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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太阳将落之时,岳畔琴舍的青瓦出现在眼前。

        去裕都前仅仅在此短暂停留,方吟此刻心里竟生出些归家般的安然。

        沈屹抬臂取下门口的灯笼,拿出火折子,并自然地将手里的钥匙递给了旁边的她。

        “我把灯笼点上,你来开门吧。”

        铜制的钥匙,带着温度沉甸甸落在方吟手中,一缕暖意就从手掌蔓延开来。灯笼适时地亮起,摇曳的光照亮了门上的铜锁。

        她拢起指尖捏紧钥匙,上前开了门。

        夜色深浓,但摇曳的竹影后面,雕花窗棂里的人却毫无睡意。

        两片残谱拼在一起,“麟凤引”三个字终于完整了。

        沈屹拨亮油灯,仔细地将它们拼粘起来,合为一片,才又放回紫檀木匣里。

        他七岁跟着师父学琴,十岁开始动手斫琴。十八岁那年,师父留下一封信匆匆离去,将西蜀如雷贯耳的斫琴师“余安先生”这一称号,留给了沈屹。

        前面近十年的口传心授,沈屹在斫琴上已然小成,虽尚不及师父,却也远远超于旁人。

        师父离开后,沈屹独自守着这山脚的岳畔琴舍,日日钻研斫琴,收集《麟凤引》曲谱,这六七年间虽过得平淡,倒也未曾觉得内心空落。

        只是这日子,以后会如何,他却从未想过。

        沈屹走到窗口,轻轻推开木窗,瞧见楼下东厢房的窗口也透出微微的亮光。

        原来她,也还没有睡啊。

        在他未曾发现以先,唇角已挂起浅笑,心里泛起暖意。

        从前孤身一人不觉得如何,现在夜半有盏灯陪着自己,好像也不错。

        在岳畔琴舍的日子,沈屹总是起得很早,随便吃些东西,就在明音堂里待上整日。

        等待曲谱消息的日子,明音堂就像是一座孤岛,安然浮在俗世翻卷不停歇的洪流之上,让他可以停留其中,暂时卸下重担。

        “余安先生,要将漆磨掉多少呢?”

        温软清甜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案台前的姑娘额发微乱,黝黑的瞳仁却从未如此明亮。

        沈屹走到她身边,俯身细细察看,又用手指试了试,笑道:“这样大概就差不多了,再将四周二寸的范围稍稍磨去便可。”

        “好的。”她笑着答了,又埋下头忙碌。

        沈屹发现,开始动手修玉淙之后,方吟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多了。

        她每次笑起来眼睛会变得很亮,世间所有的明媚,若都集中在一处,怕也不过如此罢。

        他收回目光,转身去取了几个牛角制成的圆柱形琴轸坯子,拿矬子坐在一边慢慢矬磨。

        第三个水滴状的琴轸成型之后,才又听到方吟唤他。

        “先生,这样算是好了吗?”

        “嗯,”沈屹过去瞧了瞧,“可以嵌丝了。”

        他拿来一卷银丝和拔丝板,比照着划痕,将银丝拔到合适的粗细。再用面粉与角灰调漆作胶,用镊子一点点将银丝镶入。这是个极细致的活,沈屹俯下身格外专心致志。

        明音堂里静极了,隔着门窗都能听到檐角轻微晃动的风铃声。

        方吟屏住呼吸在旁边看,不知不觉便凑得近了。

        “好了…”沈屹终于镶完第一根,剪掉了多余的银丝。直起身时,不想正正撞上方吟,她一下没站稳就跌坐在了地上。

        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沈屹赶紧放下手里的工具,蹲下身问道:“没事吧?有没有摔疼?”

        方吟抬眸摇摇头。

        一阵风突然吹开了明音堂的门,卷起地上因打磨而积攒的细末,飘入了她的眼睛。她蹙起眉头,欲伸手去揉眼睛,却忘了因为跌倒,自己的手上沾了更多细渣。

        “别用手碰,”他急忙抓住她的手腕,低低道:“我帮你。”

        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眼皮,指尖的薄茧让触感更加清晰。他的脸凑近了些,稍稍撑开她的眼皮吹了口气,问道:“现在好了吗?”

        方吟只觉得心跳声格外重,胡乱点点头,任他把自己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去关门…”

        她逃也似地转身,走到门口深深吸了口气,才关上门回来。

        修琴的工还要继续,沈屹却觉得怎么也集中不了。

        他的眼前,全是刚才所见的那一幕。

        巴掌大的白皙脸蛋,门边照进的阳光里泛着微光的细小绒毛;鸦羽般的浓睫轻轻颤抖,指下肌肤微凉却细腻无比,还有浅浅抿着的小巧樱唇…

        手里的银丝变得越来越不听话了,还有镊子也是。

        沈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先生,”方吟端了碗水来,递给他道:“等玉淙修好之后,我准备离开锦州。”

        他听了心下一沉,还是接过碗来仰头饮尽,抹掉嘴角的水迹,尽量平静道:“你打算…去何处呢?”

