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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平岭市公安局预审处看守所位于平岭市郊区一条很僻静的小街上,要不是姚大维亲自带他来,韩丁坐公共汽车或出租车也许要找上半个下午。看守所那帮民警和姚大维看上去非常熟络,因而对韩丁也比较热情,说说笑笑当自己人似的。韩丁还和姚大维一起在看守所民警办公室里和那帮看守聊了一会儿,不无讨好地主动说些北京的小道新闻给他们听。话题间顿的片刻,姚大维说有事先走了,看守所的民警才领着韩丁到后面的监区去。

  这是一个异常晴朗的午后,太阳的光线白得刺眼,监区的院子被照得很亮很亮,明亮的视觉使整个院子显得空无一物。而当韩丁穿过院子走进一条长长的甬道后,又像走进了一个阴气重重的地下室,皮肤上立刻激出了一片鸡皮疙瘩。阴暗的甬道不停地拐着弯,走不远就有一座铁门,韩丁记不清到底有多少铁门在他面前打开,又在他身后关上,铁门开关的碰撞声在无人的甬道里传递着此起彼伏的回响,让韩丁甚至怀疑自己还能否从这座深牢里走出去。

  终于,他被带到一间宽大的房间里,他马上意识到这就是他的目的地。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的中央,只摆了一张宽大的长桌,他要会见的当事人龙小羽,已经端正地坐在长桌的一侧,正把拘谨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韩丁能从那目光中察觉到一丝意外,他知道龙小羽也许没想到他的这位律师竟和自己一样年轻。

  这间谈话室的光线和甬道一样昏暗,只有一缕不甚清晰的阳光从龙小羽头顶处的一扇高高的窗户外投射进来,把背光而坐的龙小羽衬得眉目不清。韩丁走到那张长桌前,隔着桌子站在他的对面,陪韩丁进来的那位警察径直走到长桌的里端,一声不响地坐下来,那架势是要旁听的。尽管律师有权单独会见委托人,但警察既然什么都没说就坐下来了,韩丁也就坐下来,没有要求警察离开,免得惹他不高兴今后麻烦。他坐下来的同时还客气地看了那警察一眼,那警察也看他,他知道这场谈话应该就此开始了。

  这是他与龙小羽的第一次对话。他带着对罗晶晶的深厚感情和罗晶晶对他的殷切期待而来,但当此刻真的面对龙小羽时,他心里油然而生的,并不是解救的愿望,而是莫名的厌恶。他不得不用律师应有的敬业精神和同情的姿态,来遮掩这种厌恶的心情。好在最初的问话都是程序性的,无须带有任何感**彩,他只需用冷静平实的腔调,像背书那样一丝不苟地发问:

  “你是龙小羽吗?”

  他问了第一句话,问完之后并没有等待龙小羽的回答,因为他不想把接下来双方都必须以诚相待的谈话弄得像一场居高临下的审讯,所以,他没留空隙地接着问出了第二句话:

  “我是北京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韩丁,我受你的朋友的委托,担任你的辩护人。你对由我担任辩护人有什么异议吗?”

  龙小羽说:“没有。”

  韩丁按部就班地说下去:“如果你没有异议,那就请你在这份委托书上签个字吧。”

  他把预先打印好的一份委托书贴着桌子推到龙小羽面前,然后又把一支钢笔也递了过去。

  龙小羽把一直放在桌子下面的双手挪上了桌面,韩丁这才看到他的手腕上带着一副发着暗光的手铐,这副手铐给韩丁的神经一个暗暗的刺激,提醒他别忘了对面这位老老实实的小伙子是一个杀人嫌犯,是一个危险分子,所以,他必须带着械具。韩丁看他有点费劲儿地在委托书上签了字,签完之后才快速地看了一遍委托书上简短的内容表述。韩丁等他看完了,才把委托书和钢笔一起收了回来。

  他说:“龙小羽,在我和你就你的案子交换意见之前,我想向你提一个要求,我作为你的律师,有权利提出这样的要求,那就是:我有权知道真相,如果你对我说假话,我就很难为你辩护了。你能答应我的这个要求吗?”

