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15
天顺十九年三月,李丛兆所率叛军休整后再次北上,抢占各个渡口,从此正式形成南北分治之势。朝廷再次议和,并且愿意封李丛兆为平南王加一等公、封宋重晏为贤阳王加一等公,世袭罔替,同时还把皇帝的两位公主嫁给他们。出去议和的使臣两个月后垂头丧气地回到朝廷,他说李丛兆没有当面答应或者拒绝朝廷的提议,反而请使臣参加他和一个医女的婚礼。
朝野哗然,没想到还能被叛军这样骑脸。主和派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净,皇帝大怒,要求户部筹措银子、票子继续打,结果户部两手一摊说没钱;找兵部要人,兵部说顶多还能调六千兵马。满朝文武,也不明着说不打,可是要什么没什么,皇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结果也无可奈何,只能继续吃金丹修仙。
不到半年,崇晏率领四万叛军越杀越近,疯了一般攻城略地,最近的一次距离京城只余二百多公里。皇帝吓得半死,和京畿的达官贵人纷纷收拾细软“北幸”,留下太子李麓继续歼敌。皇帝路上疯疯癫癫,刚出京郊忽然又改主意要御驾亲征,国师“死谏”才继续向北。他们离开的时候很匆忙,居然没带上御厨,几百上千的达官贵人们饿得头昏眼花。在驿站休息整顿之时,有个打铁的做了一碗粳米粥献上,皇帝狼吞虎咽地吃完,称赞为天下第一粥,直接封了那个打铁的做万户侯。
国师也跟着喝了半碗,当晚祭天作法,没想到三天后传来密保,说是叛军首领宋崇晏在攻城的时候被流矢击中、从马上摔下。国师大喜,说是天神章显神威、皇帝才是天命所归。
崇晏坠马的消息是绝密消息,下面的士兵只知道要暂停攻城、休整等援兵,李丛兆思忖再三,还是派人临时顶上、把崇晏从前线换到后方养伤。崇晏起先不愿意走,是李丛兆几次三番派特使、硬生生把他的病榻抗走的。
到了后方,他的病势彻底爆发。旧伤以前看着似乎没什么,此刻却如同约好了集体发作。腿上的伤未愈,后背的箭伤又溃脓,他高烧七天都不退,大夫能开的药都开了,李丛兆心急如焚,一度以为他活不下来。他和他新婚妻子何医女日夜照料了十多天,这才把崇晏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退烧醒来的那天,李丛兆差点喜极而泣:“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崇晏却两眼茫然,似是失去了所有光彩。他声音沙哑:“师兄,我梦到横波了……”
李丛兆一时语塞,他当然知道横波。这么多年了,他从来不敢提横波,就是怕崇晏伤心。良久,他叹了口气道:“为了弟妹,你也该保重自己,她肯定不希望你——”
崇晏自顾自地说:“如果不是为了她,如果不是为了存着为她报仇的心思,我根本撑不到今天。”
李丛兆深深蹙眉:“崇晏,你这些年在战场厮杀,我就一直怀疑你在拼命,难道是真的?你想寻死?”
崇晏闭上眼,眼角有泪划过:“师兄,我提着一口气没死,就是想着家人大仇未报。等我手刃了仇人,这口气恐怕就要咽下去了。”
李丛兆大骇,可是看他这样心如死灰的模样,又不知该如何劝。他回去和何医女聊了许久,何医女怅然:“没想到师弟竟然如此情深……”她和横波有过私交,不知怎的,她画了一幅画送了崇晏、想慰藉他的相思之情。
那画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崇晏得了那画,每天挣扎着坐起来、如痴如醉地与画中之人朝夕相对,竟慢慢好了起来。
前线战事传来,京城已经合围,京兆尹传来降书,只要李丛兆答应不伤百姓,他便开城门迎王师进城。他们起兵六年,终于迎来这样的好消息,李丛兆原本兴高采烈地和崇晏报喜,崇晏听闻后怔怔地点头,连说了三声好,最后却低头呕出一口血来,再次卧病不起。
这下李丛兆无计可施了,他进京后一边忙着大事,一边找人秘密遍寻名医。京城里的大夫一听说要给崇晏看病,都忙不迭地推脱,最后找到了一个民间专治疑难杂症的六旬赤脚医生,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大夫被秘密带去见崇晏的时候,崇晏正好醒了,他乖乖地伸手让大夫把脉。大夫望闻问切许久,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摇头叹道:“这位大人神思俞结,乃是心病啊。”崇晏苦笑一声,算是默认。何医女连忙问道:“这位大夫既然能诊断出病因来,可有办法治?”那大夫摇头道:“既是心病,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说罢,便收拾医箱要走。
何医女还不肯放弃,崇晏摁住她摇头道:“随他去吧,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何必为难人家?”
那大夫走到门口迎面看到挂在墙上的画像,却停下脚步“咦”了一声:“这位夫人是?”
何医女没好气地答:“与你不相干,你去领出诊的赏钱吧。”大夫却不依不饶:“我与画中的盈娘子有缘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她,一时有些惊讶。”说罢正要走,崇晏心中却如同惊涛骇浪般,他叫住那个大夫,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她是谁……”
那大夫不明所以,怔怔地答道:“这是盈盈姑娘,我们村里人都叫她盈娘子……”
崇晏脱口而出:“不可能!”说罢便跌坐在椅子上、双目涣散。她死了六年了,这个民间的大夫哪里可能见过她?!何医女见他语无伦次,接过话茬道:“这位夫人是我结拜的妹妹,以前救过我,结果战乱的时候与我走散了。这位大夫见过她?她在哪儿?”
