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五 迎来了客人(下)
纽兰丁镇。
救星!
镇子中出现了救星!
所有人都欢欣鼓舞。
从今天早上,有车队进驻了阵子!不仅如此,他们还有粮食!
“赞美普罗达蒙!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镇民们的欢欣溢于言表,而他们心中想的和手里做的却简单的多——这么大的车队进到纽兰丁镇,无论怎么样,他们必须留下食物——哪怕抢,也要抢到食物。
像饿死鬼投胎一样的镇民将车队围了个水泄不通,就算车队的队员们勉力维持,还是有很多的货物被镇民们薅跑了。
这样的哄抢,倒不能怪村民们。在早先的饥荒中,凡是家里能用来换粮食的东西,镇民们早已尽数拿去别的地方换了粮食。
现在他们是除了命以外一无所有了。
但说来也怪,这只车队到丝毫不介意这些镇民们哄抢他们的货物,甚至他们还自发地发起了食物。他们不曾刁难过这些镇民,就好像早就知道纽兰丁镇的镇民们已经将家中能换的东西统统换成食物吃掉了一样。
不过,要说这样的大度是因为车队中的人已然温饱倒也不尽然。这些外来者们虽然衣着各异,但除了零零星星的几名头戴兜帽的人看不清面庞外,其他人面黄肌瘦的程度与镇民没什么差别。
“大家排好队!不要抢!也不要钱,但每个人只能拿一份,人人都有。”看见镇民们像饿死鬼投胎一样涌了过来,一位兜帽客爬上了马车的横梁,他试图用冰冰冷冷的嗓音来维持秩序。这些人在车队中的地位好似要比那些不戴兜帽的高些,但对镇民们来说,这没有什么区别。
对镇民来说,重要的是吃的!
虽然在车队前后分发食粮的人为数众多,可是,好汉架不住群狼,眼看争抢之态势愈演愈烈,就在场面即将陷入无可形容的混乱之时……
——一股寒意袭来。
这股寒意全然不同与冬日的气候的凌冽,它更像一条跗骨之蛆,一点点的在人的心中啃噬着。
哄抢的众人渐渐地停了下来,他们拉紧了身上的破夹袄,可是肌肉的颤抖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饥饿杀死你们大概需要一周,寒冷只需要两个小时,”一个毫无平仄的声音从车队外围传了过来,声音不大,却刚刚好让每个人都能听清,“所以多吃点吧……多吃点吧,吃饱了……就暖和了。”
一名黑袍人从外围缓缓地向车队走去,他一边移动一边诉说,那些真切话语虽然带着温暖,可不带丝毫感情的语气却让人感到浑身难受。
这名黑袍人缓步走着,名为寒冷的“毒蛇”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刺骨的严寒压逼着镇民一个又一个的蹲在地上,他们或蜷缩、或拥抱,可宝贵的热量仍在不停地流失。
祈灵师……
冰之国的祈灵师……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傻子也明白严寒与眼前的黑袍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镇民们理所当然的将面前人与他们认知中所能引发这种现象的强者联系在了一起。
人们心知肚明,祈灵师有维护社会秩序的义务,而面对这种哄抢……
不知这名祈灵师会如何处罚他们……?
由『恐惧』所产生的『心寒』挥之不去。
纵使他们也知道,祈灵师也向他们收了义捐,有保护他们的义务,却没有人敢提及。
他们就像一个个病人,在看见健康的人后,自卑驱使着害怕让他们选择了放弃。
哪怕如今脆弱的镇子,任何处罚都承受不起。
“大……大……人……”
“咔咔咔咔咔咔……”
“咚嘭嘭嘭……”
微弱的呼唤与未说出口的告饶从蜷缩在一起的人口中传来,只是牙齿的碰撞与痛苦的喘息很快便让镇民们连说话都做不到了。
在镇民们充满恐惧的目光中,黑袍人目中无人地走入了车队。只见他先是小声地向站在横梁上的兜帽客说了几句什么将其支走,之后便潇洒的转身,带动身上的长袍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
长袍展开又落下,好像一朵花儿从含苞到凋零。
黑袍人审慎的看了一圈在地上冷得发抖的人们,他目光所到之处,严寒不改,肃杀成分。
压逼气氛几近窒息,就在这时,黑袍人开口了,此处的温度也微微上升了几度,他问道:“你们的镇长……或是领主在哪里?”
