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
两人都知道就算是观微剑非常人所能敌,也撑不了多久,在离开了是非之地之后,很快就确认了目标。
“我觉得不像人,师尊,这种声音也不像千里传音。”
方濯随着柳轻绮走在花岭镇的边缘,两个人为了防止突发状况,决定还是暂且先跑得越远越好,真有了什么事也有时间做个简单的准备。先前二人曾经短暂同游过花岭,只不过当时住的客栈已经被拆除了,也许是因为财大气粗,花岭镇的布局也已经与几年前有了极大的出入。可以说二人虽已经来过一次,但实则对此地仍然非常陌生,柳轻绮手里也没个地图,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了半天,也丝毫没个头绪。
“是这样的,如果是千里传音,那么内容往往是比较简单易懂的提醒,而不是像刚刚那样磕磕绊绊的,那不像懂得千里传音的人所应当传达出来的讯息。”
方濯听着听着就感觉到有点不对。柳轻绮好像在影射什么,他抬头瞧了一眼,柳轻绮侧脸依旧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只在他的目光抬起来的瞬间,回头看了他一眼。
方濯登时了然,冷笑一声:“又阴阳怪气谁呢?”
“哦?谁呢?”柳轻绮慢吞吞地说,“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不要乱讲哦,别忘了为师是个和蔼可亲温柔似水谨言慎行宅心仁厚的好人。”
“你之前说你不是个好人。”
“哦,我忘了,”柳轻绮说,“这个,刚刚的话你就忘了吧,为师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方濯翻了个白眼,嘴角往下一撇,不想再理他。除了柳轻绮,没谁比他更清楚那句话里面到底明里暗里地刺了谁一把:千里传音在振鹭派是加入门派之后的必修课,往往在结束了基础学习之后就开始进行练习,为的就是什么时候自己下了山遭遇了匪徒,运气好点能喊离着最近的师兄弟帮一把,运气差点儿也能大概率保证自己不至于被野熊啃了,好歹能保个全尸。
但俗话说得好,千里传音就算是再基础简单,也并非是人人都能熟练掌握。而俗话又说得好,当上天给你打开一扇门的时候,为了防止有小偷进你家,基本上都得给你合上一扇窗。
方濯的窗就合在了艺术造诣以及千里传音上。也不是说他的基础打得有多不好,也不是他的语言机制天生就有问题,按照柳轻绮的话来说,这就是人品不行。
此事说来估计得叫方濯听了一耳朵就要纵身跃入三尺黄土之下匆忙遁走,笑话就出在这个千里传音上。最开始他还没看透柳轻绮是个废物的本质(观微门现任长老已举着大喇叭认证过此身份,有官方盖章),还想方设法讨好尊重倾慕敬仰“耄耋老人”柳轻绮的时候,基本上有了事儿也不敢用千里传音,就怕打扰他师尊这位每天跟乌龟似的睡个不停的精神似乎并不是那么好的老年人的作息。
后来大家纷纷卸去了伪装,露出了最本真的样子,方濯对柳轻绮的敬重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指在五天之内迅速褪去十六岁单纯少年的外表)而与日俱减,毕恭毕敬的态度也潜移默化地慢慢变成了爱答不理,两人也渐渐由师徒关系开始向着同寝兄弟的方向一路狂奔不止,既然柳轻绮已经不怎么把他当个徒弟看了,方濯便下定决心,若有能给他发挥恶心柳轻绮的机会,那这个剑他就一定要贩。
此剑六亲不认、锋利无比,差点没把柳轻绮折腾死。锋利是指方濯在决心贩剑之后就开始有事没事就用千里传音骚扰柳轻绮,早上起身的时候若在殿中没第一时间瞧见师尊来,他就一定要耗费大精力用千里传音给柳轻绮大声诵读上那么一段四书五经,风雨无阻,令人潸然泪下;也开始在晚上睡觉前给柳轻绮三请示四汇报,师尊我已经写完课业了,师尊我已经洗完漱了,师尊我已经躺下了,师尊我被蚊子咬了,师尊我刚刚看了一本话本子你看不看,师尊我刚刚看到这个情节真有意思你要不要听听?
