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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五)


  从那一天往后数了很有一段时间,我都没怎么见过我爸,陵城有官员落马,他总要这么忙碌一阵。

  这次是个大鱼,分管城建的张副市长,此人也算是年轻有为,省长秘书出身,四十出头被下到陵城出任市委领导,已有三年之久。

  零二年春天就有匿名信寄到省纪委,后者刚开始调查,他们书记就被张的老领导请到办公室。年近花甲的省长拍了桌子--这算什么,我身边的人,刚下去做出一点点业绩,就有人开始不安分了?举报材料我看过,都是些捕风捉影莫须有的东西,小张身居要职,得罪人在所难免,你们这样配合,搞得人心惶惶,以后还有没有人敢做事?老百姓再抱怨政府效率低下,你们纪委的,都给我站出去承担!

  纪委书记从省长办公室退出来,连夜找到省委一把手。

  一把手沉吟良久,查,一定要查,但老同志的意见我们也要尊重,有些事进行,但不要放到台面上。

  于是,案件转入地下,一查就是一年多。期间省领导班子换届,省长退居二线。

  线索千丝万缕,收网却收的非常突然,被监管起来之前,张副市长前一天还在本年城市建设工作会议上发表讲话。

  一时间,陵城中层以上干部,人人自危,张副市长被双规的第二个月,沈伯伯被纪委传去谈话,接受调查。

  我那段时间,正是考研复习到了第二轮,每天泡在图书馆和自习教室,对这个事一无所知,等我知道,它都已经告一段落了。

  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据说张副市长在位三年,沈伯伯逢年过节时送的礼金,统共大概在五万上下,这在被调查的干部中绝算不上头一份,党内处分可能跑不掉,但还不至于丢官。

  我妈这么告诉我的时候,也明显是宽慰的语气,是啊,毕竟是这么多年的邻里,谁栽在谁手里,大家都不好过。

  她又问:"你最近在学校见过思博没有?"

  "没有,我见他干什么。"

  "听说他要出国了?"

  我心里就好像有一个慢下来的陀螺,猛然间有人抽它一鞭:

  "您问我我问谁去啊,是吧?"

  "别给我阴阳怪气的。"

  "我怎么啦,我还看书呢。"我捧着经济法真题:"齐享晚上过来吃饭,您烧什么菜?"

  院学生会换届选举以后,一群人到佳缘小栈聚餐,我逗那帮学弟学妹:"挺好,我马上都退休的人了,吃饭还带上我呢,以后我经常得回来找你们蹭。"

  "庄学姐,你是太上皇啊。"他们七嘴八舌,开酒瓶:"太上皇满上。"

  "我事先说好,就一瓶,多了不行。"

  当年被热水瓶烫伤的那位小陈说:"庄凝一向不是不爽快的人哪。"

  "廉颇老矣。"我拍拍他肩:"这以后,你我退出江湖,就看他们年轻人的了。"

  年轻人们纷纷做昏倒状,小陈笑:"他们给你面子叫一声学姐,看把你喘的。"

  话是这样,确实也没有人硬是来劝我酒。

  看他们一杯接着一杯,我有心劝一劝:"不是我扫你们的兴......"再一想,算了,真把自己当过来人了?不提远的,就大半年前,要有人跟你说,庄凝,不要犯糊涂,你听么?

  这些小孩子都看着我。

  "没事,喝吧,我忘了我刚要讲什么了。"我说:"人年纪大了记性就是不行。"

  他们哄笑起来。

  等差不多我下去把账给结了,老板娘还是以前的那一个,对我笑:"好长时间没来了。"

  "忙啊。"

  "快毕业了?"

  "可不是吗。"

  我曾在这个地方,享受我大学生活的第一顿午餐,似乎只一个转念,就到了现在,伏在柜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那么多的改变前赴后继,有些东西却一成不变。

  这一天我去图书馆还书,又借了两本新的政治习题集,下楼原本该直接往借阅处走的,可是我站在回廊上,看见天井里盛得满满的秋阳光,乳白雕花的长椅安放于散尾葵旁,我立刻就不能动了,还有什么,比坐在这里翻一本游记或者画册,更可以引诱一个连背两天"新民主主义"背到精神衰弱的可怜人?

  我在文艺借阅室的书架间穿行,饥渴极了,看见什么都想拿。我的亢奋终结于角落里的一本书。

  它有着金色,暖洋洋的封皮,封面上这个端庄娴静的姑娘,芳名《阿米莉亚》。

  这本菲尔丁的作品,当时我从谢端手里借过来,看了一小半就扔还给她,她很诧异地,不好看?

  说不上来,反正我不喜欢。

  我那时喜欢乖张的,戏剧化的,生于迷恋死于激情的玩意儿,而不是这种波澜不兴繁琐平淡的小儿女情长,我也不喜欢这个故事里,道德观固若金汤,善良从来无懈可击的女偶像。

  她忍,忍,忍个头啊,我当时对谢端说,要我我就一巴掌上去。

  但是谢端喜欢,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对我讲述布思和阿米莉亚的爱情--他带她离开她母亲,他们抵御诱惑,战胜困难,终得幸福绵长。

  现实里有这样的事吗?我把抱在手上的都轻轻放到一边,从书架抽下那本书。

  却有人在这本《阿米莉亚》和这排书架后面,开头我们并没有注意彼此,直到我听见手机震动,然后是熟悉的声音:"妈?......我还在学校......是的,快了......"

  一边说,脚步声一边往外去了。

  我跟过去,试图在书丛高高低低的间隙中看清楚,却总是晚一步,实在无奈:"沈思博!"

  偌大的一间阅览室,我看不见他在哪,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想,这就算了吧。

  这时有人在身后叫我一声:"喂。"

  我回头,他还是那个样子,清秀温和的,站在风卷起来的白窗帘前面,对我笑一笑。

  "听说你要出国了?"回廊里安排了课桌椅,方便学生看书,我和沈思博面对面坐着,我问。

  "嗯。"他说:"来办手续,退证件。"

  "沈伯伯,他没事吧?"

  "心情不大好,不过没事。"他回答:"你现在怎么样,工作找在哪?"

  "没找。"我给他看我手里书的封面:"准备考研。"

  "挺好的。"

  "最近回家也没怎么见你。"

  "出去了一阵。"

  "哦,什么时候走?"

  "明年春天吧,也许。"

  这之后,我们沉默片刻。我想,他如果在等着我提到她,恐怕要失望了,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无话可说。

  "前两天,我还去佳缘小栈来着。"沈思博开口道,他可能也不清楚自己要表达什么,所以就说了这么一句。

  "我最近也去的。"过了几秒我笑起来:"多快啊。"

  他也弯一弯唇角,隔了一会儿:"要是她......"

  我等着。他却垂下眼睛对自己笑笑,那是个黯淡的表情,意思是,何必呢。

  然后他重新看着我说:"那,我先走了?"

  "好好--哎!"

  沈思博已经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

  "我可能没时间去送你。"我起身:"就在这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再见。"

  我把书都收拾到臂弯里,对他点点头,然后沿反方向离开。

  又过了两个月,有一天半夜我被苏玛晃醒了。

  我火死了:"干吗?"

  她瞪着两只大眼睛,遍布血丝:"你还问我?你刚一共喊了五遍'综上所述',我不管你述啥,赶紧述完,不然我还睡不睡?"

  "......"

  这就是我那一阵的状态,冲刺阶段,白天晚上都在不停做题,有时候到了梦里,思维还刹不住车,又疲倦又焦虑,每天洗洗脸就睡,长了一脸的痘,也不爱打扮了,所以当齐享元旦时说接我回去吃饭,我还怪不乐意的。

  三十一号中午我给他拨了个电话:"喂,你在哪呢?"

  "在房子这。"

  "哪个房子?"我旋即想起来:"交付了,这么快?"

  "昨天刚拿到钥匙。"

  "怎么样?"

  "地方不大。"他说:"不过,我现在站阳台上,能看得见陵河。"

  "真的啊?"我有点心驰了:"可以在那放把躺椅。"

  "包墙全弄成玻璃的。"

  "再放个冰柜。"

  "再在墙上弄个书架。"

  "再弄两盆绿植。"

  我们俩在两边同时满足地轻叹一声。

  正在此时"砰"得一下,像有什么翻倒在地,我这里听都不小的动静:

  "怎么啦,怎么啦?"

  他隔了两秒:"楼道里的。"

  "哦,没事吧?"

  "我去看一看。"他说:"回见。"

  我化个了淡妆,然后我把橱门打开,发现所有能穿出去的衣服,全都穿给齐享看过,有的还穿了好多遍,我默默蹲在衣橱前纠结了很长时间,曾小白问:"庄凝你蹲那儿干嘛?你是不是肚子疼?"

  "你才肚子疼。"我说:"我郁闷呢。"

  "怎么啦?"

  "没衣服穿。"

  "哈。"她笑了:"谁让你几个月不逛街。"

  "我哪有空。"我怒了:"我要看书,上课,要吃饭,睡觉,我还要谈恋爱,妈妈的。"

  "你跟谁发脾气呢?"

