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

东海尽头有片荒原，荒原尽头有万里冰封的冰川。

        初月从出生起便生活在这座冰川里。

        也不能算出生，她没有□□，只是飘荡在一个冰窟窿里飘荡的无主元神而已；她也没有父母，只有上渊每年会来看她一次。

        据上渊自己说，他是条天狗，在银河尽头捡到了她。

        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指着地上那团人形的物体告诉她，这是她的肉身。再过一年，灵芝草就能养出一个肉身，她就可以附在上面、彻底自由了。

        这个窟窿被施了法咒，外面的生灵都进不来，偶尔有些凶兽在洞口徘徊，对她亮起獠牙，她一点都不怕，反而很好奇。上渊告诉她，三界里什么奇人奇事都有，现在太危险了，等她有了自己的肉身，她就可以亲眼去看看。

        她跃跃欲试，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等啊等，她等了快一百年，现在肉身终于快长好、灵芝只剩下最后一瓣，这一年的冰川却结束了小冰川时期，迎来了暖洋期。冰川开始融化，初月经常听见滴滴答答的水滴声。她藏身的冰窟窿也开始消融，冰层下面不知冰封了多少年的东西慢慢显现出来。

        是个蛹。

        好巧不巧正好在灵芝草下方。

        那蛹碰到暖流开始孵化，一只毛毛虫破蛹而出，它没有食物，居然开始啃食那瓣灵芝草！

        没有肉身、只有一团光芒的初月心急如焚，日防夜防，只能防住外面的，谁能想这窟窿里面藏着这样一只蛹呢？上渊最近一次探望才没几个天，算算日子还要将近一年他才会再来，而这毛毛虫却日益强壮，本来吃一口要消化三天，短短一个月灵芝只剩下半拉了！

        她心如死灰，眼见着没有长好的肉身被毛毛虫咬断了和灵芝草的联系、慢慢腐烂，她想她可能永远没机会获得自由了。一个月后的某一天，三指粗的毛毛虫已经进入休眠期，洞口却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她吓了一跳，以为是上渊提前来了，定睛一看，居然是个四只脚的、毛茸茸的可爱生物。

        猫。

        雪白碧眼的猫咪居然能进洞，它进来后左看看右闻闻，居然看中了悬停在半空的初月，伸着爪子要捉她——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大叫不好，一边在心里大叫你别过来啊一边努力地往上飞。可是猫多灵活啊，她看了一眼洞口，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肉身已经没了，守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她正要飞出去，一个分神，身轻如燕的猫咪一个飞扑，爪子就捉住了她！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初月想不起来。只知道她被飞扑而来的猫吓得闭上眼，下一秒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吸过去，等她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人形、钻到白猫的身体里去了！

        她自己都没料到，坐在地上愣了好久。这才隐约想起，上渊以前好像说过，猫是灵界使者、三界不靠，猫没有元神，又是非常健康的肉身，此刻飞扑了一个健全的元神，结果就是——

        初月直接附到了猫的身上！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碰一碰脸蛋，再碰一碰地上的冰，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了五感是这样的滋味。

        上渊说过，只有原装的肉身和元神，才能完美契合、长久，不然元神迟早消散。三界内，只有这株九转灵芝草能生死肉骨、重新长出元神和肉身——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可以动了！她连忙去看灵芝草——只剩最后一小瓣，而她种了几十年的肉身，已经被毛毛虫咬坏了根、短短半个月就腐烂了。

        剩下的这点点灵芝草，绝对不够再长一次肉身，她失望透顶，转眼一看，始作俑者却吃饱喝足、此刻变成了一只胖胖的茧缩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越想越气，抬手就想拍扁那只茧！

        算了，下不去手。

        她凑近了看，好巧不巧，那茧就在此时慢慢裂开，一对透明却五彩斑斓的翅膀破茧而出，刚出生的蝴蝶咬破茧，努力张开翅膀振飞。初月忍不住睁大了眼，目瞪口呆地目睹了这只蝴蝶破茧起飞的全过程。

        精彩绝伦。

        她释然了，，这蝴蝶在冰川下被冰封这么久，本来一出来就应该被冻死，结果命中注定吃掉了她的灵芝草。这种千载难逢的巧合，造就这样一只蝴蝶的绽放，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她倒也豁达，把最后一点灵芝小心收好，站在冰窟外回头看了许久，然后正式离开了这个她藏身了几十年的地方。