柳轻绮给他的答复永远只有一个字:滚。心情好的时候多加一个字:速滚。
这自然也导致了方濯每日白日的日子绝对不好过——如果柳轻绮那一天没有从座子上一跃而起要去揪他的耳朵,那就算方濯功力有减,他自己心里都郁闷。柳轻绮惩罚他折腾他他也不生气,哪有只许自己骚扰别人不让别人报复的事?他要公报私仇那就让他报吧——由此可见方濯的心理承受能力其实不错,至少他不脆弱。
就这样,他与柳轻绮在互相彼此骚扰攻击怒喝大打出手的数日里,生活得无比丰富快乐。每日骚扰完柳轻绮,一出门瞧见头顶一片或苍白或湛蓝的天空,方濯再差劲的心情都会迅速明朗起来,活像是受到了一整碗的净化与救赎。
他们原本会很开心的:如果方濯读话本的时候并没有串错线的话,估计宅心仁厚的柳轻绮早晚得有一天会把他倒挂在树上叫白鹤过来啄他的脸。如果串的只是振鹭山的某个弟子,那此事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又或者串的是东山门那个比柳轻绮还能闹腾的叶云盏,估计方濯当天晚上会因为找到了同好而更加的兴奋过度,第二天都得掐着人中上课。而可惜的是,他的线串得十万八千里,原本要整时整点去卡着柳轻绮的喉咙往他耳朵里输送垃圾话,并且兴致勃勃地打算把那本柳轻绮毫无兴趣的话本子读完,如果没记错的话,故事应该已经到了王三爱上了张四的阶段,忘了薛五娘到底是否跟邻家的赵六郎喜结连理,但柳轻绮特别讨厌赵六郎,已经到了真情实感深恶痛绝的程度,如果真把五娘嫁过去了,估计柳轻绮能当场气得拿着刀去找作者算账。
那时候柳轻绮是这么说的:“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薛五娘会爱上这么一个男的,这个男的他能称之为是男的吗?他之前明明娶过妻子却告诉薛五娘他不曾有过家室,明明娶过女儿却又说那是他的妹妹,我真的想不明白真的会有人相信他有个那么小的妹妹、还每天抱着他的腿跑来跑去?”柳轻绮气得脸色都发白,看起来下一刻就要将手里的书啪地一下摔到桌上,“为什么这个写书的要让薛五娘爱上赵六郎?王三和张四我就不说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但是薛五娘绝对不能嫁给赵六郎!她要是真嫁了,我就——”
就怎么样,他最后也没说出来,但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话,所以憋着硬是没说。不过反过头来也说明这本写得确实是不错,能让柳轻绮这个“原本对这种话本完全不敢兴趣但是念都念了所以听一听也无妨”的局外人都能气得咬牙切齿,但且信这作者尚且有两分笔力。但问题并不出在这里,而出在可能是赵六郎确实太不是人了,当线突如其来不知为何串到了掌门魏涯山那里、而柳轻绮难得没收到方濯的骚扰正美滋滋呼呼大睡的时候,方濯大晚上的被掌门要求前去造访,手里提着一盏油灯,一坐就是一晚。
方濯至今难忘当他耷拉着脑袋接受沉浸式社死的那一夜,魏涯山到底跟他说了多少话。当天晚上他几乎没能睡成觉,因为魏涯山的语言系统确实很发达:他实在是太能说了。从夜间要早睡觉才能保证第二天精神焕发好好学习,到不能因为通过了入门之战成为了内门弟子就开始松懈身心,再到如果方濯急切需要有人与他谈论一番有关孤独的心理问题的话他可以代劳,并且保证很快就会在振鹭山安排上专门听人倾诉的平台,再到赵六郎真他妈不是个东西,这人有没有原型啊能不能直接把他浸猪笼?
赵六郎浸没浸猪笼不知道,反正柳轻绮是快要把他给浸猪笼了,本来听说了这个乐子的他一时不慎乐呵呵跑到灵台门那边看热闹,结果被魏涯山一把逮到,就着他以前那些违规违纪行为进行了不下一个时辰的说教,并且就赵六郎的行为进行了长篇大论的心灵探讨以及委婉的针对于成年长老的规劝。到最后柳轻绮听到赵六郎都想吐,看到方濯也想吐,于是开始换着法子折磨他,那几日方濯的生活简直如同地狱——清晨刚起身就要去庭影居门口打扫落叶(没有也得挥舞着扫帚装够半个时辰的样子),课前先背上两段《观微长老如是说》中的内容,课中只要有问题就一定是他回答,只要有一个字不对就要罚到墙角纠正脊骨弯曲角度,晚上再把他一步步送回庭影居,一路上还得再背诵两段《观微长老又如是说》,闲来无事做个夜宵,闲来有事就让方濯来做事,他自己继续无事。
而事情最后的结果是,方濯将那套话本抄了一遍,抄到最后对着赵六郎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把他撕碎了吞到肚子里,权当是对害得他如此凄惨的渣滓男人的惩罚。
而同时此事也导致了一个最坏的结果:那就是这件事成了柳轻绮心中念念不忘的方濯最大的把柄之一,有事没事就拉出来公开处刑一番,当然,现在就是有事的时候。
事实证明就算是马上就要被人给噶了,柳轻绮还是不会放过任何折腾方濯的机会,他走了两步就累了,一累他就想歇着,一歇着他就不想起来了,坐在一棵大树下耷拉着眼皮,如果现在给他一个枕头,方濯毫不怀疑这人能直接睡着。
“师尊,”方濯只得道,“事情没解决呢,别坐呀。”
柳轻绮盯着一处出神,慢吞吞地说:“我累了,我不想走了。”
“咱们人还没找着呢。”
“你怎么找她?她来无影去无踪的,要真想帮咱们或者让咱们帮她,那应该是她找咱们才对,”柳轻绮不想干活也从来不给自己找补,说得理直气壮,“反正为师就是不爱走动,多走两步我对这个世界的爱就少两分,为了保证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一个人对它保持最初的热爱,请容许我在这里多多感受一下自然吧。”