  我说:"我跟我自己。"

  "放心,他不会嫌弃你的。而且,"她趴在床栏跟前,看着我:"你什么时候这么小女人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从放下电话,一直折腾到现在。"她看看手机:"一个半小时,你中午一般不午睡的吗?"

  "来不及了。"我叹口气:"哪有人两点钟开始睡的。"

  "我啊。"她重新仰躺下来,默了一会儿,说:"庄凝,你还记得那次么?"

  "嗯?"

  "零一年,我们一个寝室人仰马翻,为你赴约打扮。"她轻描淡写地说,抬了抬上身,似乎试图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时间真快,我他妈都要毕业了啊。"

  我去自习前喝了一大杯浓咖啡,坐教室里坚持做完了一份英语模拟题,齐享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倒下了,胳膊下面垫着一本小字典,睡得正酣。

  他把我叫起来,我惺忪地收拾东西,跟着他走出去,这会儿已是黄昏,沿着楼梯往下走,我抬头看看远方,不见光,灰云由疏向密地朝地平线堆过去。

  我这边还在望呆,突然脑袋里嗡的一响,眼前就蒙了,如果不是齐享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我,我这一下摔得会非常惨烈。

  他声音很紧:"怎么了?"

  "别讲话。"我扶着他手臂:"我头晕。"

  齐享打开车门坐进来,递一盒冰淇淋给我:"没事了?"

  "就是太累,没事。"我接过它,另一只手把遮阳板掰下来,照一照,又转头对他瞪瞪:"看我的眼睛。"

  他看了一眼:"何必呢。"

  "我连简历都没做,什么工作都没找,这个再不上点心,真是彻底不想好了。"

  他没有再劝我,只是问:"很有把握?"

  "哼哼,基本上,志在必得。"我打开盒盖舀了一勺:"对了,中午那声响怎么回事?"

  "隔壁邻居,老两口搬些杂物过来,摔了一跤。"

  "这么吓人?怎么没让子女过来?"

  "不在了。"

  "......怎么的?"

  "生病吧。"

  "哦。"

  我和齐享有一个共识,对于他人发生的灾厄,能缄默尽量保持缄默,过分的好奇和谈论难免有娱乐化的倾向,不厚道。

  我就转了话题:"去了一趟是不是庆幸,你妈没听你的意见,坚持要买?"

  "有一点。"

  "你啊,不要老觉得自己一贯正确。"

  他微笑:"我有吗?"

  "还没有?"我说:"从认识你,你不一直这样么?"

  "你能比我强到哪里去,小姑娘?"他转头看着我,说:"是谁,第一次见面就让我下不来台?"

  "嘿嘿。"我说:"我知道了,就跟偶像剧里演的,你肯定觉得我特别不一样,就喜欢上我了,是不是?"

  "我欠啊?当然挺生气的。"

  "哦?那后来呢?"

  "后来。"他顿一顿:"后来多了,你具体指哪一段?"

  你看,你要是想听听这个人正经讲甜言蜜语,讲讲他是怎么被你吸引,你哪里与众不同之类的,总是要等的傻眼。

  我没有办法:"小气。"

  他笑一笑,没搭理我,我歪在副驾驶座上,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直到被车窗外滴滴答答的声音吵醒。

  "下雨了,又下雨了。"

  考试地点在市三中,第一门政治结束,中场休息的时候,旁边永和豆浆里满满当当坐的都是考生。

  我当然也在其中,要了一份卤肉饭,坐在角落里戴着耳机。我从不跟别人对答案,考完就当过了,全心全意准备下一门。

  我想,有必要结合后来我所了解的,来谈一谈,我当天中午坐在那儿翻英语的时候,齐享在做什么。

  齐享接过对方递来的一瓶水,拧开:"谢谢。"

  "哪里,真要谢谢你,小齐。"他对面的老人说:"清早就过来,帮我们这么大的忙。"

  齐享笑笑:"应该的。"

  "上次也多亏......"

  "赵老师,别再客气了,成吗?都是邻居。"

  "好好,不客气。"

  齐享四面看了看:"您不装修,就直接搬过来?"

  "是这么回事。"赵老师解释道:"我们这个房子,为我弟弟家孩子准备的,他还在念高中,用得上还早,家里东西太多,都没地方下脚,先摆一部分到这里来。"

  "坐,小齐你坐。"他接着招呼齐享:"我简单收拾,咱们马上就走。"

  "不急,您慢慢来。"齐享为了表示真的不急,随手拿过最上头一本旧相册:"我能看看吗?"

  "都是些老照片,随便看。"赵老师看他翻到第一页,黑白照片上,拿着军舰模型的小小男孩:"我儿子。"

  他声音平静。既然没有要人同情的意味,齐享也就没有表现出同情,点点头,一页页翻过去。

  赵老师把杂物装进整理箱,一面和善地问:"周末不用陪陪小女朋友?"

  "她今天考试。"齐享翻到最后一页,这是一张约12cm*15cm的大照片,陵城市一中00届高三(9)班毕业留念。赵老师被簇拥在前排端坐,在他身后两排,站着十七岁时的我。

  通常情况下齐享当然不可能一眼就看见我,除非他在我家,见过一张一模一样的。

  他笑了起来,真巧。

  "庄凝是您的学生?"

  "怎么?你也认识她?"

  齐享笑:"是,我认识她。"

  "那你最近跟她还有联系?"赵老师问道:"她最近没事吧?心情好些没有?"

  "她以前怎么了?"

  "这个小丫头,去年,什么时候?哦,元宵节,情绪不好,心里有事啊。"赵老师说:"喝了不少酒,多亏在座的一个男学生是她邻居,把她给送回去了。"

  齐享在对方说的时候,慢慢收起了笑容,他应该也在回忆,去年元宵节,他在哪里?香港。他大概很快想起节后有一个星期,他打电话给她,她说什么都不接,再见面,她变得缠绵而乖巧。

  "那个男学生,是姓沈么?"

  "你也认识他?他现在怎么样?"

  沈思博怎么样,我很快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来回震。我拔下耳机,一面对着真题念念有词,一面伸手把它掏出来。

  是个有点眼熟的号码。

  "喂,哪位?"

  "是庄凝吧?"

  我一时忘了这是谁的声音,焦虑成这样,也多少让他的声线有变:"哪位啊?"

  他顿了一顿:"我,卓和。"

  这个人和我不往来久矣,在学校碰上,也就点个头,从前的热络像掉在泥里,捡起来已经不再是那么一回事。

  "你啊,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我这边还在客套,他却没有任何跟我寒暄的意愿:"沈思博刚刚被检察院带走了,你知道吗?"

  事情源于一场交通意外。

  陵城某开发公司的老总,快出城时和一辆闯红灯的渣土车相撞,两边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有群众打热线,晚报记者就去了。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故,两边当事人都还没醒转,记者采访了交警和群众,了解到这两位一个是酒后驾车的有钱人,另一个是连开一整天,疲劳驾驶的老司机,责任都跑不掉。

  他琢磨着,回去文章从哪个角度切入?遵守交通规则的重要性,还是拔高一个层次,探讨一下效率和公平?

  这时那位老总睁开眼,晕了一会儿,猛的一摸口袋,冷汗就下来了,不顾胳膊上还挂着吊瓶,一蹦老高:"我衣服呢,我自己的衣服呢?"

  护士摸摸他额头:"又烧了,再给一针。"

  记者留了个心眼,从闹哄哄的人堆里挤出去,找到老总二十多岁的小妻子,她正抱着交警交还给她的现场物品,在外面走廊上等。

  这位无冕之王是个小年轻,长得挺英俊,脖子上挂个长焦照相机往那一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这个姑娘说上了话。她很快发现他不但跟她一个学校毕业的,甚至他们的家乡都不过只隔一条河,聊起在外头的颠沛,两个人都好生感慨。

  但这并不影响小记者在她离开去洗手间时,毫不犹豫地摸遍椅背上西装的每一个衣兜,终于从内袋里,他扯出一个笔记本。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代号,日期,款项。

  小记者快速地翻看着,他明白,自己以后终于不用再追那些鸡毛蒜皮的社会见闻。他收好它,直起身体,对迎面回来的年轻女人打了声招呼,然后离开。

  在此之前,张副市长一直都咬死自己只收受过礼金,而并非贿赂,这在罪行的认定上非常关键,甚至是行政处分或刑事处罚的分界。

  这本笔记,打开了僵持的局面。也牵出在第一次审查中逃脱的,一批涉案的陵城官员。这其中就有沈伯伯。

  我不知道沈伯伯是不是对此早有预料,否则不能解释他何以急匆匆地安排好沈思博的出国事宜,甚至等不及到这一年的春节。

  但这并没能逃离工作组的视线,沈思博启程当天,沈伯伯早上被叫走,临行前轻声嘱咐妻子,无论如何,先把思博送走。接着他神色如常地对儿子道,你先去机场,爸爸忙完就去送你。

  沈思博也许有些疑心,也许并没有,他只是一直沉默,直到在机场登机前一刻,也不见父亲的踪影,却等来了检察院的办案人员,请他和沈伯母,回去协助调查。

  他抱歉地对卓和道,你今天,可能要白送一场了。

  卓和是他惟一送行的朋友,却被独自留在了机场,等他想到给我打个电话,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人在出租车上了。

  "你爸不是纪委的吗?"卓和说:"庄凝,你能去打听一下么?"

