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当假酒的第八十四天
【八十四】
天台上的谈话在黯淡无光的夜下落幕。
总体来说,在三方都有意愿的情况下,这场谈话进行的很是顺利。fbi会提供相应的帮助,也获得了等同的报酬,赤井秀一心里稍稍权衡后,只是简单向詹姆斯汇报一声便同意了。
和组织高层通上气,以后大概还能和icpo搭个伙……的确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赤井秀一唯一提出来的要求是,他本人的身份不能暴露给日本公安,包括苏格兰可能有的同伴。这件事要仅仅作为fbi和icpo的合作,而合作的内容是“救下苏格兰”。
这点在黑麦威士忌来之前,筱原奈己和诸伏景光就已经说明白了。
“你们公安的警视厅里有组织的人。”筱原奈己把他身份暴露的始末讲给他听,“先是库拉索醒了,朗姆怀疑你的身份,动用了那条暗线。”
“遗憾的是,我也不知道那个卧底是谁。他地位不低,所以你活着的事,还是先不要让日本公安知道为好。”
赤井秀一看了眼苏格兰和雪树酒,知道他们互相大概还有话要说,于是不准备久留。
“为了这半小时,你做了不少事吧。”临走前,赤井秀一开口道,“组织后续大概会找你麻烦。”
让三个人碰头,并且凑出谈话的时间,必须确保万无一失。筱原奈己背后做了什么不清楚,但想来不是什么能轻松揭过去的东西。
闻言,她抿了抿唇:“……这点我比你更清楚。”
错误的位置信息什么的……今晚之后她肯定会被追责,但该怎么解释该怎么领罚她早早就算好了。
黑麦威士忌最后留给他们一个淡淡的眼神,身影没入来时的暗色中。
“祝你好运。”
——
就如赤井秀一所说的,也如筱原奈己所料的,发现雪树酒丢出的定位是虚假的错误定位后,组织,主要是朗姆,趁着这个机会,狠狠地追究了这件事。
成为高层后,筱原奈己已经很久没进过审讯室了。
空气压抑又晦暗,她却好像什么也没感受到,只坐在冰冷的凳椅上,面无表情。
“你为什么要发送错误的位置,把所有代号成员都引走?”朗姆尖声尖气地质问,毫不掩饰眼里狠毒的闪光。
筱原奈己看了他一眼:“因为我想自己解决他。”
有监控,审讯的录像说不定还要传到boss手上,她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和朗姆对峙。
朗姆古怪地哦了一声,继续道:“不过你好像和他走的很近啊……你们不会在私下说了什么吧?”
筱原奈己轻轻一笑。
“是啊,就是因为被他骗了感情,我才要亲自动手啊。”她轻柔地说着,语气却听得让边上站着的底层成员感觉这个女人想拿刀把那个叛徒硬生生地剜死,森然的冷意让他不禁一颤。
“况且,黑麦不是找到了正确的位点吗。”看着朗姆脸上的笑逐渐消失,筱原奈己慢悠悠地陈述“事实”,“那群人这么轻易地被骗到,是因为自己废物吧。”
“嗯?那群人里好像也有你的心腹?真是抱歉啊。”
和贝尔摩德相处久了,贝尔摩德气人的方式她也学了个十成十。朗姆的面色下沉,她反而言笑晏晏起来。
“你不会还想找我谈库拉索的事情吧?嗯,她发现了苏格兰是老鼠,但却没能力把信息传递回来——和废物有什么区别呢?”
“至于不小心对你开枪那件事,刚注射完药,脾气比较暴躁,还请你见谅。”
“不过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就事论事吧,二把手是准备追着之前的破事不放吗?”
见朗姆的面色彻底扭曲,筱原奈己心情好上不少。
啊,这家伙,她果然还是看不顺眼。
朗姆冷哼一声:“那还真是麻烦你了,亲手处置两个苏格兰。”
“怎么和你走得近的都是老鼠呢?上一个,姓岸本是吧——好像是你的上司?”
