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6
成千上万的黑乌鸦遮天蔽日，它们以极快的速度从空中向擂台俯冲而来。西姮仰视着这些乌鸦，缝隙中偶尔露出的阳光刺得她闭上了眼。她下意识地低头，无意中发现台上的虿榘已经双手着地，脊背凸起，整个人呈伏地状态。
西姮暗叫不好，他想现原形！连忙大声呵斥道：“虿榘你好大的胆子！在场多少无辜观众，你胆敢现原形？！”
已经膨胀了至少三倍的虿榘身形一滞，最后妥协道：“我只变出房屋的大小即可。”
丹枫跪倒：“那也有好几吨了啊！”
西姮心想，你没见过他真身，房屋和它比不值一提。整个用巨石打造的擂台几乎被他踏平，虿榘仰头长啸一声，后肢牢牢抓地，前脚抬空严阵以待。西姮焦急地看着那些乌鸦，又看向台上，心跳如擂鼓。她第一次见重晏使这样的招数，不知道——
虿榘瞪大了巨大的眼珠子，待乌鸦靠近忽然张口大叫，所有人立刻被巨大的声波冲击得捂紧耳朵，地上的石块被震碎为齑粉。西姮奋力睁大了双眼，只见那些乌鸦完全没有受声波的影响，依然尽数冲向了虿榘。只是那一只又一只的乌鸦，并没有去啄虿榘，而是在即将碰到虿榘巨大身体的那一刹，化成一团团黑色烟雾，直接穿过了对方！
西姮眯起眼，她好像看到，那乌鸦化成烟冲向虿榘的那一个瞬间，口中衔着的，是火？
数万只乌鸦，前仆后继地穿过巨兽，一团团的黑烟又慢慢聚集到空中，渐渐形成了一个人影。虿榘发出的声音变了调，像是野兽承受巨大痛苦后发出的哀鸣。这下别说旁人了，连西姮都实在忍不住拿手捂紧了耳朵！所有人头痛欲裂，疼得弯下了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受不了的时候，场上的声音戛然而止！丹枫最大胆，他尝试着伸头去，只看了一眼，便兴奋地喊道：“大家可以抬头了！没事了没事了！”
他边说边扶西姮站起来，只见满场的乌鸦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些黑烟汇成的人果然是重晏，此刻他正悬空站在擂台上方，喘着粗气，脸上、手上……全身都伤痕累累，嘴角也有血迹，连障眼法都维持不了了。而虿榘——
西姮视线一转，台上的虿榘已经重新变回人形，却是蜷缩成一团躺在废墟里。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咬他，他一边喊痒一边痛苦地全身抓个不停、抓得浑身是细小的伤口。西姮皱起眉头，不可能的啊，虿榘真身巨大无比，就是被天雷劈几下，他都不痛不痒的，怎么会轻易喊疼呢？
虿榘的皮肤开始烧焦，居然能隐隐听见滋滋作响、好像皮肉被烧伤的声音，西姮她们在场边，都能闻到焦味。重晏轻轻笑了一下：“虿榘啊虿榘，我没想到你强大到这种程度，逼我不得不出此杀招。你的真身就算比山还高、比海还深，同时被几千几万团火点着，又能撑得了多久呢？”
果然，那些乌鸦口中衔的的确是火！
虿榘倒在地上，脸颊上的肉被烧得黑一块红一块。重晏见状、似有不忍：“投降吧，你已经输了”
虿榘痛得满地打滚，却咬紧牙关不发一个字。西姮知道他轴得不得了、绝不会开口求饶，事到如今，只能由她站出来高声宣布：“这场比赛，轩辕山混沌重晏胜！”
她甫一说完，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终于得胜的重晏好像再也支撑不住了，从半空中摔落在石堆中。西姮连忙跑上台，让会津和丹枫把重伤的虿榘赶紧背到开明谷的甘泉去疗伤，而她则简单检查了下重晏——还好都是皮外伤。
他闭着眼，发出一个放肆的大笑。不知道为什么，西姮也跟着他笑起来。过了好久，等他终于笑够了，他缓缓睁开眼，也许是阳光太强，他眯着眼，低声说：“师傅，我终于赢了，虽然艰难，可我还是险胜了。”
西姮又好气又好笑，她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是啊，一场惨胜，都不知道你图什么。”
他又闷笑一声，大概是牵扯到了伤，连忙停下捂着胸口。西姮见状，便要为他施治愈术，他却轻轻捉住她的手，趁她没注意的时候，瞬间重新戴满了十只指环！