……
沉默。
纵然温度有所回升,可很多人已然冻僵,答不上话来来;而那些能说的出话来的人,却已然被吓到,不敢说话。
毕竟,确实如那黑袍人所说,若只是拿不到食物,就算饿死,也是一两周后的事,可如果被眼前的祈灵师当成祸首……
空气像寒冰一样冻住了,而缄默是此时每个人最好的选择。
“你们的镇长呢?有祈灵师在这个镇子里么!”黑袍人的声音微微大了些,但仍不带着感情,可这时的镇民们已经不能再经受任何刺激了。
在他们眼中,这名面前的黑袍男子好似一座耸立他们面前的冰山,只要它发出任何一点声响,都意味着崩塌的来临。
每个人都做出了最好的选择,于是所有人都难以逃避最坏的结果。沉默从来都逃避不了问题,除非它是问题的答案。
而现在,它显然不是。
“你们这个镇子的人怎么……”黑袍人有些不耐烦了,虽然哪怕周围的温度已经回暖,很多人还是觉得自己后背上的冷汗已经结出了冰,更有甚者难以承受心理与生理上的双重压逼,晕厥在地。
人们在死亡面前,不敢出声。
这时,一个有力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镇长早就跑了,他拿着最后一笔我们买粮的钱跑了!……而祈灵师……拜托,这种穷乡僻壤,除了你,哪里会有祈灵师。”
“嗯……?”黑袍人听到这个声音但觉熟悉,寻声望去,只见回答自己问题的人正是——琼恩。
原来,适才琼恩在失而复得自己小儿子纽曼后,又燃起了生活的希望,尤其是麦兹带给他的好消息——有人在镇子里发粮食——这……这如果不努力活下去,如何对得起自己?
而更让琼恩欣喜的是,他来到此处,却发现之前救了自己的黑袍人看起来像是这个车队领袖……他正站在那里向镇民们问着问题……只是……为什么镇民们都蹲下了……?还没人理那个黑袍人?!
他虽然说话不怎么客气,但救人和发粮,这些实实在在东西说明他确实是个好人啊!
“有什么问题我来回答你!作为对你的感谢!”在车队外围的琼恩听到黑衣人的问题,他一边叫嚷着回应,一边向车队中心挤了过去。
些许,琼恩挤到了黑袍人面前,他看着黑袍人,可哪怕是有着充足的日光,琼恩还是无法透过黑袍人宽大的兜帽看清他面容,但他能感觉到,对方也正在看着他。
“你救了我的孩子,我谢谢你!”琼恩向黑袍人微微鞠躬,可黑袍人却不作回应,只是静默的站在他的面前。
时间又过了数秒。
琼恩抬起头来,只见黑袍人仍然望着他,不做声响。兜帽下面模模糊糊的面容让人难以分辨他的情绪。
只是琼恩觉得他好像在问——“嗯?然后呢?”
除了言语上的感谢,琼恩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能拿的出手来,他觉得有些尴尬,可又不知如何回应黑袍人若有似无的目光。
这种被人单方面审视的感觉让琼恩很不好过,他扭捏了一下身子,却惊讶的发现所有人的目光竟都聚焦在他身上,四周安静的出奇。连喘息声与磨牙声都已然消逝,众人已经将名为“期待”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希望他说点什么,破开黑袍人与镇民们间的寒冰。
“额……额……”琼恩左右看了看,眨巴了眨巴嘴,他本就不太聪明的大脑更是恨不得绞出汁来,可他还是想不出要说什么。
他冲上来本就是一时冲动,当面道谢的想法居多,加上潜意识里也许还有些想和黑袍人及车队攀上关系想法,可平头百姓的质朴,又让他拘谨起来,支支吾吾,难以成句,他并没有想到那些,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众人的目光看着他,希望宛如一把把尖刀,刺入他的身体。
此刻琼恩第一次明白了一个道理——目光能杀人。
极度的紧张之下,琼恩的大脑选择了停机,任由嘴巴肆意的表达内心的想法,他说出了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话——
“额……”琼恩挠了挠头,动作有些滑稽,“我还想问,你们还发粮食么……?”
……
……
……
“嘎——嘎——嘎——”
几只冬鸟叫了几声,却更显得鸦雀无声。
紧接着——
“哼嗯。”兜帽下的黑袍人先是鼻子哼出了声,接着便传出了轻笑,原本凝重的气氛竟被琼恩傻的可爱的话瞬间打破,只听他话中含笑的说道,“发……发啊。”
而人群则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也许是注意力被分散了,也许是人们终于感受到了回暖的温度,他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们刚才一定是误解了这个黑袍人,现在想来,那黑袍人并没有说什么生气的话啊——都是我们自己吓自己。
些许镇民缓缓尝试着站起来。
“那……”琼恩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黑袍人,他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黑袍人还有问题么?还是该发食物了?