  龙小羽闷声说道:“能。”

  韩丁说:“还有,我在以后的问话中,可能涉及你和你的家庭的有关情况,涉及你的一些个人隐私,表面上看和你这个案子没什么关系,但对我的辩护可能会有帮助,所以,希望你能积极配合,如实回答这些问题,你同意吗?”

  龙小羽低了头,声音依然沉闷着,他的沉闷使他的回答听上去有些勉强。

  “同意。”

  韩丁点了一下头:“好,那我们现在开始吧。我首先要了解有关你……”

  这时龙小羽突然抬起头,开口打断了他:“律师,我也想先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韩丁愣了一下,但他的声音是从容的:“可以。你问什么问题?”

  “是我哪一个朋友让你来的?”龙小羽问。

  韩丁沉默了片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沉默片刻。

  “罗晶晶。”韩丁冷冷地说,“她是你朋友吗?”

  对韩丁的这个回答,龙小羽按说早该猜到的,他也许只是需要再证实一下。但韩丁仍然看到,在听到罗晶晶三个字时,龙小羽的眼里立刻涌起发亮的泪水,脸庞也开始微微抖动。韩丁对他的激动故意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地再次问了一句:

  “她是你朋友吗?”

  龙小羽则把头仰了起来,大概是为了避免眼泪流下。他说:“对,她是我的女朋友。”

  龙小羽的这个回答,没有什么不对,没有歪曲事实,但让韩丁心里非常不快,这个不快的心情,明显地表现在他接下来的口吻中。

  “那咱们就先从你的这位女朋友说起吧,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龙小羽又抬起头来,看韩丁,他没想到这场谈话竟会从这里开始,他皱眉反问:“难道这也和我的案子有关吗?”

  韩丁强硬地说:“我已经说过了,我问你的问题,也许和你的案子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对我的辩护可能有所帮助。如果我最后无法找到你无罪的证据,那我就必须从你个人的经历和你所处的环境中,找到能减轻你罪责的因素。我的所有问题,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提出的。难道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你都不肯回答吗?”

  龙小羽词穷地说道:“啊,没有,我只是问问。”

  “好,那我们重新开始吧。”

  韩丁打开笔记本,用刚才龙小羽签过字的那支笔,在崭新的一页记下了今天的日期。他在去看守所的路上已经冷静地想过,罗晶晶的眼泪固然是他辩护此案的动力,但眼泪不能代替理智,辩护此案的入口和重心,还是得放在作案的动机上。能让罗晶晶如此痴心相爱的人,总不会从本性上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坯子吧。

  韩丁抬起眼睛,他看到龙小羽的眼睛也在看他。如果真像人们所说的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的话,那么龙小羽的心灵会和他的眼睛一样洁净透彻吗?他的眼睛究竟是心灵的窗口还是心灵的伪装?韩丁想,也许没人知道,包括自以为完全了解他的罗晶晶。

  谈话室外,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声,那位旁听的警察站起来要出去,他们的谈话因此停顿了片刻,两人不约而同地目送警察走出屋门。之后,龙小羽的眼睛回落到韩丁的脸上,他此刻的语气和他的目光一样,单纯得像个孩子:“你刚才问什么来着?”

  他反问韩丁,韩丁又重复了一遍:“你和罗晶晶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龙小羽想了一下:“前年吧,前年春天。”

  韩丁又问:“怎么认识的?”

  龙小羽说:“我骑车子,她开车路过,把我们撞倒了。”

  韩丁问:“你们?你们都是谁?她撞了几个人?”

  龙小羽说:“两个。”

  韩丁问:“那一个是谁?”

  龙小羽沉默了一下,说:“是四萍。”

  “就是本案的被害人祝四萍吗?”

  龙小羽有几分迟钝地说了句:“对。”

  “当时你和祝四萍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朋友。”

  “什么朋友?是普通朋友呢,还是男女朋友?”

  “……是男女朋友。”

  “也就是说,你和祝四萍之间,你们是恋爱的关系,是吗?”

