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这一日课后，蓝寒崧去往藏书阁借阅欧阳询的《化度寺碑》, 掌书的先生告诉他已被陈靖翎借走了。蓝寒崧便去陈靖翎的斋舍寻他, 到了门口, 轻叩房门。不多时，陈靖翎开门, 见是蓝寒崧, 一边请他进去, 一边问道：“何事？”
“才去藏书阁借阅《化度寺碑》，掌书先生说在你这里, 若是别人借去，我便等上几日再借。一听是师兄借了, 便毫无顾虑的即刻跑来夺人所爱了。”蓝寒崧一副无赖相。
陈靖翎笑着将桌上刚刚临好的古本拿给他：“瞧这人说话, 哪里像个大家公子，分明是个市井之徒。”
蓝寒崧接过古本, 走去桌前拿起陈靖翎刚刚临摹好的书法欣赏。只见运笔凝重沉着, 转折处干净利落, 方正紧实, 极为森严，竟与古本无异！不禁赞赏：“果然好字！”
陈靖翎只是笑而不语。
蓝寒崧刚想将陈靖翎临的那几页宣纸放回桌上，忽然灵机一动, 抽回手来, 将字与古本摞在了一起，冲着陈靖翎微微一笑：“这字也给了我罢！我认识个书痴，很喜欢欧阳询的字, 若将你这字转赠了他，定会喜欢！”
陈靖翎一听要将他的字送人，不免有些紧张：“只是练习之作，怎可唐突送人，你都说是个书痴了，岂能如此失礼。”
“不失礼！不失礼！他与我一样，并不太过循规蹈矩，只要字好，便喜不自胜了！”说罢，拿着古本与字跑出了门。
陈靖翎望着他的背影，笑着摇摇头，便关上房门回去练字了。
蓝寒崧回到自己的斋舍，燃了蜡烛，书妖立刻从昨天的古本中现了形，在桌子上蹦跶：“你手中拿了何物？味道不错！快予我看看！”
“你这鼻子倒是灵，昨日你夸字好的那位书生，唤作陈靖翎，是我师兄。我手中拿的便是他才刚临摹好的《化度寺碑》。”说罢，将字放在桌上用镇纸压好。
书妖即刻跳上纸张，大快朵颐起来。眨眼功夫，便将陈靖翎的书法吃个精光。摸着肚子说：“你这师兄，字写的越发好了，昨日写的那些个，都不如今日这般笔头生花，可谓竿头日上！”
“如此夸赞，我倒要替师兄谢你一谢了。”蓝寒崧笑着说：“才刚你已吃了这许多字，我再慢慢临摹一篇，明日你好继续吃。待临好，明日我便将这古本还去藏书阁了。”
小妖点头道：“也好！也好！再美味的字也食不过三！”
“只是，你藏身的这古本，也该还了，藏书阁的规矩，每本书最多外借三天，明日便是第三天了。”蓝寒崧说道。
“这个容易，我随便藏进哪一本书都好。”小妖说罢，背着小手，在书桌上踱起步来，停在一本《松雪斋文集》前，站上去宣布：“日后，我就住在这本书里了！嘱咐你那书童，可要轻拿轻放！你今早去上课，他来收拾桌子，将我住的古本碰到地上，我那会子正会周公呢！他这一摔，差点儿将我摔出来现了形。”
“好，我会嘱咐小五下次小心些。你不是个妖精么？竟还怕摔！怕也是妖精群里最弱不禁风的一个了。”蓝寒崧边说边大笑起来。
小妖被他逗的羞红了脸：“呔！你这无礼书生！怎么说我也比你多活了好几百年！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神仙爷爷！还敢打趣我！真是不知礼数！”
“这小小书妖，我好心可怜你食字为生，你却恬不知耻的自称神仙，你若如此拿着架子，我便不临这古本了，明日你请回那藏书阁中颐养天年吧。”蓝寒崧佯装生气逗他。
小妖一听不仅没了字吃，还要回去藏书阁，顿觉无趣，便小心着说：“好嘛！我再不倚老卖老了，请你别送我回去对着那些掌书的老先生，他们一个个颤颤巍巍，写上几个字便老眼昏花的搁下了笔。我吃不饱不说，他们胆子又小，也不得说话儿解闷儿，万一我不仔细现了身，再吓死一位，造了杀业，可就得不偿失了。”
蓝寒崧见他说的这般可怜，便不再逗他了。想这妖精也是心性纯良，便开口说：“如此甚好，你可有名字？你也一把年纪了，一直唤你书妖，也是不太尊重。”
“你还是唤我书妖吧。我若是将名字告诉了你，你定会嘲笑我！”小妖支支吾吾的说。
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蓝寒崧却来了兴致：“不妥不妥，还是唤名字尊重些。”说罢，先对着小妖鞠了一躬：“在下蓝寒崧！”