  我心里非常乱,只能想到一句:"我考试呢,我下午还得考试。"

  我下午去考英语了,做得相当快,竟然还检查了一遍,超出以前任何一次模拟速度,但等监考员宣布停笔,把试卷倒扣离开考场时,我站了两次才起得身来。

  刚散场,到处都是人,我找到个花坛坐下来,喝口水,把手机打开,有条短信来自齐享,我在正门口等你,结束过来。

  我这个角度正对校门,老远的我看见他的车就停在那,但是我累的一动也不想动,仿佛这么一小段路,都实在是提不起力气走过去,在手机上打出几个字,又删掉。

  流动的人群,我们像两个静止的岛,最后还是齐享过来找到我。

  "怎么坐在这里?"他问。

  我说:"歇一歇,累。"

  真的就是累,生理性的,脑子一片空白。

  "累就回家去,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我的手机又响了,仍然是卓和,我拿出来看一眼,按了静音扔回去。

  齐享并没有往我这边看,却问道:"为什么不接?"

  我蜷在副驾驶座上,不想回答。

  我真的有点气卓和,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我能怎么办?我跟沈思博连朋友都不算了,很长时间都没怎么说过话,我现在只想好好过我的日子,当务之急我只想把试考好,和齐享谈谈恋爱,有空去他家吃个饭,陪他爸打个四十分。

  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来扰乱我?

  沈家的事与我何干,我疲倦又冷酷地想,再说,别说我了,我爸也帮不了他。他们只能自己担着,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担着?

  十分钟以后我的手机滴滴两声,一条短信静静躺在屏幕上:

  "思博刚跟我联系过,他和沈阿姨都回去了,没事了,你好好考试吧,祝顺利。"

  卓和也许知道我并不想接电话,但他并没有责备我的怠慢和冷漠,他甚至没有指出它们,就好像我一直跟他一起在对事态关切不已,为我们的老朋友担心焦虑。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厉害了?卓和同学。真是厉害。我连回复你的力量都没有,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表现的不像个伪善者。

  齐享今天有些沉默,等我有余心来管一管他的反常,尼桑已经开到团结路和吉祥街交叉口,我家小区在前者尽头。

  我抓紧时间,跟他闲聊:"我今天考得还可以。"

  "是吗。"

  "你怎么不问我呢?"

  "你这不是主动说了吗。"

  "是不是有心事啊?你。"

  "别把我说的像个小姑娘,行吗。"他微笑,缓解事态的那种:"也别胡思乱想。"

  "那怎么一路都不说话?"

  "你说了,你很累。"

  我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哦。"

  "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有什么明天过后再说。"

  "你看,你还是有事。"

  这时已经进了小区,齐享猛地刹车:"是啊我有事。"

  他一手还放在方向盘上,冲我俯过来:"那就先安慰我一下吧,来。"

  我笑,推他:"远点儿,远点儿,好好我不问了。"

  他也笑,重新发动。路过沈家时我往里看了看,这几天天黑得早,他家的窗口看进去,却比暮色还幽深还安静。

  我进屋,发现房间里没有开灯。

  "妈?妈?"我喊了两声,换鞋,一边伸手去摸开关。

  "别开。"我妈这时在角落里开口,吓我一跳。

  "干吗啊您?"

  "声音小点,过来,跟你说个事。"

  我就过去了,她坐在沙发上,低声道:"你沈伯伯出事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耸耸肩,她也就没有多问,继续用气声道:"你沈伯母刚才找来了。"

  "......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找你爸说情啊,不要说你爸没这个权利,就是有,他能这么......吗?"

  说完这句,她和我都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我问:

  "那我们就,这么躲着?"

  我妈叹口气:"不然呢?这么多年的邻居,当面怎么说?"

  "可这也不是......"

  我话刚讲到一半,我家的大门就被敲响了,"砰砰",接着门铃也被一声声按响,尖利如警报,一时非常热闹。

  而我和我妈偎在沙发的两头,偎在浓重的阴影里默默无声,像电视里被人追的走投无路的两个苦主。

  门外有人说话,细细听,是沈思博耐心的劝:"妈,庄伯伯他们都不在家,您先回去,我们再商量,好吗?"

  "我明明看见小凝回来了。你打,你打她的电话看--快点打呀!"沈伯母的嗓音高起来,我妈慌张地对我使个眼色,我像美式橄榄球员一样迅猛地扑到我的包上,摸出手机,在它响起之前摁了静音。

  四面不见光,我趴在那里,屏幕上是熟悉的号码,它亮了,又暗下去,又亮了,像一个人,一面无声的残喘,却拿眼光看着你。

  它终于停止,归于死寂。

  沈伯母又耽了一会儿,才在儿子的规劝下走掉。

  我妈整个人都往后靠到沙发背上,这时坐直了,对我说:"打给小齐,让他接你回学校,你一晚上都这样,明天还考不考试了?"

  "那您呢?"

  "我,我等你爸回来,我是没有办法了。"

  我拨给齐享:"你到哪了?"

  "快到家。"他狐疑地问:"你声音怎么了?"

  "没事。"我咳了一下:"来接我好不好?"

  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好,你等我。"

  我去房间收拾明天要用的书和资料,完了出来塞一部分进包里:"妈,我爸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

  "沈伯伯会怎么样?"

  "谁知道。"她顿了一顿:"如果沈思博找你,你可什么都别答应。"

  "我晓得。"我说:"走了。"

  也就是我开门,才走出去两步的当儿,有人叫一声:"小凝!"

  我真想装作没听见,但身后人并没给我这个机会,她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的书掉的一地都是。

  沈思博并不在旁边,我转过身时被她吓到,她憔悴的像被挂起来风干了一趟,眼圈沤得通红。

  "沈,沈伯......"

  "小凝。"她像个传教的狂热分子,凑过来,又急切又有点祟祟的影子:"能帮阿姨个忙吗?跟你爸说说,啊?"

  我妈已经从屋里出来:"沈家妈妈,孩子什么都不懂,别为难孩子,我们去屋里说,好吗?"

  但是沈伯母,她就像好容易逮着猎物的饿兽,她只盯着我:

  "你沈伯伯那么疼你,对不对?你小时候,骑自行车老也学不会,还是他教你的呢,哦还有你更小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家里没人,还是他抱你去的医院,是不是?你哇哇哇哭得可伤心了,思博拿他的小人书跟你一起看,你就不哭了。是不是?你还记得吧?"

  我怎么能忘掉呢,脑袋上缠着绷带和沈思博看一本画书,我曾经以为这样的画面,没有东西可以敌得过。

  "我爸还没回来,我,我还有事......"

  "小凝别走。"她又握住我的手腕,成了个坏掉的复读机,哀声道:"跟你爸爸说说,啊?"

  "沈伯母,沈伯母。"我又不能硬拽,几乎恳求:"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还有事呢。"

  "妈!"沈思博从远处冲过来,介入我和他妈妈之间:"您怎么又?--您先放开她。"

  "不,思博,你也帮妈说啊,小凝她以前那么喜欢你,你也喜欢她的,你以前告诉过妈的,是不是?"

  "妈,妈您不要这样。"沈思博去掰他母亲的手:"庄凝,你先走吧。"

  "......"

  这个男孩子下巴上,一圈青色。

  那是多久以前?--"沈思博,我能不能摸一下?"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他含笑的声音,我指尖的麻痒。

  "快走吧。"他此刻看着我说:"算我求你。"

  我妈把我拽到沈伯母够不着的地方,轻声道:"小齐来了,你快点跟他走。"

  我看过去,齐享正反手带上车门,向我走来,又镇静又整齐,仿佛所有慌乱和颠倒,都能一瞬间在他那里得到校正。

  这个青年走近,搂了一下我的肩膀,对这一圈人笑笑。接着他看见地上的书,他把它们一本本拾起来,拍拍尘土塞回我手里,然后对我妈道:"庄伯母,没事的话,我先带她走了?"

  "好的,好的。"我妈转头对沈家母子道:"进屋坐坐吧。"

  这一场闹剧来得突然,也十分紧凑,前后不过三四分钟,散场的及时,我们两家都幸免于被围观。

  这是惟一值得庆幸的事。

  其余的呢?其余的当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人之所以为他人,就是你同情也好怎么样也好,总不会为他的痛苦耽搁太久,甚至不会影响你少吃一顿饭。

  沈思博现在是我的他人,我首先不能忘了这一点。

  而且我觉得有必要向齐享解释:"刚才你都听见了?"

  "一部分。"

  "沈伯伯,就是沈思博的爸爸,出了点问题,沈伯母想找我爸看他有没有办法。"我说:"我们两家关系一直很好。"

  "嗯。"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没?他们......"

  "老实说我并不关心他们。"齐享接过我的话头:"我只希望他们不要影响到你。"

  "你是指我的考试?"我向他保证:"不会的,怎么会,我知道轻重--你不信?"

  "我信。"他看看我:"考完试要做什么,想好了没有?"

  "好好睡一觉。"我说:"对了,我要去逛街,我要买衣服。"

  "两个人做的。"

  "那,打牌?"

