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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家国天下


  愚公移山的蠢事,究竟能不能做?

  归义侯问出的这句话,饶是聪敏果决如曹宗钰,一时也难以回答。

  归义侯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直等他的决断。

  过了片刻,曹宗钰方缓缓答道:“儿子自小,常被人称赞聪明。聪明人惯常喜欢做的讨巧事儿,样样没落下。今日若有机会,尝尝做蠢事的滋味,倒也是难得的机缘。”抬头看着归义侯,目光坚定下来:“父亲,儿子甘愿一试。”

  归义侯微微颔首,道:“你倒有自知之明,甚好。”

  儿子的好处,他自然比谁都明白。然而人太聪明了,也有坏处,譬如锋芒过剩,骄狂倨傲,急于见功,偏于取巧,等等。

  曹宗钰教养良好,温文尔雅,这些弊端旁人看不太出。然而做父亲的,却总能从一些蛛丝马迹,看出端倪。

  若能借这头极难之事,打磨打磨他的性子,让他多些沉稳弘毅,倒也不错。

  “你有什么打算,先说来听听。”

  “儿子以为,此事宜分为两个问题来看。其一,是军中信道一事。其二,是归义军信道之事。”

  “你的意思是……”归义侯初时没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正要细问,却忽地明白过来,眼睛一张,几乎是霍然站了起来,瞪着曹宗钰,厉声道:“不可。”

  在归义军中行此事,已是千难万难,他想着都头疼无比。万没料到儿子如此狂妄,竟把主意打到朝廷的直属军队,甚至天下所有兵马之上。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胆大包天!

  曹宗钰料到父亲会反对,却没想到父亲反应这么大,一时有些愣住,迟疑道:“父亲,何不听儿子说完,再下定论?”

  归义侯不假思索,怒道:“不听。你说什么,我都是一句话,此事休要再提,不要说朝中军队,便是归义军,此事也不用再说。你今日就给我回府,好好闭门思过。”

  曹宗钰见父亲怒气冲冲,不敢出声,默默端了茶,递上去。

  归义侯随手接来,喝了两大口,胸中火气方才稍稍消歇,复又冷声道:“你在太学这些年,办事的能力没见长进多少,这等高谈阔论,好大喜功的毛病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军中信道,军中信道,嘿,你拿的主意,倒是比天都大。”

  说到这里,不住冷笑摇头:“你可知道,这一百年来,我河西四镇,在朝廷某些人眼里,是多大的钉子?有多少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裁撤藩镇,重设郡县之议,年年有人提起,从无间断。为父在沙州,可谓战战兢兢,不敢有半分越雷池的地方,以免贻人口实。你倒好,一上来就以天下为己任,混不把这沙州一亩三分地看在眼里!不仅敢在归义军搞大动作,甚至还敢把手伸到朝廷的盘子里,实在是,”气得直摇头,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来总结,“实在是太让为父失望了。”

  曹宗钰低垂着头,内心深处,确也认可父亲的指责。

  归义侯一生都在沙州,仅有的几次进京朝贡叙职,也不过呆了十天半个月,便急着回去。在他眼中,这敦煌,这沙洲,这归义军,这百年来的历史,这周遭四围的蛮族,便是全部了。

  但曹宗钰不同。曹宗钰在太学受教,眼界开阔,胸襟更为博大。太学中辩难,便常有针对国家时政问题的,譬如天下承平日久,一方面人丁滋生,另一方面土地兼并,人多地少的局面怎么解决,均田制、授田制、屯田制其优劣如何?朝堂之上,革新派与守旧派为这些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太学之内,依照传统惯例,也组建了许多模拟内阁,一样就这些问题各抒己见,吵嚷不休。甚至还有太学生千里奔波,自费前往各地,调查朝廷各项政策之实效执行,具实成文,上呈朝堂,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曹宗钰,看问题确实不会只归结为敦煌一地。归义侯这番指责有理有据,不算冤枉了他。

  归义侯发完一通火,见曹宗钰只是垂首默立,既不辩驳,也不认错,冷笑道:“怎么?心里不服气?肚子里想什么,都给我说出来。”

  曹宗钰摇摇头,低声道:“儿子不敢。儿子正细细体会父亲所言,心中颇感矛盾,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回答。”

  “矛盾?有何矛盾?”