西姮看着手上的指环，好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重晏扶着胸口，慢慢坐起来，闭住呼吸凝视着大门外的石晷——那晷面上长长的指针在他的注视下，终于缓缓地走完了最后一个刻度。
西姮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来：“为、为什么要重新我给戴上这个……”
重晏深深地看着她，然后握住她十指，轻声说：“师傅，我不想伤害你，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挣扎好吗？”
西姮还是不明白：“等会儿？等会儿会怎么样？”他不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缓缓站起来，从身后掏出一只香篆，西姮认得，那香篆他早上送过几只给她，只是颜色不一样，大概味道、香料也不同。
他在掌心燃起火焰、点燃香篆，浓郁的、说不上名字的香气迅速随空气在场内散开，场边的观众本来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此刻却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座位上，有气无力地哀嚎着。
这下西姮真的有点慌了，她被重新戴上了指环，没有多少力气，只能坐在地上、努力抓住重晏的衣襟：“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重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抬头边在场内踱步边高声说：“这个迷香，配合各位手上拿了好多天的荷叶，会让各位觉得手脚无力、无法动弹。这种迷药无毒，十二个时辰后会自动解除，各位无需紧张。”
摊在原地的芙菱疑惑道：“你把我们迷晕了，想做什么？”
重晏没有看她，他继续说：“我对各位没有恶意，只是想请各位做个见证——”
他话音未落，大门外的石晷指针蓦地发出金色的光芒、直冲云霄。重晏噤声，仰望着看不到尽头的金色光芒，眼里是憧憬、是解脱、是期盼、是欣喜……是千千万万西姮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过了一刻钟，好像是极远的远方传来僧人的诵经声，如踏春冰裂、如玉盘倾斜，乍吟乍讽抑扬顿挫，悠扬婉转不绝于耳；空中隐隐有檀香传来、沁人心脾。高空万里无云，然而五彩霞光从九重宫阙倾泻，如锦帐重重、屏风曲曲。重晏站在原地仰面接受霞光的洗礼，如此圣洁的场景，在场的人无不瞠目结舌。
金光笼罩了整个校场，观众惊讶地发现，无数金身罗汉使者的影子出现了半空中。整个昊天大殿的倒影出现在了人间！西姮心想，这次殿内的人倒是不少，不知天尊他在不在……她刚这样想，高耸的云端尽头隐隐出现了一个无比高大的影子，顶负圆光，身披七十二色，左手虚拈，右手虚捧，竟是天尊本尊了。
这下别说在场的观众，连西姮乖乖行礼请安。重晏郑重地三跪九叩大礼，礼毕后依然站得笔直。
西姮不知他想做什么，正疑惑着，天尊悠扬的声音响彻整个山峰。
“轩辕山门下混沌，速来殿上，速来殿上。”
重晏擦掉嘴角的血迹，昂首挺胸：“天尊容禀，弟子打赢这场比赛，不为上殿听禅布道，而是想请天尊与各位罗汉佛陀道友，为弟子做个见证。”
侧边一罗汉问道：“见证何事？”
重晏不答，转身走向西姮。他虽一身的伤，却眼神刚毅步履沉稳，西姮本来很欣慰，却发现他正朝自己走来。她心下奇怪，用嘴型问他：“你做什么？”
他还是不答，他站在她面前立定，漆黑的眸子死死盯住她的眼，赤|裸裸的眼神看得西姮浑身不适。哪怕关系再差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瞪过她，像是下一秒要把她生生吃了一样。
她正要斥责他，他却蓦地垂下眼睛，轻轻托起她的手，面向众人，用传音大法高声向天下人、向天尊罗汉们说：“我请大家，见证一场婚礼~”
众人：“……”
