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梦始
“他们发现了自我，他们试图了解社会和人生的真谛，但在错综复杂的现实面前又茫然困惑，心理状态十分矛盾复杂。”
——赫洛克
顾璇单手朝蔡季生那边打着：好我知道了。
没等他回复就把手机一灭收回了口袋。
当然手机也没再震就是了。
他的另一只手在干什么？
被谢艺清拽着袖子，动不了。
他本来想去开灯的。
顾璇叹了一口气，心下诽谤自己为什么会听到这些。还听完了全程，一字不落。
不让这孩子情绪好点他这个做班主任的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才任由她拉着袖子。
没有人敢动顾璇的衣服，包括春岷。
今天破例了。嗯？破例几回了。
啧。
他其实是很想安慰谢艺清的。
但是说出来也不怕被笑话：他顾璇，只会骂人和正常说话，安慰的词他是一个也说不出。
他之前是不是提过曾经也有学生像女孩这样？当然不是他第一个找到，但其实还是有后续的。
那个孩子被他从感情上面“安慰”了一下，然后哭得更撕心裂肺了，第二天就向他递了转学申请书。
《惨》
更好笑的是顾璇从前学过的技能里，没有一样是教他怎么好好说话的。
所以他现在只能干站着，什么都不敢说。
烦躁得想要来一根中华。
他可能不知道，谢艺清刚刚好就需要他这样。
不多，有一个人能默默陪着她就好。
让她安心。
她能慢慢缓过来的
只不过现在脑子有点吵。
全是关于孟希少得离谱的回忆，还有谢梦平和她相处的日常。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明白什么。
最终，她选择语言。
“……顾老师，”女孩的声音轻而迷茫，湿漉漉的眼睛盯着窗外。
顾璇有求必应，淡淡地“嗯”了一声，他在。
“你觉得，我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谢艺清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为什么会问顾璇这种问题。
自然而然地就说出了口。
顾璇也没有想过谢艺清会问他这种事。
他愣了愣，又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比较委婉地回答她：
“都不是什么好人。”
谢梦平在圈里的风评一向是正面的，万万没想到以前也干过强娶豪夺这样的蠢事。
孟希他不好评价，但有一件事是事实，她的确对谢艺清亏欠良多。
这么说出来已经很过分了，他在谈论别人的家事。
谢艺清笑了一下，都不是什么好人。
真是面条点名全到齐——面面俱到。
她又说：“我还不想回去，可以吗？”
平时清丽温婉的声线中，现在有忐忑的颤音。
男人当然只能叹息着回答她：“可以。但是你先松手，我去开灯。”
有灯不开是傻子。
他感觉到她的手在用力，揪他的袖子更紧了。顾璇以为她会拒绝，但她只抓了一瞬，就乖乖放开了。
她给他开。
如他所愿，柔和昏暗的灯光开了。
他再次走过来，看清了女孩的样子——
平时嚣张散漫的男人今天真真正正地愣住了。
愣在了原地。
某个鲜活跳动的地方加快了频率。
但没有被所属人察觉。
顾璇活了二十八年，见过嚎啕大哭的，也知道有抹着泪跑走的，更是看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但还就从来没见过这样哭的。
他可以理解为哭是个动词，然后再把它安在女孩身上。
谢艺清的脸是白的，白得像纸。
有冻的，也有难受的，又或者她天生就白。
眼圈和鼻尖却是红的，那种压抑又非常明显浮现在雪白肌肤上的嫣红，看得让人心疼，她先前一直在哭。
但落泪无声。
她现在的样子很美。
美得想让人把她搂在怀里，再做一些别的事情。
这个想法灼热又炽烈。
他是个正常男人。
无声无息的，泪水却一直顺着脸颊在流淌。
她会一边看着你笑，一边让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眶里滚落。
真正意义上诠释什么叫又哭又笑。
灯开了，谢艺清眼前一片大亮。
她不适应地眯了眯眼，人有些恍惚。
顾璇在看她，她知道，但她不在意。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不是顾璇而是其他人，看到她这副模样，会让她极度可能地遭受她母亲孟希经历过的事情，甚至比她母亲更早。
她更不知道自己再次缩成一团的这个举动对男人的诱惑力有多大。
尤其是她还裹紧了顾璇的外衣，曲线优美的颈、无助环抱的双手和修长弯曲的腿都被遮住。
若隐若现。
身上更是出现不属于她自己，还是一个男人的物品时。
本来这些形容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的，她是一个学生。
但是偏偏这些形容只属于她。
女孩浑身都在轻轻地发抖，极为不安。背上肩膀上半湿半透的布料紧贴着身体。头发早就被她弄散，放了下来。