方濯刚想好的话又被猛地堵在了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他感觉柳轻绮说的话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纯粹这是一个懒人顺口给的敷衍,压根上不了台面。
不过跟柳轻绮都已经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了,他也知道这个人更多时候压根就不是那么坚决,现在大抵也只是一时兴起不愿动了,便索性也坐在他旁边,转头看着他。
“师尊,你若是不愿去,那就在这里歇会儿,我去。”
柳轻绮垂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有些无精打采:“你看你,又来难为我了。”
“这怎么能是难为你呢?”方濯是真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反正不过是找个人,花岭镇上下也就那么大地界,既然能听到声音,就能追本溯源,总能找到她的,所以我一个人也行。”
“你刚都差点死了,这让我怎么放心?更何况云意现在尚无消息,总不能让你们两个都离开我的视线。”
“您还记得云意呢?”方濯忍不住笑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把他忘了。”
“我不找他是因为我知道找不着他,所以想也没用,急也没用。”柳轻绮叹了口气,这是方濯第一次看到他那张脸上呈现出某种有些类似于忧患的奇异的神情,“如果他能让咱们找到他,他早就这么干了。老三也不是真傻,小聪明多得很,既然咱们现在还没有与他汇合,那就说明他可能在这时候完全不可能与我们见面,找也没用。”
方濯点头心想,这话在理。柳轻绮算是难得的遇上事情之后并不是那么慌张的人了,尽管更多时候他也会手足无措,但那片刻的慌乱往往只定格于一瞬间。然后他就冷静下来,这无疑是方濯最羡慕也是最崇拜的他身上所能展现出来的充满魅力的要素之一。
两人坐在树根上,柳轻绮也不管他那件衣服到底会不会被蹭脏了,他只坐着,也不说话,终于二人之间陷入了一片难得的宁静。在这短暂的寂静之中,方濯不由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夜空,第一眼就看到了隐藏在半片云彩之后的月亮。今夜的夜幕显得是如此澄净,简直好似一片湖打翻了底盖,世界掉转过来、被那可怜的清澈见底的湖水从头到脚清洗了一番。在月光的辉映之下便很难再见到星星,只有遥远的夜空还有零星几颗,树影摇曳之间洒下月光的影子,落到地上就成了一滩湖水,又如一把暗沉而清亮的墨汁淌到脚边。
方濯抬头看了一眼,牵动了颈间的伤口,那种奇异的有些自嘲的情绪才慢吞吞地从心底的某个角落钻出来。他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讽刺,刚刚才经历了那些生死之间的抉择,才刚忍受了虚无之中的一身伤痛和现实所给予的真正的窒息的濒死感,却一转眼似乎没过了多久,他就坐在这儿抬头看着月亮。时间就是这样一直往前走着的,尽管在他的生命即将终结的那一刻,他以为身边的一切都成为了静止的事物,可那也只不过是濒死之际的幻觉,实际上他生或者是死,这个世界都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
月亮依旧是月亮,如果他真的死了,也总会有人走向这棵树根,然后坐上去抬起头,他也会看到这样的月亮。方濯轻轻揉着自己的掌心,也许是因为刚才经历了一次将死之际,他懵懂地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灵的澄净。一件事就算不做是这样,做了很有可能也是这样,可人永远不能不做。但是世界并不会管你做不做,它有着自己的本性在追求自己的愿望。也许它的愿望也是爱恨情仇,或者是别的什么,但总之,与他本身的生或死并不沾边,而一个人的情感或者是对某事的看法,也在本人身上显得弥足珍贵……
方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些,也许是因为他已经不再似那个刚入门的小孩子,现在他已经长大很多了。柳轻绮抱着肩膀倚靠在树干上,他也经历了一场恶战,方濯知道他疲惫极了。他好像是在休息,在闭目想着事情,方濯知道这肯定是没错的,但他总觉得他们在等什么,在等着什么自己走上前来,伸出手来邀请谁走向故事的真相之地,并且解决他所有的疑问,最后坠入一片无穷无尽的虚无的深渊——
柳轻绮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方濯一愣,转头便对上柳轻绮那一双终于睁开的眼。
“我说什么来着?”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疲倦的但是温和的微笑,“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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