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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枪击案的三个疑点1


5月27日下午2点,老崔开车接钱刚到心理服务中心,由心理服务中心古警官和钱刚一对一谈话。古警官是山南师范大学心理学硕士,业务能力很强。他在谈话时要观察钱刚:一是观察钱刚说话内容的逻辑联系,表述过程当中的情绪反应;二是观察钱刚是否有紧张、口渴、出汗等状况。通过综合考察,古警官将判断钱刚能不能够继续履职。如果认为有必要,还要进行诊断,或者到专业医院进行临床鉴定。
到了下午3点,谈话结束,钱刚擦了汗水,与古警官握手告别。刚走出服务中心,法制支队副支队长杨红伟走了过来,道:“钱所,我们要了解情况。还得耽误你一些时间,希望你能理解。”钱刚知道必须过这一关,苦笑道:“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孙子才会开枪。”杨红伟道:“那就到我办公室,尽量简化程序。”
按照《山南省公安机关公务用枪管理规定》,刑事侦查部门负责鉴定枪弹痕迹,建立和管理枪弹痕迹检验档案。法制部门参与研究制定公务用枪管理、使用规范性文件,参与违反公务用枪管理规定、枪支佩带使用规范事件的调查研究,提出法律意见和建议。
开枪打死的是原机矿厂老工人,又是拆迁户,导致数百人堵了大街,这是捅了天大的娄子,内部调查肯定会马上启动。钱刚回过神后,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艰难处境。一线民警执法时,一枪后,有可能成为英雄,也有可能成为阶下囚。在舆论必然大起的情况下,这一枪很难让钱刚成为英雄,反而更有可能被处分。此刻,钱刚还意识不到将有更大的风暴在等着他。
法制支队办公室,杨红伟和另一名面容严肃的警官展开调查。等到钱刚谈完开枪经过之后,杨红伟道:“你们去了两名民警和两名辅警,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面对张正虎?”
钱刚道:“后来我看过录像,龙泰公司四人确实没有动手,动手的是修配厂老工人。我们正准备把四个龙泰公司的人和参与打架的老工人一起带回派出所,死者和另一人就持械冲过来。张勇被菜刀砍了一刀,两名辅警和张勇就一起去夺菜刀,所以我一人面对死者。当时情况危急,死者情绪失控,用铁锹打伤了龙泰公司一名员工,那人胳膊被打断了。我被逼到菜地后,先口头警告,再鸣枪示警,死者还是冲了过来,这符合开枪规定。如果他没用铁锹,我肯定不会开枪。”
杨红伟俯视钱刚,追问道:“你在现场,是不是除了开枪别无他法?”
钱刚对这种说法有些抵触,道:“死者喝了酒,失去理智,已经打断了龙泰公司员工的胳膊,我的后背也被砸了。我们一线民警也是血肉之躯,铁锹敲一下,那就得伤筋动骨。”
杨红伟道:“你在开枪前有什么动作?”
钱刚道:“口头警告,鸣枪示警,该做的都做了。”
杨红伟道:“当时现场有很多人,有没有考虑到可能会误伤他人?”
钱刚道:“我是被铁锹逼迫进入菜地,菜地被篱笆围着,没有人进来,我开了两枪,一枪是朝天鸣枪,另一枪是想打他的腿。我比他高,从上往下打,子弹会射向菜地。菜地土软,不会形成跳弹。我是工厂子弟,对工人有感情,和死者无冤无仇,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真不想开枪。双方都在快速移动,我的枪法又一般,没有打到腿,打中了要害。我是真不想打死他的,一点都不想。”
杨红伟道:“你确定曾经鸣枪示警?”