  “就算是吧。”

  “别就算,请你肯定地回答:是,还是不是?”

  “是。”

  韩丁翻动着手边那几份从检察院的卷宗里拷贝来的材料,说:“可从这个案子的案卷中看,公安机关搜集到的很多证人的证言,包括四萍的父母,都否认你和被害人有过恋爱关系。”

  龙小羽低头不语,良久才说:“他们硬不承认,我也没有办法。”

  韩丁想了一下,说:“既然你说你和被害人是恋爱关系,那你就说说你们是怎么恋爱的吧。你们是在平岭认识的,还是在老家认识的?”

  “在老家。”

  “你们是同学吗?”

  “不是。我是从绍兴经济学院退学后才认识她的。”

  说到绍兴经济学院,韩丁不得不中断了刚才的问题。在搞清龙小羽与祝四萍的关系之前,他似乎应该首先理清龙、祝二人的经历。

  “对了,我从审讯笔录上看,你上过大学,上了两年又退学了,为什么?”

  “我能上大学是因为我爸爸挣钱供我的,我退学是因为我爸爸不在了。”

  “怎么不在了?”

  “他死了。生病,死了。”

  韩丁停顿了一下,又问:“然后你就到平岭来了,来干什么?”

  “是四萍叫我来的,她比我早来半年吧,她在平岭认识一个叫大雄的人,说大雄可以帮我找到工作,所以我就来了。”

  “大雄给你找到什么工作了?”

  “大雄也是我们绍兴人,来平岭很多年了,在建筑队里当工头,我们那边来的很多人都跟着他干。不过,我刚来的时候他手上正好没什么活儿,大家都闲着,我想找个小工的工作都没有。”

  韩丁停下笔,抬头去看对面的龙小羽。此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昏暗,他已经能够仔细地端详这位被告人在阴影中的面容。应该承认,龙小羽确实有一张能让女孩儿心仪的脸,眉目清秀但不乏男子汉气质;皮肤黝黑但健康光洁,虽然坐着,但你仍能感觉到他的身材颀长挺拔,这是一副很容易让女孩产生冲动和幻想的形象。而且,也能看出他受过一定的教育,是有文化的样子。龙小羽的外表与他杀人行为的反差让韩丁更坚定了从作案动机入手的信心。他按照他心里计划好的顺序,从最外围的情节继续问下去:

  “你是一个大学生,就算退学没毕业吧,怎么会想找大雄去当建筑队里的小工?”

  对韩丁的疑问,龙小羽的表情是淡淡的,好像这不足为怪:“没有办法,人总要吃饭。”

  韩丁再将话题拉到四萍的身上:“四萍为什么来平岭呢,也是为了找工作?”

  龙小羽说:“她爸爸妈妈原来都是绍兴风则江造纸厂的职工,因为污染问题造纸厂关了,她爸爸妈妈都下岗了。她妈有病,家里缺钱,所以,她必须出来找工作。”

  问话中断下来,韩丁低头翻看材料,这些材料他已看了三遍,但还没有找出破绽,他似乎还需要专门的时间静下来消化、思考。公安机关提交的证据看上去面面俱到:龙小羽作案的时间、地点、过程……以及动机和目的,都被一一列明。有些证据不仅强大得无法颠覆,甚至让你无从质疑,譬如受害人在龙小羽衣服上留下的血迹,龙小羽在受害人体内留下的**等等。按公安机关的判断:龙小羽是在强行与受害人发生性关系时遭到受害人拼死抵抗,随即起意杀死受害人的。对受害人尸检的结论非常确凿——受害人死前不仅与龙小羽发生了性关系,而且受到龙的**,尸体上有多种挣扎搏斗的伤痕,铁定地证明了这一点。

  韩丁面对这份尸检报告,感觉自己像个动作艰难的爬虫在仰视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而接下来他的提问,几乎不知是出于辩护的需要,还是出于窥探的目的。

  他问:“你喜欢四萍什么?是喜欢这个人,还是喜欢她的肉体?”

