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善饮高人堪救急
再走一程,前方便是东西两市,城中庶民均聚居于此,人流越发变得拥挤,随处可见平民棚舍,街头有小儿聚集游戏,竞相追逐。
这西市多为作坊,烟囱窑炉比比皆是,铜材铁木都堆积在路边,叮叮当当打铁之声、呼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东市则多是牙行货栈,有车马出入,不绝如缕。各种酒楼、饭庄也均在东市,一条街上几步一店,鳞次栉比。杨熙看见街头有一家热闹酒楼,店招上写着“汤饼十钱”,自忖应该不至于消费不起,便走了进去。
这酒楼唤作“清风楼”,共有二层,一进门就见一层桌椅已被人占满。一个伙计迎上前来道:“客官来得正巧,楼上还有一个位置,请楼上坐吧。”说罢引着杨熙走过一段木质阶梯,来到二层楼上。
这二层楼上敞轩高棚,向下能够看到市场之繁忙景象,向前又能看到重重宫墙,还真有些徐徐清风生的感觉。楼上几桌也自坐了客人,只有临近楼梯一个小桌空闲无人。伙计用手中抹布擦了擦桌凳,招呼杨熙坐下,问道:“客官用些什么酒饭?”
杨熙看见檐下悬着的木牌正是菜单,便照单点了一道羊肉汤饼,一道炙葵菜。那伙计见他不点酒肉,料想必是一个囊中羞涩的寒酸士子,便也不再细心招呼,自顾下楼去了。
杨熙乐得无人理睬,便左右打量起周围客人。
楼上空间比之楼下略小,只放了四张桌子。左边一桌是一个粗豪大汉,正旁若无人,独自饮酒吃肉。另一桌是两位中年文士,正举杯对饮,谈笑风雅。右边临近栏杆处,却坐了一名灰衣怪客,全身用灰袍罩严,不漏一丝肌肤,连头上都罩着灰色罩帽,看不清面目。只见此人桌上没有任何饭菜,只有一坛甘醴。他喝酒的方式也颇奇怪,先是满斟一碗,仰头将酒液倾进口中,一大碗酒落肚,然后喉中呼啸有声,一道白气笔直如剑向天喷出,又立时消散。
杨熙见此人饮酒有趣,不由多看了几眼,心中却在想为何这人仰头饮酒,兜帽不掉下来?忽然一眼撇见那人持着酒碗的左手,心中猛然大震。原来这人手上只有三个手指,且皮肤之上蜿蜒嶙峋,似是经受刀剑斧凿,或是被大火烧烙。
杨熙想起先生曾经教导自己:奇人怪事,能避则避,莫要因好奇惹出祸患。连忙收敛心神,不敢再行窥看。但那怪客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眼光,仍是一饮一吐,似乎极为享受。
不多时杨熙的饭已做好,端上桌来。这市井饭菜虽然不比少府别馆的饭菜精致,但能开在长安市上的酒楼,做得吃食也颇具风味。杨熙正在肚饿,转眼便将一盆汤饼吃去一半。
正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骚动之声,就见一名少女从楼梯直冲将上来,后面跟着一名伙计,口中连连告罪。
这突然冲上楼的少女不过二八年华,但身量却是颇高,眼如雏鹿,肤如春雪,腰肢修长,形貌昳丽,看上去好像有些番人血统。看她身上穿戴,也是胡汉交杂:额顶用梳钗将发拢向脑后,发尾却又以一根皮带束起,身上穿的是窄袖短襦、红色留仙裙,脚上却蹬着一双小蛮皮靴,踩得楼板嘎吱作响。但不知为何,少女如此穿着并不令人感到突兀,只觉此女英姿飒爽,正该如此装束。
“楼上这不是还有座位吗?为何你却要诳我座满?姑娘我在你家吃饭,却没少过你酒钱!”那少女一上楼来,便大声嚷起。虽然她汉话流利,但是口音却不似中原之人。
伙计苦笑道:“不敢诳瞒姑娘,实是汉家有律,男女不得同席。请姑娘稍等片刻,若有空桌,小的立即为姑娘整治席面吃酒。”
这伙计所说不错,汉律虽不禁女子出门,但男女之防,还是管的很严,不是祭祀或者嫁娶之类的场合,男女确实不可同席而坐。
那少女气哼哼道:“我不是你汉家女子,为何要遵守你汉家律令,我就要坐在此处,你快快治酒来!”说罢竟是直接坐在杨熙对面,唬得杨熙连忙站起。
这少女看似粗豪,其实很是机灵,她见那独坐的大汉和灰衣怪客均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便坐在了看似最好欺负的杨熙一桌。
杨熙没有办法,又不能跟一个少女计较,只好揖了一揖道:“我已经用完饭了,姑娘请自便、自便。”伙计也颇乖觉,也不管杨熙是不是真的吃完,赶紧将剩菜端下,一叠连声喊人治酒。
杨熙叹了一口气,转身欲走,却被伙计叫住:“公子用完了饭,还没有会钞呢。”
杨熙一摸袖底顺袋,顿时傻了眼,里面竟是空空如也。他这时才想起来,昨日自己的钱袋和里面的银钱,已全部塞给那个逃命而去的茶铺伙计,早间出门竟然忘记另带钱钞。不由囧道:“实在抱歉,早间出门忘记携带银钱,小哥是否可容我回安成门别馆处一趟,我取了饭资,立刻便来结账。”
那伙计讪笑道:“公子不要说笑,小的与您素昧平生,怎么知道您会不会一去不返?方才的事,我很承您的情,但您要不给饭钱,我却不能让您走了。”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却突然听背后一声冷哼,一串铜钱啪的掷在地板上。那个少女说道:“我看这公子是个至诚之人,你便休要跟他罗唣了,这一饭之资,就由我代付了。”那伙计自无不可,拾了那钱,向少女和杨熙陪个笑脸,便下楼去了。
杨熙见这少女给自己解围,心中很是感激,对这少女的第一印象也自改变了不少。他回头深深一揖道:“多谢姑娘解围之恩。请少待片刻,小子这就去取钱还给姑娘。”
少女掩口轻笑道:“一餐之资,不值几何,不劳公子奔走。”恰好美酒送上,少女又道:“公子若是有心感谢,可坐下来与妾饮上一杯,就当作谢礼了。”听得此话,杨熙心下犹豫,一是礼教大防不可不顾,大庭广众之下与女子同席饮酒非他所愿,二来他确实不会饮酒。若虚先生从来严禁他饮酒,所以他长到十五岁,还不知酒是什么味道。
正犹疑间,旁边桌上一位文士已是看不惯少女的行为,开口骂道:“番邦女子在我大汉,就要遵守我大汉礼法!孤男寡女,当街同席饮酒,岂非那淫奔不才之流!”