钱刚道:“百分之百确定。死者不是歹徒,我开枪还是很谨慎的,肯定会鸣枪示警。”
杨红伟静静地看着钱刚,过了片刻,道:“你是老公安,明白办事程序。市检察院已经介入此案,希望你能配合市检察院调查。”
机矿厂工人们堵了大道后,钱刚就知道此事闹大了,绝对无法轻易结束,市检察院多半会介入。他有了思想准备,也就没有过于在意,点了点头,道:“不管谁来调查,我都是严格按程序开枪的。”
杨红伟递了一支烟给钱刚,自己也抽了一支。轻烟袅袅升起,他眼神复杂,神情凝重。
市检察院针对此次枪击事件展开了调查。
按照钱刚的说法,面对张正虎的袭击,他先是口头警告,再鸣枪示警,最后迫不得已才开枪。由于枪击过程不过数秒,每个人所处位置又不同,枪击现场的群众对整个枪击过程众说不一:有人说第一枪是朝天上打的,第二枪才打向张正虎;有人说没有鸣枪示警,两枪都打在张正虎身上;有人说听见枪响后就看见张正虎倒在地上。
市检察院法医根据尸检情况,采信了第二种说法:没有鸣枪示警,两枪都打在张正虎身上。
张正虎左前臂中了一枪,左胸中了一枪。左胸所中那一枪导致外伤血气胸,张正虎失血性休克死亡。鉴定现场提取送检的弹头、弹壳,均系民警钱刚所持手枪发射。另外,在死者左臂上部还有一处条状皮肤擦伤,为钝器伤,判断是打斗过程中形成。
市检察院根据尸检结论认为钱刚在面对张正虎的袭击时没有开枪示警,两枪都打在张正虎身上,不符合开枪规范。
如此一来,开枪的后果就很严重,钱刚因为涉嫌犯罪被刑事拘留,羁押审查。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事在江州市公安局引起轩然大波。
关鹏局长听取汇报后立刻召集东城派出所、刑警支队、法制支队、监察等部门开会,讨论案件。
关鹏平常在办公区域很少抽烟,今天在开会前接连抽了两支,摁灭第二支烟后,道:“此事非同小可,解决不好,不仅钱刚同志会身陷囹圄,还会大大影响公安队伍的士气。但是,我们是执法机关,绝对不能违法办事。这就是我给钱刚开枪之事定下的调子。建民,你来主持会议吧。”
宫建民道:“戴所,你先讲。”
东城所所长戴克明道:“事发当天,钱刚值班,接警后前往机矿厂,因为是处置打群架,同行的有一个民警张勇和两名辅警,钱刚佩枪。从接警到出警,所有程序都合法,没有任何违纪违规之处。”
宫建民道:“这些情况都清楚,关键是开枪前后的事,随行三人依次进来,我们要听他们讲。”
被菜刀砍伤的民警张勇走到会议室,坐下。
宫建民道:“你讲一讲事情经过,必须讲实话,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
民警张勇的手臂被菜刀砍伤,缝了十几针,想起当天的事情,仍然心气难平,道:“当时现场人很多,我们准备把打架的双方都带到派出所,没说处理谁,就是带到派出所。突然冲出来两个酒鬼,一个拿菜刀,一个提铁锹,一言不发就开打。我手臂被砍了。我、王涛和李小勇对付拿菜刀的那人,把他按在地上,下了他的菜刀。”
宫建民道:“你看到钱刚开枪没有?讲实话。”
张勇道:“我当时被砍了一刀,拼尽全力控制拿菜刀的那人。他情绪非常激动,力气很大。我真没有看到钱所长是如何开枪的。但是,我听到钱所长一直在口头警告,随后就听到枪响。”
辅警王涛进来讲述当天的经过,和前一位民警张勇一样,只听到钱刚口头警告,没有顾得上抬头。
辅警李小勇道:“我正在控制拿菜刀的那人,听到枪响,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钱所长当时手举在空中,还没有收下来。拿菜刀的那人听到枪响,反抗得更厉害,我赶紧压住他,没有看到第二枪的情形。”
宫建民道:“那到白板前,画出你看到的情况。”
李小勇来到白板前,画了一幅图。他画图水平很低,只是一些简笔画。画中钱刚右手握枪,斜举向天空。
等到最后一名辅警讲完,关鹏环顾班子成员,眼光停在东城派出所所长戴克明身上,道:“戴克明和钱刚在一起工作了好几年吧,你说说钱刚平时工作怎么样,为人处世怎么样。要说实话,不要夸大,也不要掩饰。”
戴克明清了清嗓子,道:“我和钱刚在东城所一起工作了五年半,很了解钱刚。钱刚是老刑警,调到派出所后分管刑侦工作,工作任劳任怨,业务能力突出,破获的刑事案件数在东城区派出所多年都是第一。”
关鹏局长打断他的话,道:“钱刚这人可不可靠?会不会说谎?”
