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何处是梁园
杨熙带着刘箕子走出府君巷,只觉天下虽大,却不知该去向何处。
他看着霸陵县外的苍苍暮色,又想起自己带着刘箕子翻过武关山隘的情形。
那日杨熙负着箕子,几乎耗尽了全部心神,费了夜的时光,才以“蹈虚”之术逐步上攀,从崖谷之中偷过武关关隘,进得关中之地。可笑那史立派遣的金吾卫缇骑和百名武关戍卒在山间寻找刘箕子的下落,却是一无所获,谁能料想到竟有人能从峰峦底下凭着双手双脚攀援而上?
便是杨熙自己,之前也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完成这神迹一般的壮举!
身在灵台云端上,脚踏层峦万仞攀,正如任文公所说,杨熙如今已经算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方仙术士了。
可是人力有穷,杨熙救得刘箕子的性命,却解不得他面临的困境。中.山冯氏、卫氏一族皆为囚徒,巫蛊叛逆一事还不知天子如何处断,这小小孩童是有家难回,有亲难认,对他来说,只要是有人烟处,便皆是危险。
如果是先生当此绝地,又会如何施为?杨熙虽然有万藏贮在胸中,但当此之时,仍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才知自己比起先生,无论是智谋还是应变,都还差的很远。
不知先生如今是否还在长安?他现在境况如何?
虽然他也想过向先生求救,但是一来不知先生究竟身在何处,二来也怕走漏风声,反而引祸上身。他心中计议,此时宜静不宜动,须得暗中观察探听中.山国的境遇,再决定下一步的去向,于是他便一路躲开大道,携着箕子只在人烟荒少处行走,便是经过市井繁华之地,也是谨而慎之,绝不久留。
杨熙曾为京兆府的功曹,更曾驱车走遍整个京兆辖区县城,地理颇为熟悉。他带着箕子一路北行,既不敢离长安太近,又怕离长安太远,有些重要消息探听不到,只在临潼、渭南诸县左近盘桓。所幸荒年之中,携着孩童逃荒者并不鲜见,故而他二人一路走去,并未碰到什么无法应付的麻烦。
杨熙身上带得有一些济阳县主赠送的钱钞,但如今身边还有个半大孩子,吃用都是开销,不过十余日间,杨熙已是身无分文,只得权作江湖方士,从百家万藏当中拣选一些开符看相之法,符水驱病之术,为人祈禳以换饭资。但如今正是荒年,他这营生好坏,可想而知。
那刘箕子虽只是一名五岁小儿,但许是生长在宗室大家,又从小命运多舛,心性极是坚忍,跟着杨熙纵是饥饱无着,也没有半句怨言,只将他当了唯一的倚靠。
两人饥一日饱一日,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终于有一日竟在街市上听到了天子裁决中.山谋叛的消息。
天子明诏天下,此事一时间路人皆知。
刘箕子听说祖母冯太后自尽而死,却保全了冯、卫两族大部分人的性命,眼泪一下便流了出来,只是害怕引人注意,才忍住哽咽之声,只是无声啜泣。但又听到冯氏移归上党故郡,卫氏举族移徙合浦,至少母亲还保得性命,心中又是暗暗欣喜。
杨熙听说这个结果,也是叹息不已,冯太后于最艰难的境地仍是以自身性命为代价,保住了如许多的族人,真是可敬可畏,兼有大智,那卫姬忍辱偷生,何尝不是大勇?
毕竟覆巢之下没有完卵,顶着叛逆的罪名,以流刑之身活着,可能比干脆去死还要痛苦百倍。
到此,中.山叛逆之事尘埃落定,知道刘箕子尚有亲族存世,杨熙便晓得自己该与他分别了。杨熙给了他两个选择,或是送他去上党,投奔祖母冯氏一族,或是送他去合浦,让他与母亲团聚。
刘箕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要去找母亲。毕竟冯氏一族乃是祖母的亲族,祖母如今已经死了,而母亲卫姬,却仍然活在世上。
哪有不想着与母亲团聚的孩儿?
送一个小孩子去合浦,不用想也知是千难万险。若是小乙身子康健,且人在身边,杨熙倒是可以拜托他走上一趟,毕竟小乙惯在草莽市井打混,且武艺高强、心思纯善,必然愿意走一遭,但如今他仍在济阳县中养伤,离此更有数百里远近,根本指望不上。
那么自己还能拜托何人?
杨熙忽然想到一个人,便是自己在京兆府任功曹时的下属和继任者,吕节!
虽然吕节圆滑世故,但与杨熙关系匪浅,且心地也并不坏,也许愿意帮自己这个忙。
若是他能够出力,想法子将这落难的小王爷送去合浦,等到风声过后,再让他与卫姬母子重聚,那自己便能心安了。
计议已定,杨熙便带着箕子赶赴霸陵县而去。
但没想到刚刚出发几日,事态又有变化,忽然关中诸县都开始搜索五岁小孩,摆明了是要寻访失踪的中.山王!
杨熙淬不及防,遭了数次盘问,他二人没有官引凭信,一问便露马脚,只得落荒而逃,再也不敢经过县城和村落。
所以终于到达霸陵县吕节家中之时,两人才如此狼狈。
结果两人只是在吕节家中吃了一餐饭,杨熙甚至都没有开口提起让吕节帮忙送刘箕子出关去往合浦一事,便从府君巷离开了。
他并不怨怪吕节,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他也是有家室宗族之人,如何能苛求他舍了一切,跟自己一起去冒险?