  "算了。"他笑:"还是先吃饭吧。"

  之后齐享送我回学校,寝室没别人,我冲了个澡就上床睡了。

  我的安睡时间大概不超过三个小时,很快就开始做梦,不是那种清楚,线索分明,你能具体说得上来在害怕什么的噩梦,而是黏糊糊的像一团黑胶质,缺乏最基本的逻辑和解释,但是它的恐怖一点也不含糊,我挣扎着醒过来之前,有人在耳边轻轻用气声道,这是你的报应。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头疼不已,手脚麻痹,整个人如同变成一团海绵,正被不断拉扯,全身皮肤像严重烧伤,爬下床我没有把自己摔死真是个奇迹,刚冲到卫生间就吐了一地。

  我趴在洗脸池边缘,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我心里又恐惧又愤怒,只是后者完全被前者所压倒--别这么惩罚我,我又不是故意的,真的,要我说对不起么?好啊,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是他们先对不起我的对不对?--好吧没什么,我什么都不辩解,我那件事是错了,我不辩解,只要别这么惩罚我。

  如果你从没有在半夜打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难受得要死,此时这空间里只有你独自一人,黑暗和寂静沉甸甸地压在你背上,你就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软弱成这样。

  我缓过来一点,去找了一片胃药来吃,然后重新爬到床上,睁着眼睛一直到凌晨。

  八点半的考试,齐享大约会提前一个小时来接我。但我六点稍过就起来了,实在睡不着。

  迎面而来微微的曙色给了我勇气,我为昨天半夜对怪力乱神的妥协而羞愧不已,我错了?哼,我哪里错了。不就是肠胃炎吗,我放了一整瓶胃药到包里。

  虽然现在头很疼,但我对自己几乎整夜没有阖眼并没有太大的担忧,念过中国大学的人都知道,考试前通宵几乎是常态,一上考场就精神了。怎么也得把今天扛过去。

  于是齐享看到我的时候,我除了眼底有点发黑,大概并没有太大异常。

  他送我到三中门口,离开考还有四十分钟,校门锁着,寒风里黑压压站着大批考生,我对齐享说,你先回去,再休息会吧,不用陪我,这门就快开了。

  他说,那你好好考试,别紧张。我下午过来接你。

  我说好的。

  他离开以后,我靠在墙上休息,有人在我旁边念念有词,一边扒开塑料袋,菜包子浓浓的馅味儿飘过来。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捂着嘴蹲到了地上。

  周围人都看过来,那个吃包子的吓了一跳,轻轻拍我:"同学,同学,没事吧?"

  我胃里强烈的烧灼感蔓延到全身,我按一按自己的额头,拿出餐巾纸把手擦干净,再掏出药吞了一片。不管怎么样我也得扛下去,我还不信了。

  上午的考试我是写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最后整个趴到了桌上。

  "同学。"监考老师推我:"怎么了?不舒服?"

  "哦没有。"我咬着牙说:"没事。"

  她就走开来,转了一圈回来我又趴下了,这是个女老师,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而是招手请另一位过来。他们商量了几句,那一位年长的对我说:"这位同学,无论这场考试对你有多重要,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这个情况写到铃响也最多只能有一半,是不是?还是赶紧交卷,去看一看。"

  你知道吗,在他说这句话之前,我心里还有指望,也许歇歇就好,就能做完这张考卷,结果有人过来说,不行了,就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三中过了马路就有一家大医院,医生把我的胃药拿在手里:"你吃得这个?"

  "嗯。"

  "你们这些人吧,怎么瞎给自己诊断呢,普通胃炎会发烧吗?会肌肉酸痛吗?你这是典型的肠胃型感冒,知道吗?瞎吃药,延误了怎么办?"

  我点头。

  "没什么大碍,回去以后呢好好休息,注意精神方面一定要放松,另外按时服药,很快就能好。"

  "我总是依赖于陌生人的仁慈。"《欲望号街车》里,费雯丽如是说。

  等我后来能把这件事看成一个挫折而不是灾难,我总能想到这句台词,想到那个女孩,递给我的一杯热水。

  你知道人执著很久的愿望一旦落空,难免会产生一些自弃,我出了考场时,一动都不想动,心想就这么吧,我还不信能就这么挂了,挂了也好。

  是这个值班的小女老师,自告奋勇的陪我过马路去医院,排队,以及从休息室倒水给我服药。我甚至一直到她走开,都没来及顾上知道她姓什么。惟因这样的狭路相逢与不可追,她的热情及好意,一直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更觉珍贵和感激,可当时我是那么沮丧不已,心烦意乱,我很怕别人来同情。

  "没关系的,明年还可以再考是不是?"她看着我把医生开的藿香正气胶囊吞下去,果然这么说。

  我点点头,巴不得一个人待着。

  陌生人的关切我已经吃不消,我想,那么我爸妈呢,齐享呢,他们肯定要担心,焦虑,失望,我受不了这个。

  小老师过一会离开了,我独自在那里坐了几个小时,看电视上滚动播放的新闻,渐渐歪到一边,睡了过去。这里有中央空调,也没有人来打扰,我竟然睡出了几分安稳,醒过来的时候外头正是光线青黄不接的时刻,大玻璃窗外日头下去了,灯火还未明。保洁人员在不远处拖地,沾水的拖把滑过瓷砖,有轻微的吱吱声。

  我头还是很疼,但精神稍微好了一点,胃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壁上的挂钟指向四点五十。

  我敲了敲车窗,齐享在驾驶座上转头看见我,他微微有些吃惊,探身帮我打开车门:"没看你出来,从哪边过来的?"

  "就学校啊,你没注意到吧,这么多人。"

  他肯定是觉得困惑,但没有追寻,聊了几句看我情绪不高,大概也有点明白了:"没发挥好?"

  我隔了一会才答道:"累。你能送我回寝室吗?"

  "累也不能现在就去睡,带你去吃饭。"

  "不想。"

  "别这么任性。"齐享看看我:"不就是一场考试吗,没关系,只要你考了,多少都不会有人怪你。听话,去吃点东西。"

  我更加难受:"你让我自己待一待,就好了,真的,你肯定也有想自己待着的时候,对不对?"

  他没有作声。

  我想,齐享是懂得的,独处并不非分。但我没有想一想,如果此刻是他受了重创,却要求"自己待一待",我会怎么样,我肯定会觉得不被需要,伤感情。

  回程的路上,我靠在座位上假寐,齐享不时看我一眼,我眼睛没有完全阖上,在微光中也在静静注视他的侧脸。

  我是不是爱他?为什么我不能跟他分担?那我爱我的爸妈吗?显然这不用答,可我也不能跟他们分担。不是别的,实在是没有必要。

  等我好一点就去做简历,赶紧去求职,这样到成绩下来说不定我已经找到,到时候我可以告诉他们,差几分,但没关系我找到工作了,也满意,考上了我还不定愿意去念呢。

  就变成我安慰他们了,谁都不用替我太操心。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释然了一些。

  在宿舍楼下,齐享把纸袋递给我,里面是我们路过西点屋时他停车买的蛋糕,然后帮我解开安全带,他收回手臂时我抓住他袖口:

  "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明天就好了。"

  他微微笑了笑,说:"好的,有事打我电话。"

  这个深夜下起了大雨,我醒来,竟然隐隐听见雷声。

  我躺在棉被里,睡意全无,我很愤怒,你罚我罚的还不够么?那么,好啊,来啊。

  等雷声真的近了,我害怕了,不不不不,我还是想好好活着,我想做了坏事不受罚,是的,谁不想呢。闪电越来越亮,我把棉被裹紧。

  过了年我开始找工作,不是很顺利,大型招聘和公务员都集中在去年秋冬季,事业系统的又没开始,市面上大多是一些零散的小单位,或者对工作经验要求很高。我投了几家,总有一方不满意。

  而且陵城初春的天气是这样的,除夕刚过它会哄你暖几天,等你兴兴头头以为春天真来了,一觉醒来它就给你冷回解放前。这一番倒春寒就漫长了,藕断丝连欲语还休地差不多磨叽到清明,感觉简直无边无际。

  齐享看我老是不大高兴,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深圳一趟,他在那边有为期两周的公务。天气预报上南方正是二十几度的艳阳天,我很有点动心,告诉我妈,我妈问:"那你住到哪?"

  "他有同学在那,我跟他同学的女朋友住。"

  "他去出差,你去跟谁玩?"

  "我自己玩呗,我都这么大人了。"

  "学校那呢?"

  "停课了。"

  我妈想了想:"我才懒得管你。"问了那么多,她还好意思这么说。隔了一会她又喊我:"小凝,要去记得把防晒霜带上,那边紫外线厉害。"

  "知道,知道,真是的,越来越啰嗦。"

  "说什么?"

  "没有,没有。"

  "还有啊,你成绩也快下来了,你在那边查,还是我们帮你查?"

  我心里咯噔一下,欢快立刻折了许多:"我自己查吧,你们别操心了。"

  我打电话给齐享,他过了一会才接,我说:"喂,我妈同意了。"

  他笑:"哦,那替我谢谢她。"

  "咦,喝酒了你?"