见雪树酒面色也冷了下来,朗姆怪异地狞笑出声。
“好了,你们两个。”
边上的机器突然传出明显被处理过的干枯声音,比枯崖绝壁下的惨厉风声更加令人震悚。而认出这声音来源是谁的两人面色在一瞬间恭敬起来,也顾不得出声互呛了。
嘶哑又老旧的声音,比风干的手风琴更加刺耳。boss缓声道:“既然苏格兰已经死了,就没必要争论那么多了。”
“朗姆,确认尸体的工作,是你负责的吧。”
朗姆低头:“是……他确实已经死透了,身份匹配无误,身上被人开了十七枪,枪枪致命。”
听到这话的底层成员又忍不住瞄了坐在椅上的黑发女人一眼。
十七枪,这得多恨啊。
嘶……果然女人狠起来最毒。
boss:“那这件事就翻篇吧。毕竟苏格兰还是我调到雪树边上的……不过将近一年都没能察觉出他的问题,你也需要反思。”
筱原奈己低头:“是。”
猜的不错,boss果然在旁听,甚至直接介入了对话。
难得的对话机会,心思迅速转了一圈,她很是大胆的开口问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为什么您当初要在我身边放一个代号成员呢?”
这是一直困扰着她的点。
要知道,追根溯源,诸伏景光被放在她身边的究极原因——还是boss突然下达的命令,叫她从一众酒名之中选一个最喜欢的,而她选了苏格兰威士忌。
这件事就导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诸伏景光是boss放在她边上的人,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灰雁酒希望你能闲一段时间,不然会影响到实验的质量。”boss说,“而你和琴酒都是闲不下来的人——这种时候,放个新人在你边上,效果会不错。”
“……”
真是出人意料的答案,但怎么又是因为03实验和灰雁酒。
不等她回话,boss却已经提起另一件事。
“你上次说的那件事,不用担心。”风干一般的声音从机械中传来,让人想到黑乌鸦力竭时的嘶哑喊声,“迟早会把那几个家伙伸进来的手剁掉的——belvedere,不要着急,还需要等上一段时间。”
走私线路的事,在第一次运作的时候出了大问题。一是底下有人逃跑,二是对枪械密封不够。
这么大的枪支走私线,仅仅依靠组织是开辟不出来的,其中必然还有别的势力插手,而出了纰漏的就是别的势力的人。
筱原奈己在汇报这件事的时候就提出,组织可以以此为机会,夺得更大的主动权——把这条线牢牢攥进自己手中,而boss的回话是“不要着急,你办事,我很放心。”
“好好准备几天后的03实验吧——实验过后,这条线的所有相关,我都会交由你来办。”
不知道为什么,boss这一次显得格外信任她。筱原奈己心里升起一种说不明白的,怪异的感觉。
那种难以描述的诡异感在boss每一句话落下时都围绕在她身边,无踪无源,却又的确存在,让她本能的排斥和感到不适。
组织的“那位先生”,在今晚未免也太过于有耐心了点。
风干的声音吱吱作响,boss又吩咐了朗姆几句,那股难听又诡异的响声彻底在这片空间湮灭后,边上的底层成员才缓出一口气。
啊,他就是个看门的,谁能想到一下子接触这么多组织高层,甚至还听到了那位先生的声音……!
朗姆细长的小眼骨碌碌地转了一转,露出一种令人厌恶的光芒。他扫过筱原奈己一眼,似乎想到了别的什么,眼神变得幸灾乐祸而又诡异。
“反正苏格兰已经死透了,你留在这也没什么意义了。”他一下子变得很好说话,甚至乐呵呵地笑出一声,吩咐人为她松绑。
筱原奈己没有理会朗姆,她静静地看着那个底层成员为她解开桎梏,突然瞥见这个人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但是和诸伏景光眼睛的蓝色完全不同。这双眼睛混浊无光,担惊受怕,从它便能窥见其主人落魄而东躲西藏的生活一角。
而诸伏景光的蓝色是清澈的,温和的,永远坚韧的,在筱原奈己看来,世界上没有比那更好看的蓝了。
“……”
她突然想起他们分别时,那双眼睛就那样定定地注视着她,沉静又温柔。
夜幕沉沉的天台上,筱原奈己把自己的额头再一次贴上他的,无言的默然许久。
过了不知多久,诸伏景光才轻轻开口问:“我们什么时候会再见面?”