这时,先前被黑袍人支走的兜帽客回来了,只见那他一路小跑到黑袍人面前,在微微俯身行礼后,用不大的声音道:“诺斯大人,我刚刚清点了一下,纽兰丁镇的人数超乎我们的想象,若将所有的物资分给他们,最多……最多能支撑他们度过半个星期。”
“半星期……?!嘶……”一谈到食物,尤其是和发食物有关的事,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远处的人听不清,可近处的人却将每个字都刻在了心里。
这个消息就像往平静的湖面丢入一颗石头,掀起层层涟漪不停地向后传去。发食物的消息喜忧参半,人们为了明天又陷入了忧愁与焦虑。在场的众人但凡听到这个消息,就会情不自禁的嘀咕起来——“半个星期,这怎么够啊……”
这些声音合在一起,便成了一阵又一阵的声浪,内容虽然听不清,但无非是示弱与哀求。
他们抢不到粮食,可叫他们放弃眼前的食物,却也太难。
他们关注着黑袍人的一举一动。
“嗯,我知道了。都给他们发下去吧。”黑袍人点了点头。
“都发……这……”兜帽客有些犹疑,他稍作思考,道,“大人,我们还有下一站要去吧?”
“……”黑袍人不作回答,他摆了摆手,示意兜帽客照他的意思去办。紧接着,他一个跨步,爬上了马车的横梁,那是刚刚兜帽客维持秩序站的地方。
不高不低,刚刚好让所有人都看见他。
黑袍人站在上面大声的喊了起来,他好像知道这些镇民们在担心什么似的,直奔主题:
“纽兰丁镇的各位镇民们!我是这个车队的领袖,诺斯(Nors/North)。大家不必担心,我们一会儿还是会将这些食物发给大家。”
众人舒了一口气。
“可是,我也有一个请求希望大家帮帮忙!”诺斯继续喊道,“这些粮食并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们也是我们逃难时携带的口粮。”
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听到这里,纽兰丁镇的镇民们相互打量了起来——这个车队是逃难来的?!那没有什么比食物更重要了!他们想让我们帮些什么?
“没错,我们是从达玛镇逃难来的……那里,已经不复存在了。”
达玛镇?那是离纽兰丁镇最近的一个大镇啊。那里不复存在了是什么意思?!众人面面相觑。
黑袍人继续道:“不仅如此,沿途的所有村镇,都不复存在了!繁花岭、点翠湖、南眺哨塔、凯恩村……它们都不存在了……”
“而下一个,就是你们的镇子了,你们的客人要来了。很不友好的客人!”
听着黑袍人报出一个又一个的地名,那些地名由北向南,由东向西,离纽兰丁镇越来越近,最后甚至直白的说出纽兰丁镇即将遭灾,镇民们心中虽是有所担忧,但耳听为虚,他们只觉得危言耸听。
“谁?是你们干的么?”见到黑袍人如此说话,人群中有人大着胆子质疑了起来,虽是以开玩笑的口吻,但其中不乏几分真实。
话音一瞬即落。
诺斯四处望了望,质疑的人已然藏入了人群中。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他便不再寻找,而是一个翻身,跳上了马车车厢的顶端,一把将盖着车厢的麻布掀了起来。
“不,是它!”诺斯厉声说到,抹布下的车厢里,装的是一个五面封闭的铁笼,只留出一面铁栅栏,让人可以看见内中的……
怪物。
诺斯话音未落,一阵阴森可怖的嚎叫声就从铁笼内传来,在笼内,数条大铁链牢牢地锁着一个浑身都是手的怪物,那怪物通体成紫黑色,不见头也不见尾,没有口也没有身,让人全然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
只是在近旁的人都看见了,因为麻布的掀开,一束光亮打了进去,将怪物身上的几只手切了下来,掉在地上滋滋的冒着黑烟。
怪物因为疼痛剧烈的挣扎了起来,笼内碗口粗细的铁链被它拽的声声作响,就连马车都被拉的晃动了起来,多亏了拉车的马匹好似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只是微微有些慌张并未受惊,加之御马的车夫技艺高超,才使得车队不至于陷入失衡。
“狼!是狼!!!”
“怎么,狼要来了么!可……它们不一直都在么?!”
众人尖叫了起来!
在确定近旁的众人已经仔细地看清了车厢内的影兽后,诺斯一把放下了手中的麻布,将捉住的影兽盖了起来。
“这就是摧毁了沿途所有村镇的客人。而它们有一群……”诺斯顿了顿,“一大群影兽,正在向纽兰丁镇扑过来。它们刚刚摧毁了凯恩村,要不了几天就会到这里了!凯恩村的人根本不听我的话,这只影兽便是在路上抓到的。”
“我们车队中所有的人都是沿途村镇的难民,我们逃到这里,这是出啸歌平原前最后一个镇子,再往外便是已经被毁灭的林望镇与翡翠森林——我们已经无处可逃了!”