戴克明用非常肯定的语气道:“钱刚是老党员,多年在一线摸爬滚打,执法水平高,心理素质好。我相信他不会在这事上说谎。我多次问过和他一起出警的民警和两位辅警,他们都听到了钱刚的口头警告,而且不止一次。至于是否鸣枪示警,三人正在制伏那名拿菜刀的老工人,确实没有看到鸣枪示警的整个过程,但是李小勇看到了钱刚开枪后的身体姿势——手臂保持在半空中。关局、各位领导,我以党性担保,钱刚不会说谎,以他的经验和水平,肯定会鸣枪,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关鹏局长道:“铁锹即将砍到脑袋上时,钱刚是否有可能没有鸣枪,直接朝张正虎射击?”
戴克明道:“钱刚是多次口头警告后,退到了菜地,有鸣枪时间。只可惜,周边没有监控设备。”
关鹏又拿起一支烟,想点燃,随后又放下,示意宫建民继续主持会议。
宫建民道:“老李,你是什么看法?”
法医室主任李建伟打开尸检报告,道:“钱所自述开了两枪,现场有两枚弹壳,且证实是钱所长的那支枪发出来的,其他证人也能证实开了两枪。所以,开两枪是确定的。钱刚自述是鸣枪示警后才朝死者打了一枪,但是,从尸检报告来看,死者身体上有两个弹入点,一个弹出点,在死者身体上取出一颗弹头。尸检是市检察院法医周亮做的,他给出的结论是死者中了两枪:一枪打在左手腕,另一枪打在左胸。周亮法医的水平还是不错的,这个人死倔,自视甚高,凡是他签了字的报告,一个字都不肯改。”
宫建民道:“陈支,你们的调查情况?”
刑警支队陈阳道:“现场有很多原机矿厂的职工和一些围观群众,经过调查走访,有一部分群众证实钱刚有鸣枪示警的动作。我们调查走访了七十四人,有二十三人明确说钱刚曾经朝天上开了一枪;有二十八人明确说钱刚没有开枪示警,直接对着死者开了两枪;其他人表示记不清楚了。”
宫建民道:“众说纷纭,难以得出结论。开了两枪,死者身中两枪,这个事很被动啊。”
关鹏沉脸,皱眉,陷入思考。
宫建民又问道:“张正虎和李强原本没有参加与龙泰公司的纠纷,在楼上喝酒,为什么这样冲动?”
陈阳道:“据李强讲,他们在喝酒的时候,张正虎接到一个电话,双方威胁说是不同意拆迁,他女儿就要挨打,还要被强奸。张正虎接到这个电话才暴跳如雷。我们调查过龙泰公司,没有人承认打过这个电话。我们查了张正虎的通话记录,最后一个电话的机主是江州二建的办公室主任杨为民,不是龙泰公司的人。杨为民在前晚喝醉了酒,民警找到他的时候,刚刚起床。我们找到张英核实情况,张英因为父亲之死对我们有很强的抵触情绪,破口大骂,极不配合。”
宫建民是老刑警,立刻意识到其中有不对劲的地方,道:“最后打电话的人为什么是江州二建的办公室主任,拆迁是龙泰公司的事,和二建没有直接关系。”
问题归问题,当前大家关注的焦点还是市检察院的鉴定结论:钱刚没有开枪示警,两枪都直接打在张正虎身体上。
只要这个鉴定结论不改变,钱刚就要惹上大麻烦。
法制支队洪支队长随后发言,道:“即使真的直接朝死者开枪,我觉得也没有太严重的问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条例》规定,开枪之前要‘警告’,而且在‘来不及警告或者警告后可能导致更为严重危害后果’时可以直接使用武器。同志们要理解这一点,警告不一定就是鸣枪示警,也可以是口头警告。”
“现在我们如何看不重要,关键是检法两家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我们有些内部规定不仅把自己的手脚绑得死死的,还成为检法处理民警的理由。”这个问题涉及面很广,私下可以谈谈,在正式场合不宜多说,宫建民只是含糊地说了两句,没有深说。
会议室门被推开,一个女人和一个穿校服的少年出现在门口。女人站在门口,大声道:“关局长、宫局长,各位领导好,我是钱刚的爱人江晓英。钱刚是派出所的副所长,他是正常执法,怎么还被抓了?”