  "听出来了?"

  "嗯。"

  他装作很懊恼:"我都尽量扮清醒了,你配合一点。"

  "哼,干吗喝酒啊。"

  "应酬。"

  "很重要?"

  "当然。"他转了话题:"你现在在做什么?"

  "回寝室啊,收拾东西。"

  苏玛和曾小白不知在商量点什么,我推门进去她们就不再说了。

  "讲我坏话呢?"我笑嘻嘻地问,开橱门。

  "就讲了,怎么着吧。"曾小白也笑,翘起一双长腿:"这是干嘛?你现在就要搬走了?"

  "没有,和齐享出去玩。"

  "哟呵,去哪啊?"

  "我干吗跟你汇报?你们两个说的那么开心,又不带我。"

  苏玛说:"哦,我们刚在说,毕业之前全寝室一起出去聚个餐。"

  "聚啊,今晚就去好了。"

  她们两个都不搭腔,我有点明白过来。

  把一件长袖衬衣塞进包里,我转头问:

  "她回来了?"

  谢端被分到了新生宿舍,我们在走廊上经过,看到迎面而来大一的小女孩子们,觉得自己就像十足的老油条。

  来之前不是一点犹豫没有的,她没跟我们任何一个联系,还是苏玛凑巧才碰上了,她想不想见我们?

  还有,我想不想见她?

  我还怨恨她,或者怕她更多一点?女人之间的情谊,不见得比不上爱情微妙。

  "端端。""端端。"在门口,曾小白和苏玛同时叫一声。

  谢端正趴在桌上看书,闻声转头往这边望。她头发剪短了,几乎跟我的一样长,面孔还是那样白皙干净,她看见我们时的神色那么讶然,我一时甚至猜想她不会是,失忆了?

  但她却很快起身,跑过来,又哭又笑地拥抱了我们每一个人。

  以前那些咬牙切齿,空剩一个表情,我都已经想不起来那背后是如何激烈的感情。我们四个像几年前那样围坐在小饭店里,我看到她样子很安宁,竟然也觉得很开心。

  "你也不跟我们联系。"苏玛对谢端说。

  谢端笑了笑,如果说有变,她比以往更加温和更加寡言。

  她预备推迟半年,到秋天毕业。李老师已经帮她联系好在溧城的工作,如果顺利的话,她直接回去就可以上班。

  "多好啊。"我说:"我还没找着呢。"

  "你考研嘛。"苏玛是我们寝室最舒服的一个,直接保研,我原本也有这个机会,被我的盲目自信给放掉了。

  "考得还好吧?"谢端问我:"你肯定没问题。"

  我说:"哎我们不讲这些事。"

  "庄凝她幸福的都要傻啦,后天还要跟着齐哥哥出去玩呢。"曾小白拿筷子指指点点:"你们是不是等不及毕业就要办事啦?"

  "办什么办事什么事,吃你的糖醋鱼。"

  谢端放下筷子:"哦,说到这个,我可能今年年底。"

  我们都不解地看着她,她微微笑,说完:"结婚。"

  "......"最后是曾小白说了一句:"端端,你变幽默了。"

  "是真的,我提前跟你们预约了,要去哦。"她转脸对我说:"庄凝,你要去哦。"

  这一天,章豫两口子前来机场接机,郝甜甜长得娇小,可真是个厉害的姑娘,她帮我提行李,然后单手把好大一个旅行包"pia"扔进了出租车后备箱,整个车都抖了一抖。

  几个人里只有我出声赞叹,她男友和我男友都十分淡定。

  "这算什么。"章豫说,这是个卷头发的、白净斯文的小伙子:"改天让你看看她工作。"

  "郝师姐做什么的?"

  她笑:"你看我像做什么的?--齐享,你可别提示。"

  "......老师?"

  "哇。"郝甜甜叫起来:"你女朋友厉害哎,一猜就准。"

  我其实是开个玩笑,猜了最不可能的,没想到。齐享把最后一件行李扔进去,阖上车盖:"那是,也不看看谁家的。"

  郝老师没有接他的茬:"准确的说,是职业拓展训练师。"

  深C大是国内开发拓展训练比较早的大学,项目由校心理咨询中心、社会科学部和体育部联合开发,郝甜甜执教于社科部,训练师算兼职。

  她目前还住在学校的单身公寓,拓展训练场就在一墙之隔,五六米高的器械,暮光里看过去像一排高压线。

  "回头想不想试一试?"我们把东西放下,看我在后窗那往那望,郝甜甜问。

  "好啊,有危险吗?"

  "有我在就没事,不过其他训练师都不在,我只能做得了你的防护,你们两位。"她对章豫和齐享说:"只能边上待着围观。"

  郝甜甜去更衣室换装备,章豫在一旁踩一排悬吊的轮胎,歪歪倒倒。我和齐享转到背摔台那儿,这是个铁质,一面有阶梯的台架,我还高出它大半个脑袋,我说:"这又不高,很容易啊。"

  他冲我抬抬下巴:"上去试试。"

  "你能接住我么?"

  "这不就是培养信任度的吗,你相信我我就能接住。"

  我就从阶梯爬了上去,正面的确并不觉得多高,但是一转身,背后空空荡荡,那种失重的恐惧感马上来了,我问了两遍:

  "你准备好了么?"

  他的声音就在稍低一点的地方:"你相信我么?"

  我两股战战,深呼吸,下了好几次决心,直到齐享笑起来:"好了,别勉强。"

  我转过身:"不行不行,不是不信你,实在太吓人了。"

  他说:"哦,这又不高,很容易啊。"

  我蹲下来捂住他的嘴巴。

  浓稠的夕阳光挤进我们中间,现在我稍微高他一点,这样的角度很有趣,很新奇,我能够居高注视着他,能把两只手放在他脸颊,细细抚摩他硬朗的五官。

  齐享很配合,神情不动:"好玩吗?"

  "嗯。"

  "玩够能下来了吗?"

  "不能。"我身体前倾,摇摇欲坠地,亲在他唇上。

  郝甜甜正放暑假,闲着也是闲着,晚上我们一般集体活动,但齐享白天没有时间,她就陪我到处去玩,深南大道,欢乐谷,世界之窗,或者带我去吃她心水的小吃,双皮奶,芒果捞,还有一次领我去喝闻名久远的凉茶,我的确是渴了,又看她喝的非常香甜,也一气灌了一大口,半秒之后回过味来,苦得恨不得拿脑袋去磕柜台,舌头都打了结。

  周末我们去了小梅沙,除了人多,其他都跟我这个从小没见过从而对大海充满无数YY的人的想象,差不多一样。

  只可惜温度距离下水游泳还有一截,只能在海滩上转上一转,四个人都像小孩子,脱了鞋去趟海水,追逐打闹,累了躺回沙地上吃烧烤,喝啤酒,打牌。

  我和郝甜甜去买冷饮回来,听见章豫说:"......就前两天,她打电话来说要我和甜甜当她的干爸干妈。"

  他掏出手机递给齐享:"你要不要看百天时拍的照片?彩信,我一直没删。"

  我兴高采烈地搭腔:"谁啊,谁啊?我也要看。"郝甜甜一巴掌拍在章豫胳膊上,瞪他一眼。

  齐享接过来,屏幕上一个流口水的小宝宝,眼神很茫然地看着镜头。我伏在齐享肩上,我们都笑了起来。

  "真可爱,长得很像她。"齐享把手机还给章豫。

  章豫一边塞到裤兜里一边对我说:"就是一个老同学。"

  又玩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我们商量到哪里吃饭,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突然一滴水就落到我头上。

  "下雨了,下雨了。"这里的雨不像陵城的来得细致缠绵,从疏到密循序渐进,它不,它在瞬间不可收拾。但等我们撒腿跑到有瓦遮头,它已经差不多停了。

  就这么大雨临头各自飞的片刻间,我们四个跑散了。我问齐享:"你看到他们了没?"

  "没有,人太多。"他帮我挡着旁边挤挤挨挨的游客:"没事,待会再和他们联系。"

  "我打给甜甜姐。"

  "打什么打。"他拿过去按掉,我握着手机,他握着我的手。

  我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干吗啊。"

  "不要打。"我看不清他脸色,他也不看我。我瞧见章豫正在十米开外东张西望。

  "哎,章师兄在那边哎,章--"我正要往那边挤,齐享叹口气,从身后把我一把捞进怀里。

  "喊什么喊,不许喊。"他抱着我,低声说:"你就不能让他们俩个单独待会儿吗,你这个小灯泡。"

  那个游戏是怎么开始的?这个地方,因为不熟悉而有那么多种可能,你怎么知道哪里会突然出现旧日的一条小街,哪里又别致地围拢住一泓流水。转角处有一家书店?也许。但有没有可能豁然开朗,是一大片广场?

  你和这些景色,彼此都是偶然,而必然的、稳定的、已经存在的东西一时都相形见绌。我渐渐被这种兴致浸透,于是在停下来逗一只小松狮,而齐享独自走了一段,驻足于前头等待时,我看着他身后漫漫的城市,突发扮演他人的兴趣。

  我几步追上去越过他,当他要赶上来,我立刻小跑几步,接着又缓下步伐,转身,手抄在口袋里倒退着一边走,一边煞有其事地注视他:"先生,你干什么跟着我?"