诺斯的声音铿锵有力,他恳求道:“所以,我希望纽兰丁镇的各位,帮帮我们,在这里击溃这些怪物!保护我们最后的家园!”
诺斯的话音平息了。
可却并没有镇民们热切的响应,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人的质疑:“我们这里穷山恶水,连人都养不活,这些狼来了,也没有吃的啊。”
一些人的退缩:“我们……我们快逃吧……就算是逃出啸歌平原,林望镇那边应该还有祈灵师会保护我们……”
一些人的斥责:“是……是你们把狼群引来的!你们快滚!”
一些人的求助:“我们……我们应该去找祈灵教,请他们救救我们……”
……
琼恩看着这些镇民,在经历了两天的绝望后,他觉得如今的自己能理解每一种想法,这每一种说法之后都隐藏着道理与委屈。
诺斯会怎么做呢?
琼恩较有兴致的看着他。
而诺斯似乎没有丝毫的惊奇,他的身躯没有任何的不自然,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还没有在琼恩家里听见林望镇时的反应大。
只见诺斯再次开口:“好了,好了。纽兰丁镇的大家!你们看看手中的粮食吧!有多少人是每天喝着稀粥还要出去打猎才能勉强维持生计?!镇头的圣塔……我想大家都已经知道最近发生过什么了吧……”
“我们跑不了!哪怕将我们的粮食分发给你们,因为出了啸歌平原,没有了丰沃的土地,没有任何一处村镇能够养得起我们这样的队伍过冬!”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这些影兽是我们引来的,你们在想出了纽兰丁还可以去重建中的林望镇……”
“可是你们想过没有,这些影兽前进的线路,正是去林望镇车队的线路!是那个喧嚣的车队吸引了它们!”
“林望镇如今是一片废墟,无险可守。去那里的车队所携带的物资更是严格计算过的,我们这么多人一旦过去,要不了几天,就算不会死在影兽的尖牙利爪之下,我们会死于饥饿,死于窝囊!”
“你们真的要这样么?!如果要这样,就把手中抢到的粮食放下,我需要勇者,和我一起战斗的勇者!只要击溃了这些影兽,我们就能夺回我们失去的村镇,那儿还有很多来不及带走的粮食!”
“当然,我不会逼迫你们!想逃命的人可以尽管逃命,但你们看看。”诺斯指向了车队中的一个女孩儿,“这个女孩儿是从纽兰丁镇逃出来的,她冻僵在了在路上,是我们将她救了回来!据我们了解,她才出走半天,便扛不住野外的寒冷。”
“媞拉!”琼恩大叫一声,他连滚带爬的冲了过去,一把将媞拉揽入怀中,他只觉得提拉身上冰冰凉凉,“媞拉,我的女儿你还活着!”
而看见父亲的媞拉却没有半点儿激动,甚至他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在父亲的怀中,她既不挣扎也不相拥。
诺斯在马车上看着父女相认的这一幕,再次看向众人,过往的经历让他知道,众人都在摇摆,而乌合之众们需要的仅仅是一只头羊(sheep without a shepherd needs a leader.)。
诺斯跳下了马车,他缓步走到这对父女面前,问道:“在场的各位,我最后想问问你们,若你们是年富力力强的男子,你们或许还能够逃得出去,可你们的家人呢,你们的父母子女怎么办!你们若不战斗,就是让他们去送死!”
诺斯激昂的讲完了他想讲的话。他再次瞥视了一眼众人,轻蔑的哼出了一口气。
转身不再看拥抱着媞拉的琼恩。
他给了琼恩一些时间,让他梳理自己的心绪。
他也在等着琼恩的回答。
——那个他已经问过的问题。
冬风凌冽的吹着,可阳光依旧明媚。
琼恩没有感觉到寒冷,这两天的经历改变了他,他感觉不到了。
在热情的拥抱了女儿很久很久后,他松开了手,走到了正背对着他的诺斯身旁,单膝跪倒了下来,他高声说道:“纽兰丁镇欢迎我们的客人诺斯!”
紧接着,他大声的吼道:“欢迎我们的客人,诺斯!我们将和他一起保护我们的家人!”
镇民们终于有了反应,高昂的声音回响在纽兰丁镇的上空。
“欢迎我们的客人,诺斯!”
“我们将和他一起保护我们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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