戴克明所长霍地站了起来,道:“江晓英,你怎么来了?”
江晓英哭道:“钱刚已经被抓了,听说还要判刑。我丈夫当了二十年公安,受过五次伤,两次差点把命都搭上了。这次他是正常工作,和对方无冤无仇,不会平白无故打死人。你们是公安局的领导,怎么不能保护你们的干警。我家上有老下有小,钱刚出了事,我们怎么活?”
女人和孩子跪在了会议室门口。
戴克明紧走几步,扶起女人和孩子,道:“江晓英,别这样,领导们很关心钱刚,正在开会研究这事。我们出去说,别给领导留下坏印象。”
关鹏道:“江晓英到隔壁去等一会儿,等开完会,到我办公室来。”
江晓英和其儿子被带到另一间办公室,交由女民警安抚情绪。
等到江晓英离开,关鹏缓缓地吐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情处理不好,我们会很被动。我谈一谈我的想法。枪击现场绝大多数都是修配厂的退休工人以及家属,还有机矿厂其他车间的退休工人和家属,他们从感情上自然会偏向修配厂的张正虎,但是仍然有二十三人证实钱刚有鸣枪示警的动作。如果只有一两人证实,那么还有可能说是记忆错误,整整二十三人都看见钱刚鸣枪,那么就不能说是记忆错误。我相信这二十三人说的是实话。检察院羁押钱刚最大的理由就是没有鸣枪示警,直接开枪。尸检鉴定结论否掉了二十三人的证言,在鉴定结论和证人证言中,必然存在我们没有掌握的真相。”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我知道大家都有情绪,情绪不能压过理智,检察机关对执法机关的执法行为有监督权,这是法定的监督权,我们绝对不能干扰检察机关调查,而且要全面配合。我们要学会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至于什么是合适的时机,关鹏没有深说,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散会后,关鹏局长打通了市委政法委书记的电话,然后匆匆前往政法委,汇报钱刚枪击案。
一起工作的同事因为出警而身陷囹圄,公安机关明明有精兵强将却只能干瞪眼,命运交由别人掌握的滋味让东城所戴克明所长以及所有参会同志的五脏六腑都受伤,满腔怨气无法排遣。
派出所民警都在议论此事,发了些诸如“以后出警不带枪”“遇到打群架站在一边招呼就行了,别拼命”等牢骚。但牢骚归牢骚,真要遇上事,派出所民警还是将委屈、不满等情绪放到一边,一如既往地出警。
审查一个月后,6月27日,市检察院以钱刚涉嫌故意杀人为由,将此案移交到市公安局侦查。市公安局高度重视此案,立刻召开局长办公会,专题研究此事。
关鹏局长平时在开会前喜欢与班子成员开几句玩笑,活跃气氛。今天他在会前没有开玩笑,道:“市检察院把案子移交给我们侦查,这是符合规定的。今天开办公会,专题研究此案。同志们,我们要调派最精锐力量,把事情彻底搞清楚,不能是一笔糊涂账。专案组由宫局牵头,具体办案人员要选好。”
宫建民早有预案,道:“就让侯大利负责此案。他一直在参加命案积案的侦办工作,在这方面很有经验。重案一组三个探组在爆炸案中都有艰巨任务,建议只抽一个探组回来,法医和现场勘查两方面力量无条件配合。”
他之所以选择侯大利来负责此案,一方面,苗伟正在全力侦办爆炸案,李明仍然陷在报复杀人案中,重案一组暂时没有重大案件;另一方面,侯大利是山南政法刑侦系出身,在几位核心骨干中算是典型的学院派,在运用刑事技术上最为出色。钱刚枪击案案情简单,核心还是要从技术上打开局面。
关鹏点了点头,道:“嗯,可以由侯大利负责。我只要结果,细节由宫局全面把握。”