西姮目瞪口呆：“你要成亲？！你要成亲怎么能在这种场合呢？还有，新娘是谁，快带来让为师看看！”说罢，她便开始左顾右盼四处张望。重晏怪笑一声道：“我为了今天等了太久、筹备了太久。至于谁是新娘，师傅请稍等。”
西姮翘首企盼，重晏撇了撇嘴扯出又一个怪笑，只见他抬手施了个法，西姮认得，那是隔空取物的法。有红色的东西从重晏房间的方向飞来这里，他接住后拉着她原地转了个圈——
全场一片哗然，西姮堪堪站稳，只见眼前一片红色，重晏穿了一身红色吉服，连她也换上了红彤彤的衣服。她低头看了看，又是鸳鸯又是连理枝的图样，要素很是齐全。只是她作为男方长辈，穿得似乎过分喜庆了，这难道不是新娘子该穿的衣服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无意中瞥见场边混乱人群中的芙菱——她脸色煞白嘴唇毫无血色，惊恐的双眼直勾勾地瞪着一身喜庆的重晏。她伸出颤抖的手指：“你、你的心上人……你居然、你心仪的人……居然是她！”
西姮莫名其妙，她又四处看了下，结果却发现，芙菱指的方向，似乎就是她这里啊……
她再次低头确认裙摆上的图样，确确实实是鸳鸯和连理枝。她的心渐渐下沉，抬头看向身边的重晏，他的眼神比当年回来的时候更要疯狂千倍万倍。
她就算神经再粗，终于也回过神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会是这样？西姮怔怔的：“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我终于不用再违心演一个好徒弟了！”他仰天大笑，“我等这天等了千年万年了！”
西姮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间闪过无数念头。是这样吗？居然会是这样？她的大徒弟对她有着这样不可告人的旖旎心思，所以当年才逃跑了？闾阖子健骂他猪狗不如，是因为他知道了？那她在做什么……这么多年，她毫无察觉，尤其他回来之后，她心有愧疚，二人更是朝夕相处……
她居然能有眼无珠到这个地步……
来自苍穹的声音骤然响起，震得所有人精神一振。天尊幽幽的声音响彻整个天穹——
伦常乖舛，立见消亡！
欺师灭祖，天道难容！
伦常乖舛，立见消亡！
欺师灭祖，天道难容！
……
这几句话反反复复，重晏像是听到什么意料之中的话，冷冷地笑了一声。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是震惊万分，有些人反应了过来，神色中海带着鄙夷。他却无所畏惧，腾空挂在半空中，环视着四周，忽然开始笑起来。
众人皆莫名其妙，他却越笑越大声，甚至越过了诵经声。不知过了多久，待他笑够了，只见他仰天面向金光，大声道：“这种陈词滥调我听了几千年了，我就是要欺师灭祖！我就是要以下犯上！伦常乖舛又怎么样？天道能奈我何？伦常已被我踩在脚底，它又能奈我何？！”
他一下又一下捶打自己的胸口，满脸悲愤：“天道无情，怎知求而不得之苦？我一恨我是她徒弟，我二恨她只当自己是我师傅！我最恨天道轮回要我羞于启齿、三纲五常把我定义为耻辱和龌龊，它们压得我连黑夜里都不敢叫她的名字。我不信，我不甘，我偏要打碎这伦常！我偏要在这昊天大殿上说给所有人听！”
他骤然回首，与她遥遥相望，眼中是浓浓的爱和眷恋。
是的，她看得真真切切，是男女之爱，不是师徒情谊。
她怎么会从来没有注意过呢……
他的声音缠绵悱恻，一字一句，像是镌刻到灵魂上的语句：“我对她的爱意汹涌，再不遮掩，再不妥协。我以前连做梦都小心翼翼，可是今天，我就是要当着九天神佛、当着天下众生，我要她不仅做我师傅，还要她做我的妻子。”
他向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她像是脚底生了根，一下都动弹不得。最后，他在她面前跪下，把额头紧紧贴在她手背上，用最温柔的话诉说着。
“师傅，我爱慕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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