那大夫被崇晏吓到了,何医女这样一说,他才好了些。他说:“这位娘子是位菩萨心肠的杏林高手,在村子里给别人义诊,还不收钱。两年前朝廷派人来我们村抓壮丁服兵役,汉子们渐渐没了,老朽一把年纪才留下性命。可惜一场饥荒,村子里实在熬不住,我就逃荒到京城了。”
何医女急道:“那你说的这位盈娘子呢?”
大夫答:“老朽离村半年前,盈娘子便离开了,她说要带着孩子去找她丈夫……”
“你说什么?”崇晏这才回过神来,“孩子?!”
大夫答:“她是有个儿子啊。唉,虽然她是个哑巴,还带着个三岁的儿子,可是漂亮又善良,村里给她说亲的不少,她都不同意。她说她和丈夫失散了,她要去找他。她走了以后起先还偶尔会写信回来,再后来就没了音信,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哑巴,会医术……崇晏在想,会是她吗?一定是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儿子,她还带着个儿子,岁数也对的上,肯定是横波,他们的孩子也活着。盈姑娘?她以前的花名,可不就是“盈盈”吗……
他越想越坐不住,那大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他嚯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就往门外冲。何医女连忙站到他面前,崇晏急道:“嫂子,你不要拦我,我要去找她,她一定找了我好久……”
两年前她就带着孩子四处找他,可是这么多年他一点消息都没听到,一定是错过了。何医女劝道:“我比你更想找到横波,可是现在外面世道这么乱,要是消息传出去、说是献阳王的夫人和世子流落在外,你说,对他们来说,是好是坏?”
崇晏仔细想了想,刚才冲上脑门的热血才渐渐褪去。嫂子说得对,现在朝廷虽然是强弩之末,但依然负隅顽抗,这些年针对他和李丛兆夫妻的刺杀从来没有停过。一旦被外面知道横波和孩子还活着,他们岂不是很危险?
崇晏顿时六神无主起来:“嫂子,这、这可怎么办?”难道要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不行!他们分开了六年,难道还要继续天各一方
何医女笑道:“师弟,真是关心则乱,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崇晏登时喜笑颜开,长久以来压在心头上的郁郁寡欢似乎一扫而空,他急切道:“嫂子教我!”
当天,李丛兆对天下发出告示,说是献阳王宋崇晏身染怪病,重金悬赏天下名医来津州为献阳王治病。何医女说,横波听到崇晏病了,一定会来津州给他治病的。
崇晏在津州惴惴不安地等了二十天,几乎是片刻不敢歇息地守在城门的塔楼上。李丛兆担心地和何医女说:“他这身体才好一些,怎么禁得起这样的折腾?”何医女叹道:“这倒也罢了,可万一横波已经死了,他如何受得了啊?”她越想越怕:“我那天是不是应该说横波已经死了、然后私底下再找人?他这样满怀希望,万一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怎么是好啊?”
李丛兆何尝不怕?!他亲自去叫崇晏回去吃饭,崇晏吃住都在塔楼上,双眼通红,前几天充满希望,这两天又惶恐起来。他摇摇头说不想吃,过一会儿忽然抓住李丛兆的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师哥,我这几年误以为横波死了、一直没去找她,她会不会生我的气、不想来见我?”
李丛兆见他疯魔的样子,连忙安慰道:“不会的,你们夫妻情深,她怎么会不想见你。她带着个孩子,一定是路上耽误了,你再等等,再等等。”
是的,崇晏不停地安慰自己。她一个女子,还带着个男孩,兵荒马乱的乱世中,赶路哪有那么容易。他继续眺望着远方,盯着每一个朝津州来的人。他认识她的模样,在梦中描绘过无数次,可是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是她。李丛兆劝他:“你在这里守了二十多天了,如此憔悴,就算弟妹此刻来了,恐怕都不认得你了。”
崇晏略惶恐:“我现在、真的很吓人吗……”
李丛兆点点头:“面容枯槁,十分不堪,像给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
崇晏垂头丧气,只能听他的话,打算先吃饭、再休息洗漱一番再来。他刚走没两步,隐约似乎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没在意,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正要迈步下楼,此刻远方却传来一声无比清晰的“崇晏”!
还有谁会这样叫他?
他返回窗边,俯视城门前那一大片空地,有士兵在城门口检查,人头攒动,可他偏偏一眼就看见了,一身风尘仆仆的横波正扶着墙,仰头看他。崇晏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以为她不想来见他,甚至怕她其实死了,他心心念念等了她这么久,真到了这一刻,他却怕极了。
他还不敢动弹,楼下的横波却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往里挪。士兵以为她要闯城门,就过来抓她的胳膊,他在塔楼上看得急红了眼,吼道“不许碰她”,便二话不说冲下塔楼,还在楼梯上衰了一跤。他一点也感觉不到疼,他看不见周围的景象,听不见任何声音,所有五官都罢了功,只剩下最后一个本能——他要找到她。
他要把最重要的人找回来。
最后,他拨开重重人群,终于抱住了同样努力奔向他的横波。他们狠狠抱在一起,像是重新找回灵魂的另一个碎片,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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