  我想此刻齐享心中,大概也有那种被陌生挟裹而来的颠覆欲,否则平时他不会理会我这样的幼稚,眼下他神色里一点闪亮的微笑:"这位小姐,地球是圆的,跟和被跟是相对的,也许是你在隔着大半个地球跟着我。"

  "刚刚我还看见你身边有一个女的,她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

  "不如这样,我对这儿熟啊,你跟着我好了。"

  "这样不大好吧。"他挺一本正经地说:"她也许会不高兴。"

  "我不......"我无从置辩,这就是微妙之处,你不能替你自己发言:"她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我慢慢的倒着走,这是一段漫长的上坡,月色柔亮,绿树在两旁沙沙作响,我问:

  "嗳,你喜欢她哪一点?"

  他回答:"聪明,又执著。"

  这次倒是很容易:"那不喜欢呢?"

  "太执着。"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呢?"

  "比她所知道的更早。"

  我老是提问题,这样并不好,不公平,这相当于同时有两个我,却只有一个他。于是他反问:"那你呢,谈谈你的男友。"

  "你是想听我夸奖他吗?"

  "夸奖他,抱怨他,对他提意见,什么都可以,反正他并不在场。"他这么说,活像要诱惑人出轨。

  "我不上你的当。"

  "上我什么当?"

  "你自己清楚。"真有意思,我在吃我本人的醋:"你都不先问问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对面有家7-11便利店,我随口道:"eleven。"

  Eleven,她应该是家居本地的一位寂寞女子,不过我扮演的非常烂,到了路口明显不知道该朝哪儿转。东张西望了一会,我才带头往右边拐,齐享他实际上也许是认得路的,不过他装得像个真正的迷途客,不质疑地随我走过去。

  那边是一家小剧院,观众都等在门口,海报上写着《一只虎皮猫的爱情意见》。

  情节很通俗也很简单,一只流浪的猫咪,经历几段收养,它是象征同时又担当旁白,它辗转于爱情中的****、机会主义者、癌症患者以及中年危机的夫妻。

  这是个锋利又温暖的故事,这只猫不能被驯服不能被控制,它要离开谁也挡不住,但至少人人指尖都曾经感受它皮毛的柔软和温度。

  我们进去坐定没多久,台上女孩抱着猫问她的恋人:"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她一说我就在台下捂住脸,太耳熟了,爱情里的大俗套,哪个都跑不掉。齐享看看我,我对他羞愧的笑笑,他莞尔,伸手交握住我的手指。舞台上男孩正款款回答:

  "属于它的时间是边界模糊的土壤,并没有一块界碑分明,确定我对你的爱情,在这一线从无到有。

  它无非是某一时刻砰然心动,某一时刻情根深种,某些时刻辗转反侧,某些时刻静海深流。

  只是它一经存在就寸土不让,直到令我在所有的时刻,所有的时刻,对你念念不忘。"

  女声的吟唱开始切入,接着是男声,不断重复,叠加,强化。念白微弱下去,喁喁私语,反成了背景,这一幕即将结束。观众们都开始放松,我坐在座位上抻抻脖子和腰,转头又成了eleven:"我男朋友,他就从来不肯好好答这个问题。"

  齐享笑了笑:"我们每次见面都不大愉快,第一次我就把她给得罪了。"

  我反应过来:"呃?"

  灯光淡淡地投射在他侧脸,他似乎真的在跟狭路相逢的一个陌路人倾谈:"我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气得要命又十分委屈,找机会想赔偿吧,却差一点误伤到她--就那么扑过来,她倒没什么,我零下几度被吓出一身冷汗";

  "好吧,八字不合,我决定以后离这女孩远一点";

  "后来隔了大半年再见到,我竟然一秒都没耽搁,就把她认了出来,在学校的辩论比赛上,她当着全院师生,驳的对手哑口无言,漂亮,敏锐又不可一世。"他终于肯转头看我:"我想我没有别的选择。"

  台上小情侣缠绵成一个剪影,光线逐渐黯淡,工作人员开始来来回回置换道具。

  灯光又亮,换了布景,虎皮猫在恋人脚边梭巡,已经不在怀里。我看了两分钟,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们走吧,走吧。"

  "现在?"

  "嗯,我不想看到这个故事有不好的收场。"

  从小剧场出来,时间已经不早,我准备打车回深C大。

  "你刚说你叫什么来着?"

  "eleven。"

  "对,eleven。"他抬一抬我们十指相扣的手:"今晚的事不要让你男朋友知道。"

  "当然,你也不要告诉你的,女友。"到这里我已经憋不住笑,靠到他肩上,出租车缓缓停靠,我正要上前,他突然把我拢的更紧一点,低头问:"愿意跟我回去?"

  他没有称谓,是在问我,还是在问eleven?

  庄凝老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

  但eleven不是,eleven是陌生之地邂逅的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女子。

  酒店的床上,齐享拨开我的头发:"在这个地方,会不会觉得委屈?"

  他是在问我,他从那个游戏里脱身了。

  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也不是没有机会的,虽然有各种障碍,比如长辈一墙之隔,比如在车里方寸之地,但真的要做,这些不是大问题。但我总认为第一次,最好能在熟悉的地方,放松的环境,有舒服松软的床。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矫情,他还牢牢记着。

  "不要问我。"我说。

  反正我的"不拒绝"也不是我自己的,是eleven的,是eleven想要这个男人。我当"她"比较放松,"她"是个经验丰富的女子,什么都不用害怕。

  齐享看出来了,他俯下身,轻声说:"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做,其他人请暂时离开。"

  我闭着眼睛:"我不。"

  他一言不发,他把我的肩带推到胳膊上,然后亲吻我锁骨到耳垂那一块,没一会我就开始气喘吁吁地推他。

  "你也喜欢这样?"齐享的气息也已经不稳:"我以为只有庄凝喜欢。"

  他是这么了解我的身体,他依此把我一点点剥离出其他人的身份,直到我投降:"是我,是我!"

  齐享微笑起来,他下床,关掉房间所有的灯。

  我不甘心:"我还是她,这不都一样吗?"

  他走回来吻我:"怎么能一样。"

  齐享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皮带扣上时,一阵铃声敲打了进来。我们的衣物都在一旁的圈椅上,他捞过来看了一眼,坐起身。

  "这个电话我得接一下,很快的。"他拍拍我:"乖。"

  他深呼吸,摁了通话键,声音很稳:"你好,是,我是齐享。"

  我搂着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后背上,他一边讲话,左手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我小臂的肌肤:"我现在在外地出差......你说,没有关系......不太好是吗?还有没有希望?......"

  他的手在我臂上停住,有大约十秒房间里一片静默,接着他说:"好的,我知道了......哪里,还是要多谢你......是的来日方长......再联系。"

  他把手机扔到床头,掏出烟盒来咬出一支。

  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跟我有关:"怎么啦你?"

  他握住我的手,然后,把我的手臂从他身体上拿开。他只穿一条长裤,赤着脚踩过地毯,推开落地窗。

  "齐享。"我真的害怕了:"出了什么事?"

  屋里没有灯光,但外面是那么亮的一座城,黑暗像被稀释过的墨水,我们看得清彼此的神情,他唇线笔直,目光犀利,那是他工作时的样子,他一般不会把它带回来给我看。

  而我在听到他的问题以后,想来,神色也舒展不到哪里去。

  "庄凝,你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没有参加第二天的考试?"

  "......"

  我没有回答,是因为一方面我惊讶他得知这件事,另一方面我理亏是理亏一些,但仍然觉得他反应有些过激,我爸这么责备还有道理,而他,他难道不该至少尊重一下我的选择?我有这个解释的必要吗?

  但是他在等着,我想,算了,他总之是关心我:"我当时有点不舒服,然后就不想考了,哈,没事,我还能找不到工作吗,是不是?"

  我轻快的态度一点都没有安抚到他,他反而被我激怒:"你就那样放弃了?你知道你英语和政治考了多少吗?加起来超过一百七,第二天专业课只要发挥正常,基本没有问题,结果你就那样放弃了?因为那么一点小事?"

  我心里一阵刺痛:"你为什么激动?我自己还没有激动......又不是你的考试,你干嘛看的那么重要?"

  "因为我见过你复习多么刻苦,庄凝,你多么孤注一掷的考这场试,我看的重要,是因为我知道它对你有多重要。"

  我跟齐享在一起,最初老是摩擦,中间也吵过架,平时相处也起过争执,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他即使偶尔发起火来也能很快自控,我几乎一点不具备应付他怒火的经验:"可我是真的......"

  "可是它也比不上沈思博重要,我说的对吗?"