        她走啊走，走出了冰川；又走啊走，满目都是灰黑色的石头和荒漠，像是没有尽头。她开始怀念以前飞啊飞的日子了，那时候没有任何感觉，哪像现在，走了几天，腰酸背痛、脚跟灌了铅一样。她筋疲力尽，最后头晕眼花，昏倒在一片荒芜萧索的戈壁上。

        她失去意识前，仿佛看到有个巨大的身影朝她袭来——她最后一个念头是，她等了几十年、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晃晃悠悠地被颠醒，定睛一看，嚯！惊喜一点儿没有，只有惊吓。

        天地倒置，脚上还传来剧痛，她吓得连忙抬起脖子张望——原来昏过去之前她看到的身影，是一只健壮的黄罴。此刻它锋利的牙齿正咬着她的裤脚，拖着她不知道去哪里。

        那黄罴四爪锋利，腰背厚实，皮毛锃亮，尤其那口牙，初月掂量了下自己纤细的骨头，估计三两下就被它咬得粉碎。她心里苦笑，在洞里憋了近百年、有朝一日终于有了肉身，结果刚出来就被吃了，得，也算大自然的食物链循环了。

        黄罴拖着她不知道要去哪里，除了偶尔有沙砾磕到头，初月竟然隐约感觉到省心省力了。她揣手仰望灰黄色的天空，忽然发现眼前似乎开始有新的颜色！她心中一喜，抬腰向前方望去——

        茫茫的灰色荒原上，有棵绚烂火红的巨大枫树！它像是从石头缝里钻了出来，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向这寂寥的天地绽放所有颜色、美丽、灿烂和辉煌。它的每一分红，都像是燃烧着生命淬炼的火焰，在向命运做最声嘶力竭的呐喊。

        它就该长在这里，越是极致的荒凉，越是衬得它极致的璀璨。

        初月看得出神，黄罴一直把她拖到树下，然后身姿矫健地爬上二人合抱那么粗的树干，全程没有看她。没多久，只见枫树某一角剧烈晃动，火红的枫叶簌簌地飘下来，有一片正好遮住了她的眼。等她拿开枫叶——

        哦哟这儿怎么有个人啊！

        正在下树的男子同样没料到她在那里，差点一个踉跄摔下来。他堪堪站稳后火速向她奔袭而来，初月屏住了呼吸，打量起这个除了上渊外她第一个见到的人——

        黢黑的皮肤，雪白的大门牙，圆滚滚的大眼睛，还有，初月忍不住往后仰了仰，要不然他这一身肌肉要冲破她的眼帘了。

        初月不禁暗暗感慨，好健康好结实啊。

        男子见到她的面容，明显一滞，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道：“姑姑！”初月眼瞪如铜铃，心想我哪来这么兄贵的大侄子。那男子下一秒凑上来嗅了半天，自己摇头道：“不对不对，只是皮囊像而已，味道完全不对……”

        初月浑身汗毛直立：“你谁啊？”

        “你是、你是猫妖？”他打量了她一番，“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猫妖，猫是灵界使者，没有元神的啊。”说罢抬头看了看她身后，怪道：“你是从哪儿来的？这尽头只有冰川和凶兽，哪来的女孩子啊？”

        他一个人在那儿大声地自言自语，直接完成了一套逻辑闭环：“不对！看你这姑娘文文静静的，你怕不是个凶兽化成了人形吧？！”

        初月讪讪的，她想起上渊说过，三界虽然精彩，但是有好人也有坏人，不能没有防人之心。她眼珠子一转，开始胡诌：“你太孤陋寡闻了。知道小冰川时期和暖洋期吗？我千万年前去冰川那里游玩消暑，结果一时不慎被冻在了冰里，直到前一阵子冰块融化才重获自由……”

        她半真半假地把蝴蝶的经历套在自己身上，把男子唬得一愣一愣的，他听完挠了半天的头：“难怪最近变热了许多，原来还有什么小冰川时期和暖洋期啊。”

        初月在心里扶额，这也未免太憨了吧……

        男子嘿嘿一笑：“姑娘——我可以叫你姑娘吧？你年纪大，可是长得小啊。姑娘你好不容易重获自由，现在要去哪儿啊？”