专案组成立后,侯大利和江克扬探组办完工作交接,回到久违的刑警新楼。
爆炸案后,重案一组都在关键位置进行蹲守。尽管黄大森制造的爆炸案影响极为恶劣,但是大量警力被抽调过来参加抓捕,时间长了,日常工作受到严重影响,抓捕工作到了此时难以为继,只是还没有到最后撤回警力的时候。侯大利和江克扬探组是第一批撤回来的刑警。
在宫建民办公室接受任务后,侯大利和江克扬探组集中到小会议室,准备看投影,了解案卷细节。
看视频之前,还没有了解到钱刚枪击案细节的侦查员神情轻松,彼此散烟,有说有笑。伍强摸着自己的长头发道:“组长,蹲点守了这么久,我们的头发都长到肩膀了,再隔几天就要长跳蚤了。我建议今天整理个人卫生,磨刀不误砍柴工。等到满血复活后,效果更好。”
在大量警力抓捕黄大森的关键时刻,调侯大利和一个探组侦办此案,自然不会是简单的事。江克扬头脑非常清醒,道:“大家不要高兴得太早,在办公室看投影未必比蹲守轻松。”
侯大利了解案件全貌,更不敢有丝毫懈怠,道:“首先了解案情,然后大家休整一个晚上。休整不是玩,是让身体和神经放松,明天把精力集中到案件上。”
马小兵打了一个大哈欠,道:“休整一晚,太少了吧。至少给一天时间,还得回家看一看爸妈,和女朋友见个面。再不和女友见面,她会甩脸色的。二组的彪哥创造了一项纪录,每出一次大任务后都要被女友甩掉,前后六次。我可不想夺了彪哥的名头。”
侯大利没有再说话,用遥控器调出案卷。
看到案卷封面的罪名,伍强顿时就炸了,道:“钱所长最多就是执法程序不对,怎么弄成故意杀人,搞错没有?”
侯大利道:“没有搞错。这就是调我们重案一组来侦办此案的原因。”
马小兵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道:“他妈的,这些人在办公室吹空调,根本不能体会到我们面对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时的感觉。生死就在一刹那,等到开枪示警,刀子已经捅进肚子里面了。钱所长处置突发事件的经验丰富,不至于在慌乱中没有警告就开枪。如果正常执法会导致故意杀人的后果,我们以后执法都不必带枪了。”
钱刚在派出所分管刑侦,经常与重案一组侦查员一起出现场。眼见着一个战壕的战友正常出警后沦为阶下囚,还有可能面临“故意杀人”的重罪,参会的侦查员们在愤怒之余,皆有灰心丧气之感。
伍强感慨道:“我们拼死拼活为哪般,只要稍稍犯点错,甚至这不是犯错,自己人整起自己人毫不手软。只有警察才能白白牺牲,除了警察之外,谁都不能白死。”
侯大利非常冷静地道:“案子回到公安局,事情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当前要做的事情不是愤怒,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是要格外冷静地还原整个事情经过。我们不要有主观看法,要纯粹站在客观立场来思考这起案子。”
看到罪名之前,刚从蹲守点撤回的侦查员都有些松懈。看到罪名,侦查员们毛发倒竖,没有人再开玩笑,绷着脸,紧盯一页页卷宗材料。
材料在幕布上显示的时候,侯大利逐字逐句读出来。他读得很慢,字、词、句如子弹一样射到在场的每一个侦查员头脑中,在不同大脑中产生了不同的化学反应。最初急着回家的侦查员们早就没有了回家的想法,坐在小会议室里闷头想案件,不时讨论两句。
案件本身很简单,钱刚在执法过程中总共开了两枪,在地上找到两枚弹壳,死者有两个弹入点。是否鸣枪示警存在争议,两个弹入点则清清楚楚,无可争议。市检察院法医周亮的鉴定结论清楚明白,如一座大山,压在所有人心上。
