。”那是我的声音吧。

        “少爷，老爷要回来了，要检查你的功课呢。”吴樟叔叔的声音。哎呀，爹要回来了，要检查功课了。我还有多少东西要背呀？

        “你都没学过！”吴拓的声音。说这话，就像他已经背下来了似的。

        “哈哈。”那个笑不停的，是吴枫叔叔。吴枫叔叔你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呀！

        “骗人！”吐出舌头，扮个鬼脸吧。因为我已经发现了大人们的秘密：他们用你害怕的人来吓唬你，以达到他们让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的目的。

        哇，我的发现是不是很伟大。

        “今天听你背论语。”是张夫子呀。张夫子会拿着那把戒尺转来转去。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开始背——”

        “我，我，我，不会！”我的可怜的声音听起来多么无助。

        “哈哈哈……”好多人在笑。他们都没有同情心的。不过，他们背不下来，我会笑得更厉害。

        “不许笑！”

        我自己也没控制住，笑了起来。

        “孺子不可教也，哎，孺子不可教也。”张夫子怒了，戒尺啪啪作响。

        忽然，又有人喊：“石儿，最近功课如何呀？”

        啊，爹回来了！我怎么说呢，我得说：“很好呀，很好呀。”

        “噢，好，好，功课做的好我就放心了。你来给我背首诗吧。”

        “好呀。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我被爹抱起来了。很久了，爹很久没有抱抱我了。“背得好。比原来沉多了，也长高了。儿呀，你今年五岁了，长大了。”

        我，我才五岁吗？

        我看见爹流泪了。

        他的胡子也花白了。他老了。他最后也跟爷爷一样吗？

        我也笑了。我背下来一首诗。这种感觉很久没有过了。也很久没被人抱在怀里了。温暖。高兴。我高兴得都要哭了。

        忽然，天边一声巨响，远处尘土翻滚。房屋在剧烈摇晃，摇晃。房屋要塌了。脚下的地也在摇晃。大地裂开了，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裂缝越来越大。爹爹，母亲，吴拓、吴桐、爷爷、张夫子，都掉进去了。

        “爹——”我哭了。伸出手来想拉住他。他露出了绝望的眼神。

        “快点走！有本事你就给我们报仇，没本事，就做个平常的人吧。”

        这是什么意思？爹没有说清楚就掉了下去。

        有人拉住了我：“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是吴樟叔叔吧。“黑虎卫来了，快跟我走。”

        一只猛兽，黑魆魆的，看不清面目，只能看见两只黄色发亮的眼睛和一张血盆大口。它引颈长嚎，大地随之震颤。

        吴樟叔叔拉着我的手，全力奔跑。大地在我们的身后一节节陷落。

        空气里到处是奇怪的巨响。还有我的喘息声。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的眼睛充满恐惧。

        我们的速度越来越慢。脚下的土地忽然松动，我知道，我也没能幸免。

        坠落。坠落。

        天地安静了下来。到处是黑暗。我感觉自己睁开了眼睛，但是看不见任何东西。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了一些微小的声音：脚步声，开门声，衣服细细簌簌的响声，汤匙碰撞在碗沿儿上的声音。

        一道光，微弱的光，从遥远的地方——好像是天边——出现了。它在放大，漫漶过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渐渐来到我身边。我的眼里慢慢布满了明亮的光。

        模糊。

        仿佛有风吹来，要吹走那片模糊。像早晨的大雾，被风掀动。

        影像。晃动，但模糊的影像。

        风越来越大。影像越来越清晰。

        声音越来越嘈杂：吴桐的声音，张夫子的声音，爷爷的声音，母亲的声音，爹的声音，马在嘶鸣，怪兽的吼叫，混乱的脚步声，老虎的啸声……

        那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眼中的影像越来越清晰。

        直到——

        我听见一个甜甜的声音说：“师父，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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