长长的海藻一样的头发，乌黑中带着点棕色，发尾卷卷的，还有几根勾人地贴在她的脸蛋上。
和她胜雪的肌肤产生鲜明的对比。
偏偏她明媚的眼神此刻是如小鹿般慌乱。
很狼狈，又极致脆弱。
破碎的美，惊心动魄。
会让某些男人眼冒绿光的那种吸引力。
美貌是杀器，既可以拿来杀人，也可以拿来自杀。
顾璇只敢看她一眼。
他太清楚这种带有剧毒的玫瑰一旦成熟，盛开，会祸害到多少人。
顾老师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开灯。
既然她说不想回去，答应依了她的顾老师就只能走到窗子边上，拿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窗台的高度对谢艺清来说有点困难，但对于他来说是刚刚好。
他抽烟的动作自然瞒不过谢艺清。
哪怕埋着头，光听到声音，她也知道他在抽。
是拇指按住打火机在翻盖点火。
也懒得想他一个烟鬼是怎么躲过严禁吸烟实践基地的搜查的。
看着他这样，某一个瞬间，谢艺清的心被挠了一下，有什么操纵着她让她把头再次抬起。
她看到了什么？
顾璇慵懒地斜靠着墙，身姿修长。眼眸半阖，薄唇微微张着，手夹着香烟，醉人的雾气一点一点四散而开。
成熟男人的魅力体现得淋漓尽致。
女孩呼吸一窒。
她想到她母亲，想到他骂人时的嚣张，想到很多，最后脱口而出地只有一句——
“你少抽点。”顾璇听到她说。
男人咬着烟头，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让谢艺清宛如雷击，僵在原地。
雨一直都在下。
心上疯狂地萌生出一个念头。
去抱着他，一定要，没有理由。
欲望翻涌着，渴望将这个念头变为现实的冲动胜过了一切。
她随即低下脑袋，一络一络的发丝垂落，遮住了额头和眉眼。
依稀只能瞧见抿着的唇瓣，看不清神色。
“……顾老师。”
这仿佛不是她的声音，而是狞笑的恶魔在低语。
她有一种感觉，这句话开口，再往下说，那么她无意间闯入的这条陌生的“路”，将再无回头的可能。
可她还是，说了出来。
有时候，人败就败在鬼使神差，这四个字上。
她的嘴说：“你可以……坐到我旁边吗？”
她的耳朵则听到了咔哒一声，“路”彻底地上了锁。
冥冥之中的直觉，顾璇一定会答应，就像答应她可以留下来一样。
他现在对她有百依百顺的纵容。
如她所愿。
男人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把烟掐了。
高大的身影径直向她走来。
其实也没几步。
这么久以来的朝夕相处，谢艺清知道，他是一旦答应就会做到的人。
因此他很自然也很利落地弯腰，坐在了她的边上，与她隔了一臂。
这一臂的距离，既不陌生，也不亲昵。
烟草味，香水味，还有男人身上独特的气息，都伴随空气的流动，悄悄经过她身边，停留在她身侧。
顾璇什么也没说，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没有不耐烦。
他不懂女孩已经开始叛道离经的想法，只是沉默着又源源不断为她带来仅此一份的安全感。
这对谢艺清来说是致命的吸引。
可以说，这离她的幻想，只差一步之遥。
心湖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预示着主人此时极不平静。
周围寂静，时间停止。
道德与背束拘着女孩，让她“寸步难行”。
因为她是个“初犯”。
混乱与迷茫替她说出了心声：
如果今天不是顾璇，率先找到她的另有其人，她还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如果今天不是顾璇，在听完她的家庭所有的丑陋之后，她还会鼓起勇气和那个人说话，甚至过分地要求仍然待在这里吗？
她问自己，会吗？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
不会。
她只会对他一个人这样。
自己是一只受惊的乳燕，极度渴望回归温暖的巢穴。
而他，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
从小到大所有困难都自己扛着的，哪怕摔疼了也一言不发的，就连对亲人也从未服过软，更是有些像刺猬一样的女孩，在这一刻，真的需要一个依靠。
而她想要的人，不是远在天边的父亲，也不是欢笑娱闹的同学朋友，更不是素不相识的别人，而是他顾璇。
他见识过她最真实，最软弱的样子。
懦弱得根本不像平时的谢艺清。
她能认可一个人已经难得，绝不会认可第二个人。
窗外传来一声雷的鸣叫。
钟表上的指针开始转动，背向世人的种子也从心土里破芽。
凉意从旁经过，一句几乎要消逝在风里的低喃在耳畔乍响，如赎罪一般——
“蒙蔽我的不是假象，是我的执念。”
在男人错愕的目光中，女孩越过这道无形又单薄、被命名为分寸的屏障，抱住他。
与其说抱，不如说是扑进他的怀中。