        “我要去——”初月说到一半噤声了，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又看了看这参天的枫树：“你先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男子无奈道：“我叫丹枫，是青龙一族的，我本来不住这里，守在这儿，是为了找我大哥。他失踪好多年了，我总也找不到他，就来这里守株待兔了。”

        说罢他指了指身后的黄罴：“它之前被人类的捕兽器伤了，是我救了它，所以它一直陪着我。大概它也是怕我无聊，所以才把你捉了过来。”然后他指了指她的脚踝：“它性格很温和的，没伤到你吧？”

        他如此真诚，初月心中戒备放下大半，她亮出脚踝，说：“没有，它没伤到我。”

        语毕，初月忍不住仰望这枫树，树冠遮天蔽日，几乎把目之所及都染成了红色。她不禁要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找你大哥？”

        丹枫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包袱，打开后居然有水和食物，他递给她，初月欣喜若狂地接过来便开始狼吞虎咽。他伸手的时候，初月无意中看见他右手小指上戴着一颗黑色指环，很是奇怪。

        丹枫忍不住说：“慢点慢点。唉，说来话长，总之这里对他很重要就是了，我也没抱太大希望。姑娘，那你呢？你要去哪儿？我本来就没事，索性送你一程吧！”

        她嘴里塞满了食物口齿不清：“偶要去看陆行舞——”

        丹枫：“啥？”

        初月就着水把食物都灌下去，终于能说清了：“我要去看流星雨！不是那种一闪而过的流星，是那个停在空中、圆形光环的流星雨！你见过吗？”

        丹枫的脸色瞬间精彩纷呈，她没注意，边比划边继续说：“你不知道，我在冰窟——我在冰块里被冻住的时候，只能看到那流星雨的边边角角，而且离得也太远了，根本看不清。我现在自由了，我要去中原，我一定要蹲在前排、好好欣赏一次！”

        丹枫讪讪地笑：“这也太巧了……”初月没听清：“你说什么？”

        丹枫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他在原地来回转了两圈，在初月疑惑的眼神下盘腿坐下：“姑娘——”

        初月打断他：“我叫初月。”

        丹枫的表情更加灿烂，他嘴角抽搐：“这巧合得过分了吧……初月姑娘你听过轩辕山吗？”

        初月摇摇头，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上渊每年一次的陪伴，他会跟她讲一天一夜的故事，他走前还会留下许多图册，翻好的，他从来没说过轩辕山。

        丹枫啧啧称奇：“世间之大，真是神奇。你说的那个神奇的流星雨，哎我还真的见过，可是每年它降落的地方都不一定，不好提前占位啊。”

        初月眼珠咕噜一转：“上一次是在哪里？”

        丹枫盘腿托腮想了想：“好像是中原……”

        初月正好吃饱了，她拍干净手上的残渣，擦了擦嘴，站起来说：“那咱们就去中原碰碰运气。”她抬头看看天，“这流星雨还有一个多月，应该来得及。”

        丹枫仰头看她：“来得及什么？”

        “来得及我的生日啊。”见丹枫诧异，她解释道，“我被困在冰川里太久了，不记得生日了，第一次见到那流星雨的时候就觉得特别美，索性就把那天当成我的生日了。”

        丹枫瞠目结舌，好半晌干笑两声：“呵呵，挺好，挺不错。”低头就开始自言自语：“这巧合得简直有点可怕了……”

        初月一时没听清，丹枫连连摇头：“我随口胡说的话你别当真。”说罢他走远了些，只见他原地转了个圈，青色的烟雾平地而起、几乎遮挡了她全部的视线。等到浓浓的雾气散去，结实的青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威风凛凛的青龙！

        只见那青龙膘肥体壮，每片鳞片都像是过了油、锃亮锃亮的，两根长长的胡须悬浮在脸颊两侧，帅气又威严。

        初月看了看，唔，脸型都被修饰得小了点。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没事的时候揽镜自照、修胡须啊。

        青龙的爪子都比她身体还要大，上面的指环却不见了。她一时有点动弹不得，青龙见她这副模样，主动低下头，示意她爬上来。初月见它如此温顺，咽了口唾沫，终于鼓起勇气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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