“……不知道。”
她诚实地给出自己的答案,“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更久。”
“只是不能见面而已……别的联系不会断,不是吗。”她接着补充,藏了一些愉悦气氛的打趣在里面,“异国恋?希望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不要被别人勾走了。”
诸伏景光笑着戳了戳她的脸:“我被人勾走?下辈子都不会。”
筱原奈己嘀咕两声:“那可不一定……”
法国可是有好多大美女的。而且自家男朋友这种温和款且富有东方气质的男士,可是很吃香的。
今晚留给他们的时间还剩许多,她接着沉吟道:“嗯……不过假死之后,你也需要换个名字生活吧,叫什么好呢。”
筱原奈己放下环住对方的手,环视一周,选择坐上天台厚厚的防护壁上,开始一字一句地掰开“诸伏景光”的罗马音。
“morofushihiromitsu……”
她的脚晃悠着,突然灵光一闪。
“叫彦(hiko)怎么样?和景(hiro)的音节很像。”
她自觉这个名很不错,挑起眉来,毫不掩饰对自己起名天赋的满意。
看到她亮晶晶的眼,诸伏景光勾了勾唇:“好,就hiko。那姓是什么呢?”
筱原奈己瞥了他一眼,环起双臂:“怎么,只靠着我想,不打算自己动脑?”
她哼哼两声:“姓你就自己想吧,不过你要是想姓shinohara(筱原)的话,我也是完全没意见的。但shinoharahiko好像不太好听……”
又想到了什么,筱原奈己接着皱眉,迅速否认自己的上句话:“不行,你要是用筱原这个姓,岂不是把我俩有关系写在脸上?——就算要用也等组织覆灭后再用吧。”
“所以姓什么你还是自己回去想吧。”
拍桌定案,她决定不再费心耗力,而是把起姓权交回到诸伏景光手里,准备放他自己去苦思冥想。
诸伏景光手一撑,也坐上来,手覆住女朋友的手,和她并排靠坐。
筱原奈己头轻轻靠上他的肩膀,没有落在实处的视线四处凝在某个虚空的点,两个终于坦诚的灵魂好像从未如此靠近过。
“……”
沉默了一会,筱原奈己突然直起身子来,眼定定地看着前方。
“怎么了?”
筱原奈己:“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她松开两人牵着的那只手,上手往自己的右耳处探去。红耳坠的流苏半长流顺,上面点缀的哑光色的红宝石沉稳柔和,自带一种风雅和韵味,已经陪她走过将近十年的岁月。
“……这是我的监护人送给我的。”
她静静地注视着躺在手心的红色耳坠,眼里划过一丝怀念之情。
“这本来是他打算送给他女儿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可惜出了意外,他没能等到她十八岁那天。”
“后来他收养了我,把这份礼物转交到我手上。”
岸本苍——幼时看来古板而严厉的监护人,总是以极高极严苛的标准要求她。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划分的清清楚楚,把筱原奈己本就不幸的童年衬的更加枯燥无味。
岸本苍收养一个孤儿,不是因为莫须有的同情心,而是想要把那个孩子培养成接过他衣钵的人。
他的女儿死于组织之手,他永生无法忘记那份痛苦。他发誓要灭亡这个组织,却又看清自己能力有限,绝非可以掀起风暴之人,只能寄托于下一代。
而筱原奈己——这个孩子望向他的眼让他恍然看到了自己的女儿,鬼使神差的,他选择了这个女孩,而非原本想要的身体更强壮的男孩。
他以最高的标准要求这个孩子,拿最严厉的训练去训练她,把她的生活压榨再压榨,一心想将她培养成刺穿组织的银色子弹。而当这个孩子真如他所料,长成为岸本苍自己都不曾奢望的耀眼模样之时,他又可疑地退缩了。
——这样一个不幸的孩子,这样一个耀眼的孩子,这样一个陪伴了他好多年的孩子——他真的要让她掺进组织的浑水,把她的人生也拉入不见光明的深渊,就为了自己的、与她完全无关的那份仇恨吗。
再最后关头,他迟疑了。也许不知不觉中,在严厉无情的外表之下,他也对这个女孩生出了亲情,不自觉地把这个女孩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终究不忍心把她的人生送上和他一样的不归之路。
原本为她设计好的人生路线——上警校,然后进入icpo,再进入组织卧底——被岸本苍压在心底,拿厚厚的锁锁上。