他们意识到:市检察院法医的鉴定结论很难推翻,钱刚这次惹上了大麻烦。
侦查员们从不同角度谈想法,聊了一个多小时,才各自回家。
侯大利与朱林联系后,来到刑警老楼。旺财牺牲后,市公安局警犬中心多次婉拒朱林再次领养退役警犬的请求。随着朱林退休,刑警老楼失去了警犬低沉的吼声,以前的犬舍空空荡荡。
王华听到汽车声音,来到走道,挥手打招呼。
来到门口,浓烈的烟味、老姜局长的笑声和朱林的说话声同时飘了出来。听到笑声和说话声,沉浸在杀人案中的侯大利从冰冷世界中抽身而出,感到些许温暖。
“你接手了钱刚那案子?”朱林作为局聘刑侦专家,消息很灵通。
老姜局长不等侯大利回答,怒道:“士兵在前线打仗,流汗又流血,总有人在后面扯后腿。我们民警被菜刀砍,被铁锹拍,没人关心,反而是对犯罪嫌疑人关怀备至。我可能老了,不合潮流了,始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侯大利道:“不管是什么罪名,案子转回市局,就有了机会。”
朱林告诫道:“不要和检法两家争论法律问题,这是他们最擅长的领域,我们在这方面缺少话语权。我们只能从事实上翻盘。”
老姜局长仍然发怒,道:“什么是事实?没有解释权就没有事实。”
朱林给老姜局长又递了一支烟,道:“关局征求过我们几个的意见,我们觉得钱刚说的是实话。证明钱刚说的是实话,这就是关键。只要证据确凿,那就是抢到了解释权。”
朱林所言,正是侯大利的办案思路,几乎一模一样,没有偏差。
聊了一会儿钱刚枪击案,老姜局长道:“我们这几天一直在做杨永福的个人简历,找到好几个以前在杨国雄企业里工作的人,其中一人与杨国雄有点亲戚关系。他说杨永福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外婆家里,当时杨国雄正在创业,没时间管儿子。我、老朱和王华准备到湖州挖一挖杨永福小时候的材料。这小子平白无故玩失踪,背后肯定有料。”
灯光下,老姜局长的白发和皱纹格外刺眼。
杨帆案的线索追到这里,更多靠的是逻辑推理,很难找到能够组卷的证据材料。这种调查不适合一线侦查单位,老姜局长、朱林和王华则是追踪此案的绝佳组合。
“我这段时间都在琢磨杨帆的案子。当年有人借用了你的声音招来省城的三人,使用了调虎离山之计。他是那种狡猾如狐狸、凶狠如毒蛇的人,不会轻易死亡,好人命不长,祸害活千年。如果杨帆是替大利受过,我有一种预感,那么他迟早还要来找大利。你平时也得小心一些。”
朱林退休后,往日刑警支队长的锋锐之气慢慢消退,说话时多了些笑意,神情变得温润。
侯大利压根儿没有考虑自身安危,道:“凶手如果从杨帆案后洗手不做,那么案件侦办就难于上青天。如果真要找我的麻烦,那就意味着埋得很深的线索就要暴露出来,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谢谢姜局,谢谢师父,谢谢华哥。”
“大利就别跟我们客气了,我跟随两位前辈搞调查,一心只为案子,这种纯粹做事的状态让人很舒服。”王华习惯性地拍了拍已经明显瘪下去的肚子,又道,“战刚局长让我调整了一次专案组成员,汤柳换成了张小舒。昨天李建伟还找了战刚局长,提出既然张小舒是专案组成员之一,能不能在刑警老楼找一间宿舍。”
“张小舒平时一直住在汪建国家里。亲戚毕竟是亲戚,以前张小舒到江州是客人身份,住在汪家没有问题。如今张小舒在江州工作,又从事法医工作,继续住在汪家总是不太方便。我让王华找人收拾房间,张小舒随时可以搬过来住。李建伟在电话里说起张小舒就赞不绝口,说张小舒很有当法医的天赋。”