        “还未确定,不过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西蜀。”

        沈屹定定瞧着她。

        “因为从前教我弹琴的老师曾说过,以后有机会定要出去看看。走过的地方多了,见过的世面多了,对人生的体会才能更深,琴音里的故事也就更打动人。”

        她垂眸一笑,继续道:“我如今也算是身无长物,也没什么牵挂。唯有琴,于我是仅剩的牵绊了,我的余生,就与琴为伴也不错。”

        想要开口留她的话转了几转,还是哽在他喉头无法说出。

        又见方吟憧憬道:“我听闻北晋的都城建良有个玲珑乐坊,集了众多天下有名的乐师。我想着,就先去那里瞧瞧罢。”

        沈屹终于开口,只是平和道:“那正巧了,陆之云有位故交,便在建良的玲珑乐坊。我回头让他写封信给你带着罢。”

        她惊喜不已:“那真是太好了,多谢先生。”

        看着方吟的笑颜,沈屹压下心底莫名的涩意,微笑道:“剩下这根银丝未嵌,你过来试一试吧。”

        “好。”她笑着接过了银丝。

        每日的明音堂里,两人一点点修复着琴,看着太阳从一边的窗户滑到另一边;日影转动,由暗变亮再归于暗,许多日便就这样过去了。

        “沈先生,沈先生在吗?”

        这天清早,有人在岳畔琴舍门口扣门。

        “请稍等。”院内响起温润渺远的声音。

        沈屹踏着青石板去开了门,发现门口站着闻雁斋的小伙计。

        “沈先生,好消息!”他举起手里的信,咧嘴道,“我们掌柜叫我赶紧来告诉你,你要找的谱子,又有信儿了!”

        从裕都回来才不到半月。

        这次间隔这么短,就有了残谱的下落。

        沈屹拿着陆之云的手书,高兴之余也有些郁郁。因为这次的琴谱,居然在水乡吴国,距西蜀有数千里之遥,若要前去,单路上便要花月余。

        而玉淙,昨天刚完成了最后一次髹漆。等到明日清漆彻底干透后,便可抛光完工了。

        沈屹想起前些天与方吟的对话,慢慢捏紧了手里的信。

        “先生,刚才是谁呢?”

        “是闻雁斋的小伙计,”沈屹把手里的信藏入袖中,转身道,“我去看一下,玉淙的漆干到什么程度了。”

        方吟并未察觉,笑着点点头。

        隔日午后,太阳藏到了薄云之中。

        暖暖的风再次将檐角铜铃拨动之时,玉淙终于修好了。

        沈屹取来一块真丝,将琴面的浮尘轻轻擦拭干净。蚕丝拧成的琴弦缓缓绷紧,五弦定音,然后由七弦开始一一将其他琴弦调准。

        正如他之前所预想的一般,阳光之下,琴面的几缕银丝如水波,潋滟于清浅的绿色之中,惊艳之感更胜从前。琴的音色也是清越如旧。

        方吟的感激无以言表,只深深行礼,郑重道:“方吟谢过先生。”

        她再起身时,泪已盈眶。

        沈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忙道:“无需多礼,来试一试吧。”

        她擦掉眼泪坐下,抬手时指尖还在颤抖。待音符流出,便越发如倾泻的水瀑般畅然。

        是与沈屹上次听到截然不同的《酒狂》。从低吟到高潮只有一瞬,就同三伏天蒸腾的热气里兜头浇下的雨,满满的都是清凉爽快之感。

        之后,曲调一转,便换为了柔婉细腻的《龙朔操》。

        方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弹起这曲。在那本《神奇秘谱》之中,注有它的旧名“昭君怨”。记载的曲调之中,虽无多幽怨含恨之意,却也不乏离别的伤感之情。是因为与沈屹的离别在即吗?

        余音消散后,方吟习惯性地转头,但见院中并无鸟雀飞来,就微微诧异。

        往日里,她若是弹琴弹得久了,便定会有鸟儿落在院中。

        是自己许久未能好好练琴,琴艺疏忽退步了吗?

        沈屹不知她心里的疑惑,只是想起《麟凤引》曲谱便心情分外复杂,垂着头思绪杂乱地坐在旁边听完了。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起身,从架子上取来一个螺钿漆盒,递给了方吟。

        “这是…?”入手是意料之外的沉重,她抬眸瞧着他。

        “陆兄写给他那位故交的手书,还有给你去北晋路上的盘缠。”

        盒子里,竟有数百金之多。

        “这…”她一时怔住。

        “这些原本就是方公子当时多给的,扣去琴的工费与材料,余下这五百金,早就该物归原主。”他解释道。

        方吟摇摇头,取出书信把盒子递还给沈屹,“先生,这我不能收。哥哥来找先生购琴,给了多少就是多少,怎能说是多给。且先生帮我修好玉淙,是多少银钱都换不来的,我又如何能再从先生这里收取任何东西呢。”

        “你出门在外,身上没有银钱寸步难行。就算是我借给你的,可好?”

        她想了想,从脖子上摘下一枚小巧的玉璧递给沈屹,然后从盒里取了一金道:“这是我身上仅剩值钱的东西了,就把它押给先生,借这一金罢。”

        沈屹见她心意已定,也没再坚持。他收下玉壁,默默地去取来只崭新的玄色暗纹锦琴囊,把玉淙装了起来。

        方吟这才小心地将书信收好。

        此次一别,日后相隔万里,也许便再也无法相见了罢。

        希望自己从小便佩着的玉壁能护着余安先生,就像一直以来护着自己那样。

        她暗暗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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