  龙小羽沉默了一会儿,在这个涉及隐私的、带着研讨腔调的问题前,他显得有些狼狈。

  “是四萍先喜欢我的,以前她对我很好,所以,我也应该对她好。”

  韩丁毫不客气地逼问了一句:“那你是怎么对她好的?”

  龙小羽低头不语。韩丁弄不清他是不想回答,还是无法回答。他带着些施虐的快意,将逼问的话锋进一步深入:

  “你和四萍,你们之间经常发生性关系吗?”

  龙小羽眼睛看别处,低声说:“我不想谈这个。”

  韩丁则用目光逼迫:“你必须谈!”

  龙小羽眼睛依然看别处。但终于很不情愿地,做了回答:“发生过。”

  “发生过多少次?”

  “……记不得了。”

  “也就是说,很多次,对吗?”

  “…………”

  “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龙小羽的目光被这句提问哗的一下拉过来了,他转脸冷冷地看着韩丁,目光中流露出敌意。

  韩丁也看他,他此时的自我感觉几乎不像是一个面对委托人的律师,而像是一个面对囚犯的判官。他没等龙小羽回答,他替他做了回答:

  “就在你杀她的那一天,在把她杀掉之前,对吗?”

  龙小羽面色发白,慢慢地开了口:“既然你也认定是我杀的,你还替我辩什么?”

  韩丁被问住了,这回是他主动移开目光,不再和龙小羽对视,他盲目地翻看了一下手边的材料,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他让自己放缓口气,继续问下去。

  “那你爱她吗?”

  龙小羽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沉默代表了他对韩丁这些问题的抵制。韩丁又问了一句:“或者说,你以前……爱过她吗?”

  “以前她对我不错的。”龙小羽终于在沉默了一阵之后重新开口,“那时候我爸爸刚刚去世,他死得很突然。我退了学,我没有工作,没有亲人,那时候四萍对我好,我很感动的,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一种爱。”

  韩丁冷嘲一句:“这么说,你并不懂得到底什么叫**,对不对?”

  龙小羽目视韩丁,并不反驳。

  韩丁也目视着他,忍不住突然问道:“那你爱罗晶晶吗?”

  龙小羽和罗晶晶的关系似乎离这个案子更远了,但龙小羽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半点遮掩,异常迅速也异常坚定地做了回答:

  “爱!”

  “你不是不懂爱吗?”

  “我不懂我爱不爱祝四萍,但我懂我爱罗晶晶。我爱罗晶晶!”

  韩丁被龙小羽的坚定顶住了,心里说不清是何滋味,是感动还是反感,是厌恶还是惊愕,是愤怒还是恶心。他下意识地想离开这个话题,可一张嘴,那一句很可能让他和龙小羽两败俱伤的话,还是脱口而出:

  “罗晶晶爱你吗?”

  龙小羽的眼里再次闪起了泪光,眼泪在他眼里噙着,没有落下。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好像唯有这样才能穿透喉咙里的哽咽:

  “爱。”

  这个“爱”字仿佛在龙小羽的胸腔和喉咙之间停顿了片刻,它的回声才渐渐消失。龙小羽又说:“但我对不起她,我给她找了麻烦……”

  韩丁问:“你和罗晶晶的关系,祝四萍知道不知道?”

  龙小羽的回答又变得迟疑了,不太情愿地说:“知道。”

  “她是什么态度?”

  “她认为我是嫌贫爱富,她觉得我是因为罗晶晶有钱才跟她好的,才甩了她的。”

  “你认为你是吗?”

  “不是。我爱罗晶晶,我不爱四萍。”

  韩丁停下来,他在直觉上和四萍一样,对龙小羽与罗晶晶的爱、对这个爱的纯洁度和最初动机非常怀疑。“你和四萍在老家就认识了,算不上青梅竹马,也算是彼此有恩吧,是你自己说的,她是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对你好的。而你和罗晶晶,只不过短暂的相识,你的爱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嫌贫爱富的……味道吗?哪怕仅仅只是一种潜意识,也真的没有吗?你不承认以你的生存状况,以四萍和罗晶晶之间经济地位的巨大差别,你的选择很可能是受了这种潜意识的支配吗?”