纤细冰冷的手抚上他的肩，环住他修长的脖子。额头与胸膛间仅隔了一件温热的内衬。
啧。
半个人都压在他身上。
点到为止，不管不顾。
放肆又胆怯。
有点像雏鸟归林。
女孩很可恶，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顾璇身上。强制力让他一时之间做不出任何反抗的举动。
她跌入了鸢尾花与佛手柑的海洋。
彼此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他的怀抱让人觉得无比安心而可靠。
罪恶感充斥了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两道声音在她脑子里反复揪扯。
一道，在希望顾璇推开她；另一道，也不知在期待什么。
她已打开魔盒，潘多拉的魔咒这一刻开始在她身上应验。
男人愣了好几秒才堪堪回神。
他低头，注视这个挂在他身上，姑且还能被他称作孩子的女孩的后脑勺。
自从五年前他……后，他有意而为之的情况下，身边没有任何女性敢像她这样，贴着他如此之近，甚至是这种，零距离。
打破他这规矩的，居然是他的学生。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冒犯。
她的行为已经越过边界，触犯到了作为学生的最低准则——尊师重道。
顾璇于情，于理，于公，都应该用严肃而郑重的口吻让谢艺清起来并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再对她进行思想和道德上的双重教育。
可谢艺清的眼泪会骗人，骗得了所有人，包括他顾璇。
他肩头上明显的湿意就像有力的铁证，惹得本就不怎么会说话的男人头疼地叹息一声。
得了得了，他心软了。
还是没能拒绝她。
而且也错过了推开她的最好时机。
好在这里没有其他人。
屋子里此刻十分安静，唯一有些吵闹的大概也就是窗外滴滴答答的落雨声。
顾璇甚至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举动——他把谢艺清身上的外套提了提。
它因为女孩突如其来的动作从肩头滑下去不少。
动作是很生疏的，没做过几次。
谢艺清抬头的时候，就看到顾璇木着脸，没什么表情，一言不发地给她掖了掖外套，把她整个人从脖子开始裹得严严实实的。
她真的被默许了。
女孩如梦初醒似地眨眨眼，发红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脩然落下。
想再窝进他怀里继续哭。
这是她的依靠。
“嗒！”
大颗的泪珠砸在男人的手背上。
被女孩抱着的某人动作一顿，抬眸，目光上移，定格在她梨花带雨的脸上。四目相对。
哭得太猛了些。
谢艺清看他的轮廓都是模糊的。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下一秒，谢艺清感觉到顾璇的身体动了动，伸出一只手虚揽住她，另一只手抬起，停顿在她身后。
他开始刻意而有节奏地轻轻拍打她的背。
带着他深藏在骨子里，几乎从不显露的温柔。
谢艺清瞬间僵硬，但很快就明白过来。
他在哄她。
她咬了咬下唇。
陌生的感觉滋养着心土里的新芽。
从来没有人对她这样。
搂住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那一天。
彼此都不愿承认的暧昧感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流转，淡淡的，却是真实存在。谁也没有明说。
夜幕降临的时刻，度过噩耗般一天的谢艺清倒在实践基地的床上，睡着了。
睡得并不安稳，她的脸色时好时坏，眉一直皱着。
翻过记忆河山，她携着雾气站在这里。
眼前仿佛能看到母亲的身影，还有她身后圣洁光明的宫殿。
她要离开。
不，不能离开。
女孩惊慌失措地向她跑去。
却见母亲温柔地笑着朝她挥了挥手，转身，走向了天堂。
女孩疯了一样地追上去，伸手，想要抓住什么——
可无论怎样尝试，永远只有薄雾在她手里随风而散。
仿佛触碰到了什么开关，雾气突然变浓，向她涌动，渐渐将她围在迷宫一样的纯白之中。
小小世界里只剩下她怔怔地瘫坐在原地，绝望的脸上布满泪痕。
鼻尖似乎传来那个人身上深郁的浓香，耳边渐渐听见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一具无形的躯体为她而来，蹲下，前倾，将她抱住，力道轻轻地拍打她的背。
却始终一言不发。
女孩在他的安慰下不再哭泣。
那人执起她的手，领着她，走出这片围城。
结束。
蜷缩着的女孩咂咂嘴，浅浅地笑着，沉沉睡去。
但她的另一个梦，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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