小妖被将了一军，不得不说了。便也学着蓝寒崧的样子鞠躬还礼：“在下……在下……豆豆！”
“噗嗤！”一声，蓝寒崧笑出声来，强忍住笑问他：“你一个活了几百年的书妖，怎会取个如此滑稽的名字？哈哈哈……”
豆豆红着脸说：“只因我生下来便比其他书妖个子小，像颗豆子那么大，故而得了这个名儿。”又瘪瘪嘴，委屈的说：“你莫笑！我这个子小是有苦衷的！”
“哦？是何苦衷？说出来听听。”蓝寒崧眉毛一挑。
豆豆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坐在《松雪斋文集》上，缓缓开了口：“每只书妖的诞生，都是因着一个古本的消失。有些古本太过老旧，又无人誊写，又或保养不当，随着时光流转，便渐渐化为乌有，在这世上消失了。消失后，书中的精神便化作了一个个书妖。”
他的声音渐渐哀伤沉重：“在我出生前的那个古本，先是受到了文字狱的牵连，主人爱书如命，不肯烧掉，偷偷埋在了地下。之后生了重病，仙去了。并未向家人嘱托藏书之事。过了几十年，他的子孙重新翻修住所，工匠打地基时，才从地下将当年的藏书挖了出来。可惜多年的水土侵袭，藏书全部溃烂不堪了。无奈，只得烧掉，当时的那些藏书，便化作了几十个书妖。”
“其他书本虽然也被侵蚀过半，至少还有些字能看清。只因我是埋在最下面的那本古书，被水土侵蚀的仅剩几页，没有一个完整的字，全是些横竖笔画，这才生的格外娇小……刚化作书妖的我，只有豆子般大小，于是我就到处去寻找精美绝伦的字体来吃，虽然身体渐渐长大了，但这名字却叫了几百年，改不过来了。”说罢，豆豆无奈的摇了摇头。
蓝寒崧听了轻叹一声：“想不到你竟是这样来历，莫再伤怀，我再不笑你了。”
“说这么多话，饿了，写几个字给我吃吧！”豆豆趁火打劫！
蓝寒崧笑着研了墨汁，提笔蘸饱了墨，写下了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中的第三首诗：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豆豆这次倒没有忙着大快朵颐，而是悠悠朗读完毕，才一字一字的慢慢吃了起来。蓝寒崧也不再管他，自顾自去临摹从陈靖翎那里拿来的《化度寺碑》了。
……
第二日晚上，蓝寒崧与陈靖翎在竹林散步。
“小五来找我，说这两日夜里去你房里铺床，进门前常听到你与别人谈话的声音，进去之后却并不见其他人在，他有些忧心，怕你被什么女妖精摄了心神。”陈靖翎开口。
蓝寒崧大笑：“这个小五，胆小如鼠。”
“若不是遇到那位白发老者开解，你这胆子怕是还不如小五了。”陈靖翎打趣。
蓝寒崧也笑起来：“也多亏了那位老神仙，倒是成就了我一段奇缘。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书痴友人？”
“自然记得，你还拿了我临的字去赠予人家。”
“你的字，其实是赠了个喜食优美字迹的小小书妖。”蓝寒崧调皮的扬起了眉毛。
陈靖翎大惊失色：“你这人，越来越散漫了，竟与妖做起了朋友，快将它赶走了吧。”
“莫担忧。”蓝寒崧笑着摆摆手，便把书妖的来历，一一讲给了陈靖翎。
陈靖翎听罢，深深感叹：“朗朗乾坤，竟有这等奇事！”
“所以莫再忧心，不过是每日喂几个字，当家禽一样养了去。”蓝寒崧轻松的说。
陈靖翎还是不放心：“人妖殊途，莫要养虎为患。”
“莫再生疑，从我爹年轻时候他就住在我家书房，若要害人，早就害了，无需等到今日。”蓝寒崧宽慰他。
陈靖翎了解他的心性，此刻见他拿定主意，便也不再相劝，想着等他新鲜一段时日后，再将那书妖赶走。
月色渐浓，二人便踏着月光走回书院，各自回了斋房。
蓝寒崧刚回到斋房，豆豆便在桌子上跳起来，尖声尖气的诘问：“蓝寒崧！居然这么晚回来！当心我去给你先生托梦，告你一个不思进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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