  龙小羽抬眼看韩丁,他的目光这一刻突然清澈起来,清澈中闪烁着无尽遐想。他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地,带了些深情似的,虽然不明显,但韩丁听出来了,他听出龙小羽确实动了感情,这感情是绝不可能做作出来的。

  “爱一个人,难道需要这么多原因吗,难道需要这么多理智的分析吗?”龙小羽说,“爱其实是很感性的东西。我爱罗晶晶,是因为她心好,因为她比四萍单纯,她比四萍有文化、有品位、有教养,这当然和她的家庭有关系,和她的经济地位也有关系。她家里很有钱,她生活在城市的上流社会里,所以她才会这样。古人也说过:衣食足而知礼仪。我第一次见到罗晶晶,只知道她挺漂亮的,后来才知道,她和四萍是那么不同,她真的很吸引我,我从没这么真心爱过一个人,我从没这样赤胆忠心地愿为一个人做任何事。你们可以说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有钱,那你们就说吧,我不否认,行了吧,我不否认!毕竟是她让我走近了城市里的上流社会,让我见到了我过去不曾见过的生活,让我看到了我的未来,所以我爱她,她是我生活的信心,是我的精神支柱……”

  韩丁想说:对!因为你认定了罗晶晶能改变你的未来,改变你的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所以她就成了你的精神支柱!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并不能就此断定,龙小羽对罗晶晶的爱就是虚伪的骗局,就是利用和交易。爱是复杂的,是生理和心理的综合反应,爱的成因和过程也不是一句话说得清的。龙小羽表白出来的心态,韩丁也难以用语言描述它的对错,但能隐隐感觉到其中的真实。是的,一个漂亮的、单纯的、懂礼貌的、有文化品位的——至少和四萍相比——而且有钱的、过着无忧无虑生活的女孩子,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龙小羽眼中的罗晶晶,所以他爱上了她,这是合理的,是很多因素都起了作用,并非一个钱字了得。

  韩丁与龙小羽第一天谈话的大部分时间都纠缠在龙小羽与祝四萍以及龙小羽与罗晶晶的三角关系中了,这些话题对双方都不轻松。那天晚上韩丁冷静之后客观地回顾了自己白天的心情,进而对自己的人格也进行了一次不太情愿的反省。他不得不暗暗地承认自己骨子里的窥视癖和嫉妒心,已经严重干扰了他作为一名律师所应有的心态。龙小羽一提到罗晶晶他就不舒服,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在了一个被侵犯的位置上,所以他白天的问话就很尖刻,很歹毒,他渴望把龙小羽问得哑口无声。他的兴趣似乎不在问清情况而在于诘难和驳斥,似乎带了些泄私愤的情绪。他甚至说不清假使龙小羽并不是他的情敌的话,他对他的印象会不会好一点,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反感他。他最憎恶的就是龙小羽在谈到“爱”这个圣洁字眼的时候那副义无反顾的模样,他越义无反顾韩丁越觉得他虚伪,既然你那么爱罗晶晶,为什么又和四萍发生那种身体上的关系?而且在发生关系之后下那样的狠手,用木棍和尖刀,残忍地把她杀死。不管怎么说,她也痴心追求过你,并且和你有过肌肤之亲。人又不是动物,动物也不会这样无情!

  除了祝四萍和罗晶晶,第一天的谈话几乎没有其他内容。也许韩丁既定的目标就在这个方向上——不在于龙小羽到底杀没杀四萍,而在于他为什么杀四萍。其实,即使没有老林的点拨,韩丁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向龙小羽追问他与祝四萍和罗晶晶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这既是他的辩护方案,也是他的一种本能,是他作为罗晶晶现在的男朋友必然会有的心态,他非常想知道这些。这也许是他最终答应罗晶晶担任本案辩护人的重要动机。也就是说,这是他最终成为龙小羽辩护人的内心起因之一。