少女大怒,起身举拳,便要打那文士,看她手脚轻捷,显然是有功夫在身。那文士倒也硬项,梗着脖子不闪不避,任她打来。邻桌那大汉看戏一般哈哈大笑,那灰衣怪客却如什么也没看见一般,兀自饮酒,一时间楼上乱成一团。
杨熙头大如斗,只能隔在中间,连声道:“不要莽撞,不要莽撞!姑娘也是好意,在下便立饮一杯就是了。”
拦了半天,少女一拳终于没有打下去,气咻咻地坐回桌前,那文士也把脸拧向一边,神态极是轻蔑。杨熙一咬牙,在面前杯中倒满酒水,道:“不论如何,杨熙承了姑娘的情,还望姑娘稍安勿躁,莫要再生事端。小子不会喝酒,但这一杯是为感谢,却是必须要喝了!”说罢便将酒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水顺喉而下,顿时呛得他大咳起来。
少女也随饮一杯,见杨熙喝得狼狈,才知他的确不会饮酒,心中也觉自己行为有些不妥,便轻声道:“方才妾身实在莽撞,让杨公子为难了。”
杨熙刚要答话,突觉饮入腹中的酒液如一股热流一般涌上天灵,脑中似有一个关窍被这热流触动,神魂之中顿时响起一声低吟,初如风啸山林,倏忽如山崩海啸,淹没了他的神智。
少女见杨熙突然脸色涨红,全身如筛糠一般,竟慢慢软倒在地。初时她还以为是杨熙不胜酒力,当场醉倒,但触手一摸,却发现他的额头如冰块一般,散发出阵阵寒意,手脚也开始慢慢蜷缩,喉中发出荷荷痛呼之声,这才慌了神,大叫救命。酒楼伙计探头一看,发现有人躺在地上,竟是发了癫痫的模样,一时无人敢碰。少女看着杨熙,虽不知他犯了什么病症,但想必与自己逼他喝酒脱不了干系,顿时急得泪珠盈目,几乎要哭出声来。那邻桌文士看见杨熙如此古怪模样,早已吓得奔逃而去。
“咦?这倒有点意思。”突然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于背后响起,少女回头一看,那灰衣怪客,不知何时竟已站在自己身后,但当她看见那怪客兜帽之下的脸时,却差点没吓得软倒在地。
那是一张不似人形的脸,整个脸上疤痕密布,仿佛被火烧过又重新缝补起来的破布,嘴唇少了一半,牙齿都露在外,就像骷髅一般,无怪此人用灰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是少女一咬牙,竟是没有逃开,而是伏地拜了下去:“妾身尹墨,乃是莫皋单于之女,若前辈能救得这位公子性命,愿赠千金为谢!”
那怪客不答,只是蹲身下去,用残缺的手掌摩挲杨熙的手心,度入一道真气,略微减少寒气蔓延的速度,又扒开杨熙的眼睑,看他眼底状况,最后又掀起他的左袖,探查他的心脉运转,口中喃喃叹道:“好厉害的珍珑锁心诀,竟能将这条毒龙锁在心脉之间!”一边叹,一边手下不停,从心包各个枢窍度入真气,将寒气节节击溃,重新打入珍珑之中。须臾之间,便站起身来,道:“这位公子先天有疾,只是酒力引发旧疾罢了。今天就算我不在此处,他也未必会死。尹墨郡主,你且起来吧。”
少女抬起头来,却发现那怪客如同鬼魅一般,早已杳无踪迹。再看杨熙,已是呼吸平顺,手脚舒展,手心眉间生出一丝热气了。
杨熙在昏迷之中,似乎听见耳边有龙吟响起,又听见有人在喊备车、备马。一时间四面漆黑一片,一时又是一片白光,一时如身在死水静潭,一时又觉身子不住摇晃。渐渐周围似乎又响起市上的叫卖,响起叮叮当当的敲击,响起骡马颈下的銮铃。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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