朱林担任刑警支队长时,主要精力放在案侦工作上,队伍管理和思想工作由政委洪金明负责。卸任后,他的做事风格变化极大,有些婆婆妈妈,对105专案组的同志关爱有加。
四人闲聊了一会儿,话题又转到杨帆案。时隔九年,侯大利屡经磨难,已经能够平静地讨论杨帆案的细节,仿佛面对普通的刑事案件。他拉来白板,依着时间顺序一条一条地梳理所有能够找到的信息,逐条写在白板上面。按照信息推进,从逻辑上最终都会走到杨永福这条线上。
吃过饭,喝了些酒,侯大利把越野车停在刑警老楼,步行回江州大酒店。他在刑警老楼有宿舍,原本可以住在刑警老楼,只不过这一次蹲点时间长,内外衣服脏得不行,头发也如草丛一般,所以回江州大酒店,准备好好做一次个人卫生,然后在明天投入钱刚枪击案中。
初夏,年轻女子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轻衫,露出小腿和手臂。晚上10点,街上行人仍然熙熙攘攘,情侣在树荫间漫步,年轻人在街头打闹,中年人聚在一起喝啤酒。侯大利在人群中穿行,情绪一点点低沉。刚才面对杨帆案诸多线索时的冷静不翼而飞,此刻的他如失群的孤雁,孤独地飞行在天地间。
拐了一个弯,侯大利来到河边。
黑暗中的河水发出哗哗的声音,倒映在水面上的灯光被波浪轻轻摇晃。他勇敢地盯紧了河水,很快眩晕起来,直至肠胃翻江倒海,在草丛中呕吐。衣袋里的手机不停地响,与呕吐声此起彼伏。
一对情侣从侯大利身边走过。
女子低声道:“你以后少喝酒,在这里吐得一塌糊涂,不讲公德。”
男子道:“我喝醉了就上床睡觉,不会到处走。”
女子回头又看了侯大利一眼,道:“这人挺可怜,到河边来吐,肯定没有女朋友。在河边呕吐很危险,我打110。”
男子拉住女子的手,道:“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别管闲事。”
侯大利吐完之后,擦掉嘴角残留物,慢慢离开河道,重新走回热闹的大街。杨帆遇害,他还有抓住凶手的执念,这个执念让他不至于颓废。田甜牺牲得非常突然,凶手也被当场击毙。他时常在早晨醒来之时,伸手摸向另一侧,以前总能摸到柔软温暖的身体,如今伸手只能摸到冷冰冰的空枕头。无法再为田甜做些什么,这是另一种深沉的痛苦。
走进江州大酒店的时候,侯大利除了长时间蹲守带来的邋遢以外,情绪表现得很正常,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江州大酒店总经理顾英一直站在门口,见侯大利进门,立刻截住了他,道:“有人找你,在茶室里。”
侯大利道:“谁啊?”
顾英道:“她本来想要直接上顶楼找你,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你住在楼上。这人情绪不对,神神道道的。”
侯大利立刻想到此人是谁,问道:“她是不是叫江晓英?”
顾英道:“她没有说名字,只是说丈夫是东城派出所的。如果不是警察家属,我肯定不会让她留在茶室。李总过来了,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侯大利道:“到二楼找一个清静的房间,我要先和江晓英聊一聊。”
丈夫出事仅仅一个多月,江晓英已经到了崩溃边缘,憔悴得无法看。她跟随顾英来到二楼,推开房门,见到一个年轻男子,气质和警察丈夫非常接近,情绪立刻失控,掩面哭泣,哭得几乎无法呼吸。
听到压抑到极点的哭泣声,侯大利递了纸巾过去,道:“哭解决不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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