  那天傍晚韩丁从看守所一回到工人新村,一直焦急等待的罗晶晶便急切地向他询问龙小羽的情况。韩丁心里强忍不快,把见到龙小羽的情况大致说了说,又回答了罗晶晶随后而来的一大堆问题:他身体还好吗?胖了瘦了?他情绪怎么样,他向你问起我了吗?韩丁一一回答:他身体还好,有点瘦,情绪一般,没问起你。罗晶晶盯住问:“他真的没问我吗?一句也没问?”韩丁淡淡地说:“真的没问,我没必要骗你。”罗晶晶愣愣的,脸上有点失望。韩丁也很失望。他失望是失望在心里。他无精打采地对罗晶晶说:“什么时候我要是犯点事进了监狱,我看你绝没这么操心。”罗晶晶这才转过神,瞪他一眼,嗔怪道:“你别老这么胡说,他进去了我就够难受了,你要再出什么事,我真得跳楼去。”

  韩丁的嘴角这才笑了一下,他想抱一下罗晶晶,但没抱。

  罗晶晶对龙小羽这份出自肺腑的关切,让韩丁在嫉恨之余,也有几分疑惑。他对龙小羽的看法,始终被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统治着,在龙小羽那张端正朴实的面孔上,确实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凶狠和邪气,那真是一张年轻朝气、健康正派的脸。可恰恰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却干出了那种禽兽不如的残忍暴行,犯下那样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韩丁通过第一天谈话便几乎可以确认龙小羽犯罪的真实动机,他杀死四萍不为别的,恰恰就是因为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罗晶晶,罗晶晶给他带来了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双重愉悦,也给他带来了对未来的幻想。而四萍,四萍怎么能和罗晶晶比呢?除了一张也还不错的脸盘儿外,她和罗晶晶之间有天壤之别。也许,正是因为四萍并不放过龙小羽,所以成了龙小羽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去之而后快,所以他杀了四萍。而警方之所以认定他是对四萍实施强奸时遭到踢打反抗,恼羞成怒才起了杀心,是因为警方不知道龙小羽和罗晶晶有着那样的关系,他们的关系一直掩人耳目、不为人知。罗晶晶和龙小羽的关系为什么要如此秘密,那是韩丁以后才慢慢明白的事情,但最初他对这种关系的感觉,颇有些古怪和可疑。罗晶晶和龙小羽悄悄地来往,悄悄地快乐,悄悄地相爱,甚至悄悄地生活在一起,完全瞒住了罗保春,也瞒住了王主任和周围一切人。他们几乎互许了终身却做得人神不知,这使他们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对尚未成熟的少年,而几乎像一对老谋深算的共犯。

  在韩丁与龙小羽第一次见面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为他们的下一次见面确定了一个新的主题。他对龙小羽说:“今天晚上你要睡不着觉的话,就再想想四萍吧,也想想你的父母,你的老师和同学。我希望我后天再来的时候,你能跟我谈谈你的家乡,谈谈四萍和你经历过的那些往事,你的案卷材料中好像提了一句,说你过去在中学和大学一直都是优秀学生……过去的事你还都记得吗?”

  龙小羽很沉闷,笑了一下:“我过去的事,和我现在的事还有什么关系吗?你真的对我的过去那么有兴趣吗?”

  韩丁也笑笑,他用这样一个轻松的笑容,来作为他们第一次谈话的结束:“当然有兴趣,因为我希望能找到一些证据,来证明你过去是一个品学兼优的人,一个孝敬父母的人,一个好学上进的人,一个良知健全的人。我想让起诉你和审判你的人知道,是一些什么样的原因,使得这样一个人站到了今天的被告席上。”

  龙小羽盯着他,说:“这就是你要为我做的辩护吗?也就是说,你认为肯定是我杀了四萍?”

  韩丁点了一下头:“我已经翻阅了你的全部案卷,在那些案卷中,警方提出了足以证明你犯下杀人重罪的多项证据。而你,除了否认之外,并没有举出一项能证明自己无辜的事实。至于警方的证据有没有不实之处,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做进一步的调查和分析,那是我们以后要谈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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