他叹了一口气,在无数个辗转反侧,不断挣扎的夜晚之中,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原有的计划翻篇,而让这个女孩去往耀眼的未来。
外面的世界多么美好,天和海都那么蓝,云那么白,而衔起树叶的白鸽又有多么纯洁——她被他收养后从没去过一次海边,而法国明明有那么长一条海岸线,而他们所在的城市又离海那么近。
让这个孩子去看看海吧。
若是进入了组织,若是背负起了那些重任,她就会同他一样,即使海在眼前,也无心看海。
岸本苍决意要让这个孩子过自己的生活。
可没想这个孩子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厉害,也更加出乎他的意料。
她把自己查到的资料扔在茶几上,眼神平静地和他对峙。
“——我要上警校。”
岸本苍惊异地看着这个被他收养的女孩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上警校,然后进入icpo。”
她紧紧注视着他,岸本苍才恍然,他这些年一心想着报仇,一心想把她打磨成最锋利的剑,却从未发现这个孩子的眼竟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耀眼。
她早就被铸成一柄锋利的剑。
“——像你一样。”
“……”
岸本苍曾经无比自私地为筱原奈己设计好一条路线,又在最紧要关头,把它收了回去。而筱原奈己却在一切尘封之前,把它主动翻出,让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正轨。
命运的齿轮就是如此奇妙。
那天,岸本苍靠在阳台上,抽光了一整条烟,看着月亮升起又落下,看着太阳的光染亮东边的天际线。
最后,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取出床头柜里精心保存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红耳坠。
“送给你。”他对筱原奈己说,“我的孩子。”
这枚红色的耳坠命运多舛。它原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最朴实的爱,却终究没能送到它本该送到的人手里,而是陪伴了筱原奈己这个本该与它无关的人十年。
现在,她把它取了下来,放在诸伏景光的手上。
“给你。”
她看着它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段回忆,和一个永远见不到的人。
“……”
诸伏景光知晓她想起了别人不便知晓的往事,于是只是凑近,轻柔的吻了吻她的额发。
“我会保管好它的。”他说。
“……”
好像又回到了镰仓那一晚,所有焰火的光辉都静止,只有你的灵魂在向我靠近。两个极靠近的人互相依偎在一起,在苍凉的夜里。
因为他们知道黎明破晓时分,便是离别之际。
不知生死,不知未来。
——
后来,太阳照常升起。
联络用的信号被搁置,聊天的信息框被尘封,被人烂熟于心的号码,永远的死寂下去。
一次次彻夜不眠的搜查,一回回无望无力的寻找,莱娅·索维诺无力地靠上椅背,身旁是同伴颓然的面孔和胡乱倾倒的空咖啡罐和不知亮了几夜的荧光屏。
她在过去的日子里不断自问:如果当时没有放她去参与那个所谓的实验,如果总部可以解析出她血液样本里的成分,如果他们想出了更好的策略,如果当初干脆直接让她和组织反目……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也是在很久以后的后来,筱原奈己才明白,boss那日突如其来的耐心和无端加注的信任,不过是对待一件即将成型的无比顺手的刀具的怜悯之意。
机械的白炽噪音无边喧嚣,白褂的研究员来了又去。雨滴在研究所之上的地面滴滴作响,滴答声无数次打破沙漏停歇的寂静。
罪恶的嚣声喧闹纷扰,却从未将她从旷久的梦乡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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