  头一次,听到他讲出这三个字。我啪站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有的时候,的确拿你没有办法,明明觉得我们都在向前走了,回头一看你还在原地站着,那个人就真的那么值得你留恋?有个问题我从来不问,觉得非常丢脸,但是庄凝,我,齐享,哪一点比不上沈思博?"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前,我简直怒不可遏,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两口,想把手头能抓到的东西统统丢到他头上,让你冤枉我!但是等他话音一落,我却哭了起来,他问,他哪一点比不上沈思博,我心疼的都哆嗦了,哭得气都倒不顺。

  如果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还只是伤心、生气,自知还能够解释,甚至还指望齐享像平时那样来哄一哄我,待会儿我就会晓得,这只是个开始。

  他真的走近,递给我拧过的湿毛巾:"把脸擦一擦。"

  我接了过来擦擦脸,心里好受一些,我甚至有个痴念头,待会儿说明白了,他会怎么愧疚呢,我决定提前原谅他,抽抽鼻子,主动去拉他的手。

  他却轻轻按一按我的肩:"先坐下。"

  我坐回床沿,他也在我对面坐下--或者说靠更适合一些,靠在圈椅的扶手上。他有几秒钟酝酿的过程,然后再开口:"我有别的事想要知道。去年,我在香港的那段时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你看我有多愚蠢,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他并不回答。

  我这才发现我还可笑地攥着他的手指,松开,心里一片冰凉。齐享看着我,他语气竟然算得上心平气和:"我厌倦了一直去想这件事,你说吧庄凝,只要你说,我都接受。"

  这世上需求和供给的不平衡真是处处存在,自有人亟待辩解对方早一溜多远我不听我不听,也有像我这样,真要被索取一个解释时,语言一贫如洗。

  戏剧冲突到顶峰,那往往是主角真的受了冤枉,但是我,我该怎么办呢?

  扯个谎,就扯个谎吧庄凝,说你生了一场病,被车撞了,被雷劈了。在避害本能的驱使下,编个谎话有什么难的,甚至我都想好该怎么开头了--那一天学校有事叫我去......

  但是一开口,"我不要说。"我被自己给弄得绝望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这不是顽抗也不是无赖,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能让自己比较不无耻一点,是明明做错了事还要说谎呢,还是讲了实话以后,再求他原谅我原谅我?

  一年半以前,或许一年以前,我也许还可以坦承之后说,事情就是这样,我要是你,也不能跟我自己在一起了,你要离开就离开吧。

  但是现在呢。

  我如果还是那时候的庄凝,刚才就不会为他那句话哭那么厉害。可是我就算有可能,把那么一点一点,心思缠绵的改变讲给他听,那个可能性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关头。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站起身,在他拉开房门之前终于能出了声:"你去哪?"

  听起来他是笑了笑:"你还在乎这个吗?"

  他出去后没多长时间,天又下起雨来,这一次不但势若倾盆,而且阵线绵长。

  我打他的手机,一连好几遍都无人接听,我下楼去前台要了两把伞,在四周找了半个小时,最后转到酒店的后门,也不见他的身影。

  从这边上去是安全通道,我把雨伞收起来靠在一边,坐到阶梯上,额发和肩膀都淋得透湿,牛仔裤从脚踝到膝盖紧紧黏在皮肤上,我非常无力,眼泪却一点都流不出来。

  回房间我从包里翻出我妈之前塞进去的感冒药,吃了一片,然后去卫生间把湿衣服先晾起来,放水洗澡。我一边使劲刷浴缸,一边想,他不会一直不回来吧,我们不会就这么结束了?

  我有一半是被冻醒的,浴缸里的水温估计已经不到三十度,我站起来全身哆嗦,又拿热水彻底冲了一遍。外头雨小了,但齐享还没有回来,我昏昏沉沉地爬上床,伸手去摸手机,还没有碰到就迷糊了过去。

  从他离开到我躺在床上陷入昏睡,大约是从十点半到凌晨一点这一段。接下来我们不妨以齐享的角度来说一说这两个多小时,所发生的事。

  他并没有走远,他过后告诉我,但是我的思路不对,如果我坐电梯上二十楼,会在酒店的观景茶座找到他,虽然他当时,既没有心情观景也没有心情喝茶。服务生引他到吸烟区,但他一支烟从头到尾,并没有点燃。

  那一小段他的心理活动,具体我是讲不上来的,只能用关键词来概括,失望,和愤怒,他后来对此只简略地说了一说,不愿多提,最起码没有提到他的伤感和严重受损的自尊心,我问他他就当没听到。

  齐享回房间是十二点左右,他看了手机,好几个未接来电。一进门他发现里头静悄悄的,光线昏暗,我放在床上的外套不见了。

  当然,它彼时在一墙之隔的卫生间里,连同它的主人,后者正躺在一缸热水中,又累又刚吃了药。

  其实还有很多痕迹可寻,比如我的包明明还在,但是,从齐享进房间,静谧迎面而来的那一瞬,他在心理上,就已经先入为主,那个坏脾气任性的女孩,不知负气跑哪儿去了。

  你这么倔,他说,这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齐享站在那里给我回电话,结果手机在包里闷头闷脑地开始响。他下楼之前,甚至还推开洗手间的门匆匆一瞥,如果当时门扇再展开哪怕十五度,他就可以看见我挂在那里的牛仔裤。

  他去前台询问,果然,前台接待对我很有印象,那位小姐,她刚在这里要了伞,出去到现在还没见回来。

  齐享坐在大厅又等了片刻,这么一截时间里,他逐渐焦躁起来,雨势渐渐小了,而楼上浴缸里的水正慢慢变凉,我已在睡梦的边缘。

  他重又上楼,室内纹丝未变,他只能拨给郝甜甜,这个姑娘一开始含着睡意正浓的钝然,咬字都不太清楚,啊?你说小庄啊,没有,她不说不回了嘛,我就留在章豫这儿,怎么回事?你们吵架了?她声音渐渐利落起来,哎呀,这怎么办,要我帮忙不?

  假如焦灼方才只是一只爪子,在郝甜甜说没有的那一瞬间,立时变成了一排尖牙,齐享说他几乎不记得回答了对方什么,阖上手机人已经疾步到了走廊,反手撞上房门。

  "砰"的一声。从时间算起来,我是被这一声给彻底惊醒的。

  我躺在床上睡睡醒醒,梦一直没断,这个雨夜真是辽阔,我好像小半生都过去了,还在它的里面。

  有那么一会儿,雨好像下到了屋里,我嗅了嗅,它凉淡的味道就在咫尺间。

  我翻了个身。我这时候已经醒的差不多了,眼皮沉重,四肢乏力,但心却跳得一下比一下快,直到床的另一半陷下去,来人从身后整个把我抱在怀里,雨水清澈的气息就像是从天而降,真是一场好雨。

  "回来了?"我非常轻非常轻地问,倒不是别的,药效还没完全过去。

  "嗯。"他的身体,被淋湿的部分微凉,其他都非常烫。我伸手想摸一摸他的脸,被他握住,动弹不得,他说:"你刚刚去了哪里?"

  "哪儿也没去啊,找了你一趟,这不没找到吗。"

  他没有接话,从后面轻咬我的耳朵和脖颈,手上也用了力气,我从不知道自己如此柔软,隔着T恤的一层棉布,反复被包抄,被捻动,再等他腾出手放在我裸露的腰上,连我都感觉到自己身体轻微的一阵抖。

  齐享支起身,我就着他平躺了下来,像个听话的小丫头,抬一抬上身,再举起胳膊,T恤在腕部一纠缠,立刻就不知所踪,他扣住我的双手,解开衬衣一个个纽扣,一边他低头,沿着我下巴到右耳后那一条斜线吻上去。

  现在我手掌下是齐享年轻的坚硬的肌肉,这是他的脊背,这是他的手臂,这是他的胸膛和小腹,他握着我的手,越过他身体的其余部位。

  接着他分开我,抚摸我,揉捻并且剥开我,最后他尝试着进入。

  除了他猛然到底的那一瞬,我痛得几近失聪,其他时候都还可以忍受。我掐着他小臂,艰难地调整呼吸,尽量不去牵动体内新添的伤口。而对于齐享,这个伤口正接纳他一边又推挤着他,他俯下身来亲吻我,忽然间伸手一扯,被单漫过头顶,黑暗铺天盖地,我在不见光的四面里被围困,被碾压,被厮磨,被一次一次劈开,慌不择路却避无可避。

  我一时竟然困惑,是不是这个人?他是谁?我叫他的名字,却得不到回答,从轻声试探到一迭声嘶喊,我开始使劲推他,再得不到回应我估计就要崩溃了,他这才把遮挡物掀开。月光和清凉的空气里面,双方都喘息急促,我脸上满是冷掉的泪水。

  我又得以看清楚他的脸,每一根线条都是我熟悉的,却又仿佛被人偷换灵魂,平时他的眼睛不像这么黑,嘴唇没有这么红,想来我此刻也是非常鲜艳,只是自己看不见。齐享看着我,律动轻缓下来,他低下头,我的眼泪蹭在他面颊上。

  天还没有亮,刚下过雨的天空呈现一种暗红色,我们两个刚才有一阵短暂的睡眠,我先醒来,一动齐享就跟着醒了。

  "你要什么?"他问我。

  "去洗手间。"

  他放开我,我扶着他的手臂起来,坐了好一会儿才下床过去,回来以后我们各自检阅了一下在对方身上留下的痕迹,看上去最吓人的是他小臂上被我掐出的,紫红紫红的几弯小月亮。

  我说:"不痛啊?"

  "当时没感觉。"齐享抱我坐到他腿上:"你呢?"