吕节的话也让杨熙意识到,想要救人,只靠一腔热血,一颗好心是不够的,更要有那舍弃一切的勇气和志气!自己想要将箕子送到合浦,送到上党,又想着托付友人,代替自己奔走相送,其实是自己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已经做得足够了,已经可以从这件事当中抽身而出了!
这样的自己,和要将刘箕子遗弃在陌生闾里的吕节,又有什么分别?
先生当年为救自己,可是连官位俸禄、家人亲族,甚至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了!
刘箕子见杨熙忽悲忽愁,忽而又咬牙切齿,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不由得惴惴道:“阿...阿叔,你...你怎么了?是不是箕子...箕子让你为难了?”
杨熙低头看着这出身尊贵,命途多舛,但跟着自己流浪月余,无论是饥是寒,却总来没有叫苦过的小王爷,脸上忽然现出坚毅之色,伸手一把将他搂在怀中。
“你放心,箕子,阿叔一点都不为难,我绝不会抛下你不管的!不管是送你去合浦还是什么地方,我都能做到!”
他本来只想回长安去,如今长安也已近在眼前,那里有心爱的女子,有他的先生,更有他的未来。
但这又怎么样?
这孩子是一条性命啊!
这条性命,如今只有他肯救,也只有他能救!
此刻杨熙已暗下决心,自己便是拼尽全力,也要将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送出险境!
箕子惴惴的心这才放下,但心中不安瞬间又化作委屈,只伏在杨熙胸前,伤心地呜呜哭了起来。
“什么人在那里?”两名巡夜的戍卒经过,听到巷口有些响动,均是齐齐厉喝出声。
但等他们靠近过来查看,只发现巷口空无一人,在他们觉察不到的视线死角,却有一个黑影如苍鹰振翅,悄无声息地掠过墙头,消失在夜幕之下。
杨熙就这么负着箕子,无声地奔走在暗巷之中,遇到障碍则直接一纵而过,须臾便来到城墙边上。
如今处处都在搜寻箕子,自己在城中久留只怕引起祸端,还是先出城去的好。连日的奔波,让他的“蹈虚”之术臻至大成,数丈高下的城墙也拦他不住,就算负着箕子,只要墙面有可攀附之处,他便可无声攀下,如履平地。
但就在他要跃下城墙之时,猛地心神一震,脚下忽然停步不前。
“谁?出来!”他向着墙垛阴影处低声喝道。
这段时间的颠沛流离,不仅让他的“蹈虚”之术运用得更加纯熟,更将他的神念之力淬炼得更加坚韧雄浑,呼吸之间自然外放,几可以覆盖数丈方圆,周遭异状不用目视,也可悉数感知,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够带着箕子流浪许久,却从未被人抓住的原因。
“不愧是若虚先生的弟子,竟能发现我的存在,不错,不错!不枉我冒着寒风在此等你许久。”阴影之中一人缓步走出,是一位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老者,他身形微微佝偻,身上穿着朴素布衣,一双眸子却在夜幕里闪烁有光。
“你...你是何人?”杨熙看见此人,只觉陌生至极,以他的记心,若是曾经见过之人,必不会认不出来。但是这人却一口喝破他的身份,显然是大有来历,让他警惕万分。
“我?我只是个在泾河上钓鱼的老头儿罢了。”那老者眼神玩味,看着杨熙和他身后背负的小童,刘箕子被他的眼神一看,没来由的感觉心中一阵发毛,不觉转过脸去。
杨熙受感到箕子的紧张,忽然心脏开始狂跳!
他想起先生曾经对自己提起过的一个人,那就是百家盟现在实际上的首领,也是百家盟十二脉中,纵横一脉的魁首唐渊,总是戏称自己是“泾河之上一钓翁”!
“你...你是唐渊?”杨熙心神紧绷如弓弦,化虚之术已开始全力运转,随时准备逃入茫茫夜色。
他曾经与百家盟的蛛夫人、蝠先生打过“交道”,无一例外皆是印象深刻,如今他只觉四围的黑暗之中,藏满百家盟的妖魔鬼怪。
“别紧张,”唐渊笑道,“如果我想对你不利,绝不会独自一人前来见你,只需要带上两位盟中长老,管教你想逃也逃不掉。我来此见你,是想跟你谈一笔生意,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
杨熙思维俊敏,立刻便猜到了他的目的。如今到处都在搜寻箕子,自己不知能不能保他安全,可谓是身处困境,百家盟此时来找自己,当为了此事而来。
这便如抛给溺水之人一根绳子,谁能视而不见?
但杨熙知道,这百家盟所谋深远,自己和箕子身份皆如此敏感,若是落入百家盟的掌控,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滚吧!我不想跟你们这些鬼蜮中人做什么生意!”杨熙冷声道,“你们的所作所为,我还没忘呢!”
仅仅杨熙所知,便有伤人害命、毁坏城垣、毒杀宗亲、染指大统这些骇人听闻的罪状,他又怎么会与这些穷凶极恶之人合作?
最重要的是,先生曾经嘱咐过,面对这个叫唐渊的老者,不论他说什么话,最好是一句都不要听!
说罢,杨熙将身一纵,顺着城墙纵跃而下,如一尾游鱼回归大海。
墙头之上,只传来唐渊一声叹息:“唉,我不妨告诉你一个消息,若虚先生已经不在长安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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