  "还好。"

  他样子挺坏的:"那把我掐成这样。"

  "肯定是疼啊,不然换你试试。"我辩解:"不过我从小就扛疼。"

  "这我怎么试?"他失笑:"不过要是能让你觉得公平点儿的话--我也疼,你紧得......"

  我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巴:"去去去,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

  他把我的手拿下来:"那讨论点什么,你说。"

  "你刚才找不到我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着急?"

  "你能不能问个有建设性的?"齐享回答,态度颇为不合作。他之前简略告诉了我过程,他下楼把号码留给前台,嘱咐看到我就打电话告知,然后他出门打车直奔深C大,不见人影又去了火车站,但当晚并没有到陵城的车次,他甚至回到我们看话剧的那个小剧院。但他并没有提到担心或是焦灼这些话,他描述的非常客观。

  "但是我之前找不到你,我很着急的啊,这有没有建设性?"我说:"齐享,我没有考试,是真的身体不舒服,这个很多人都可以作证。至于,至于去年元宵节......"

  "去年元宵节。"齐享接过我的话:"我正在香港,那时候非典爆发,连我在内好几个同事被隔离,有人被送去医院再也没回来,每天都看见彼此恐惧的表情,人在什么时候最觉得现有的一切值得珍惜?也就那个时候了吧。"

  我想,他什么意思?

  "现有的一切,包括你。"他说:"小凝,这一年过来,我们一直很愉快,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已经不是......"

  齐享搂着我躺下来:"你是想说,你不是一年前的庄凝了?"

  我抬头:"......你怎么知道?"

  他笑,把我的脑袋攮到他肩膀上,我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

  他再次进入我,是天色露了微光的时刻,这一场激烈而漫长过后,我们在地毯上睡得很不像样。接着是午饭前的那一次短兵相接,几乎耗尽了我的气力,我趴在没头没尾的被褥里,齐享从后面亲吻我的背:"想吃什么?"

  "不想吃,想睡觉。"

  他抄起我的腰把我拖起来。我们磨磨唧唧地一直出了电梯,在大堂迎面遇上了齐享的同事,他们停下说话,我慢慢往前走着等他。

  齐享出来时,我正坐在一旁的花坛边沿上发短信,这是切割成正立方的大理石,有一面紧挨台阶。他在阶梯尽头伸手给我,我刚碰到就变了主意,收回去,笑:"你看,这有一米五高吗?"

  "别胡闹啊。"

  "我就欺负这儿没人认识我。"我站立起来,背转过身:"齐享,你准备好接住我没有?"

  一年以后。

  "你真跳下去了?他接住了?"曾小白在镜子前转个身:"腰是不是有点大?"

  "是啊。"我回答:"我说我们,不是你的腰。"

  "你们动作可真够快的。"苏玛在旁边说:"连酒都没摆。"

  "领证纯属是临时一兴头。"我说:"摆酒就算了,我们俩都懒的要命,又忙。"

  "老人没有反对?"

  "反对了,扛着呗,扛到几时算几时。"

  "庄凝,你老实说。"曾小白戴着手套来摸我的肚子:"你是不是?嗯?"

  "乱摸什么,瞎操心。"

  "还不好意思呢。"曾小白大大咧咧的笑起来:"咱们,是不?一个寝室四年多,你啥我没见过?"

  "我不好意思?"我说:"我都已婚妇女了,你跟我来这套。"

  刚接到谢端邀请电话时我一口答应了她做伴娘的请求,然后我给曾小白和苏玛打过去,我们三个商量了一下具体事宜:时间,交通工具,到哪儿订礼服,等等。

  正兴奋着呢,齐享给我发了条短信,晚上有事,你自己吃饭吧,乖。

  啪哧一声,我心里的小火苗熄了半截。我这才想起来,妈的,我自己也嫁人了啊,还给谁当伴娘啊我。

  如今我坐在那看她们两个试美美的伴娘装,有粉色的小裙子,同色的手套还有小坎肩,我真是气愤,起身给齐享拨了个电话,我说:"你在干吗呢?"

  "给你听听。"他把手机拿离耳旁,我听到有人激动地在喊:"来来来,郑处,我今天,跟你放个雷子,先干掉这杯。"哗啦哗啦,杯盘不绝于耳。

  "又在应酬?"

  "可不是。"他问:"婚礼有意思吗?"

  "还没开始呢,齐享,我突然想n......"

  "哎哎小齐,躲这儿干什么呢,过来过来!"有中年男子的声音,硬是挤到我们中间,齐享在那头笑道:"任总您先,我马上。"然后他低声说:"那先这样,回头联系。"

  "你少喝......"如同有一把刀一下截断了那头的喧闹,我把手机阖上,心里有一块酸酸的。

  窗外是依然年轻的溧湖,像终于炼出头的一个善意的妖怪,漂亮的都有点儿不当了,却又非常从容。我看着。这时外头有人敲门。

  "进来,哎呀,等会儿。"曾小白手忙脚乱:"拉链,拉链。"

  "是我啊,谢端。"

  苏玛去拉开门,谢端拎着婚纱的裙摆闪进来,反手锁上门。

  我转过身,一时都有点辨认不出,她也真是漂亮,化了淡妆,眼睛闪着光。

  "端端,哎呀,端端。"

  她可能是一溜小跑过来的,有点喘:"我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陪陪你们。"

  "不用你陪,你忙你的。"曾小白往外赶她:"一会儿我们去陪你。"

  "没事。"谢端坐到沙发上,一手一只把高跟鞋脱掉:"我正好休息休息。"

  说完,她竟然往后一躺:"哎呀真的好累。"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又瞧瞧这个倦卧的新娘子,她一向不是这么不靠谱的,躺在那里,拿指节一下一下揉按额角。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有人过来敲那扇门:"端端,端端?"

  听声音,是她妈妈。

  谢端握住我的手腕:"说我不在,说我不在。"

  外面那位顿了一顿:"端端,我知道你在里面。"

  曾小白用口型问:"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

  只能俯下身去:"嗳,端端,大家都等着你呢。"

  她突然泪流满面,翻了个身过去。

  曾小白去把门打开。

  "阿姨。"我们向她打招呼。

  "你们好,一起过去吧?"她对窝在沙发上的女儿说:"端端,来跟妈妈去大厅,都等着你呢。"

  我接道:"她,她可能有点儿不舒服。"

  李老师静静看我一眼,然后转头:"端端,你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谢端一动不动。母女两就这么对峙。

  曾小白扯我一下,轻声道:"要不先回避?"我想也是,道:"阿姨,要不你们说,我们去外头等。"

  李云老师轻轻点点头,我们都已经走到门口,谢端突然坐起来:"你们不要走!"

  她妈妈隔了两秒,开始冷笑:"倒像是我逼得你一样,端端,你不要这么荒唐。"

  我们还是退了出去,在谢端的泪眼里。苏玛最后一个,从外边带上门。

  "这怎么回事啊。"曾小白说:"我能偷听吗?"

  但她也并没有实行,而是默默地跟着我们走到一边。走廊上有人路过,突然退回来:"庄师妹?"

  我抬头,发现眼熟,他说:"我,我啊,射天狼。"

  "哎呀,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回这边发展了呗,陵城没我的地儿。"他笑道:"听说你跟小齐?"

  "嗯。"

  "真是,没想到。"他问:"你是婚礼哪边的?"

  "新娘啊,她是我室友。"

  "哦?真是巧。"

  "那你怎么会来?"

  "我也是。"射天狼笑笑:"算她半个同事吧。"

  谢端被她妈妈托关系分在社区,他们怎么做上同事,我有点联想不能。我说:"你认识新郎吗?"

  "谈不上认识,今天初次见,听说是个中学老师。"

  "哦,人怎么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笑:"哪能打听这么多呢,毕竟不是我跟他过一辈子--你们都站这儿讲话,新娘子呢?"

  "在里面补妆。"我说:"一会儿就去。"

  谢端那一天出现在婚礼现场时,仍然光彩照人,没有一点哭泣过的影子,她刚才的任性也许是最后一点希望的迸射。她是不是希望,他能够突然出现,带她逃走?

  但是她失望了。

  她注定要失望的,我坐在席间,看着她,半年前沈伯伯的案子宣判下来,罪名成立,刑期六年。两个月后,沈思博从陵城机场飞抵德国,投奔他在那边的姑姑。听卓和说他本不愿这个时候走,他妈妈却一定坚持,她咬着牙说,你在这里陪着我们能有什么出息?尽孝还是陪葬?你父亲失势了,没有关系,等你日后出人头地,你看着吧,个个都会忘掉我们家发生过的事。

  我以前爱屋及乌,也不免觉得沈伯母是个没太多见地的女人。到了必要时刻,她一样可以把事情想得这么清楚。

  卓和问我,你有什么要我转达吗?

  我当时想了一想,我祝他过的幸福。

  卓和看看我。我说,你心里头别骂我虚伪啊,我说真的。

  现在我看着她,我心里有同样的愿望,这其中有一部分可以用大词儿来解释,宽恕,感情什么的,另一部分,那是我内心隐秘的担忧--他们如果不幸,生活会再一次惩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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