  曹宗钰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儿子以前一直以为,这归义侯,是大周的归义侯。今日忽然发现,归义侯,其实只是沙州之归义侯。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这句话一出,归义侯也不禁静了下来。帐篷外传来远远的嘈杂声,是士兵操练归来,回营休息的时候了。四处里开始埋锅造饭,有些许麦粟香味飘来。

  军中禁止大声喧哗,大帐周围,更是严禁无故通行,故而帐中一旦静下来,便能听到风声,穿过帐篷缝隙,猎猎而过。

  归义侯清了清喉咙,咳了一声,沉声道:“钰儿,有些事情,你不要钻牛角尖。沙州是大周的沙州,归义府上下,对朝廷之忠心,可鉴日月。这一点,朝堂之上,也是素习深知,从来没人敢于质疑。不过,你只有先做好了沙州归义侯,才能做好大周归义侯。这一点关节,你可要好好想通。”

  曹宗钰细细咀嚼父亲这句话,脸上流露出深思之色。

  父亲的言下之意,他能听明白。沙州是归义侯的安身立命所在,归义侯府以此为基础,才能好好报效国家朝廷。

  然而,朝廷却未必一定要依靠归义侯来治理沙州。藩镇与郡县,都可以是朝廷的选项,无非哪种更适合,代价更小,收效更大而已。

  这便是归义侯的恐惧来源,是他小心谨慎,不敢越雷池半步的真正原因。

  然而曹宗钰却有所不同。他心底深处,甚至未必一定站在沙州,甚至是归义府的角度,来思考问题。

  便是朝廷当真要撤藩镇,置郡县,只要此举大有利于国家,曹宗钰都可能会甘愿接受。

  归根结底,父亲是沙州归义侯,曹宗钰,却已是彻彻底底的大周子民,是太学培养出来,心怀天下的国家之士了。

  这一点,目前是他与父亲的根本分歧所在,一时只怕难以解释与调和。

  他想清楚此点,便知道于此之上,跟父亲对峙毫无意义。当下又奉了一杯茶,朝父亲歉然道:“儿子回去,自当好好思考父亲所言。”

  归义侯见他服软,顿时放了一半的心下来,叹道:“钰儿,不要怪为父的过于严厉。为父实在是担心呀,你上次去找职方司主事,虽说做通了工作,让职方司移交了卷宗,节度使衙门得以插手此事。但为父一直担心,你这般行为,过于操切,若是惹恼了职方司,将来总是个大麻烦。”

  曹宗钰不得不承认,归义侯这话颇有道理。他当时担心安舒的安危,确实行事过于急躁了些。若职方司首脑不是张隐岱,只怕确实会遗下隐患。

  归义侯见曹宗钰脸有羞愧之色,知道自己的敲打起了作用,十分欣慰,此时怒气也散得差不多了,心疼儿子的情绪顿时又占到上风,露出笑容,和声说道:“除了这事以外,你可还有其他事情要说?”心下暗暗打定主意,其他事情上,能给儿子面子的,一定要牢牢给足。

  曹宗钰想了一下,说道:“儿子在那祆教地堡之中,见到许多归义军兵甲武器,似是被人从战场上回收来的。儿子记得,军中向来有收敛官,会同军医官,在战后清理战场,回收兵器铁甲等物。这些物事,何以会流落到祆教妖人手中?”

  “竟有此事?”归义侯不禁皱了眉头,道,“军中惯例,只要有可能,不要说这等尚能回收利用的兵甲等物,便是士卒尸体,按例都是要运回来的。”

  “这样啊,父亲可知道,这些士卒运回来之后,葬于何处?是交还各家领回?还是归义军集中掩埋?”

  “以前倒也是交回各家安葬,不过敦煌之地,各族杂处,葬俗也各有不同。有人家认为,死于刀兵者,为不详,不能入祖茔安葬。也有一些人认为,要曝尸于野,喂了野狗,方才是好葬法,其袍泽却又受不了此等处理。因此大战之后,为了丧葬事宜,经常闹出事端来。上任归义侯便定下规矩,所有殉国士兵,一律由节度使衙门出面安葬。使衙在金光明寺后山建了义烈祠,每逢有战事,战殁之人统一送至此地,由金光明寺的僧人代为超度,节度使衙门遣人致辞凭吊,隆重下葬。”

  归义侯颇是耐心地解说完,又问道:“我儿问这个作甚?”

  曹宗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儿子既然回家思过,能不能跟父亲求个恩典,去吊祭一下我归义军死殁将士?”

  归义侯对儿子的端正态度十分满意,哈哈笑道:“为父一时气恼之语,你不用当真。你若真闭门思过了,府衙里一摊事情,我去哪儿找人干活?那你不成了偷懒了么?你回去侯府,好好把中秋赛神之事筹划妥当。你既要去义烈词吊祭,就不要悄悄地去,干脆摆了节度使衙门的仪仗,大张旗鼓地去,拟好祭文,当众宣读。”

  曹宗钰自然明白,父亲这是在为他考虑,这种吊祭事宜,不费吹灰之力,却能收军中之心,最是划算不过。心下感动,低头应了声:“是。”

  归义侯又道:“你提出军械回收之事,为父会派人下去详加调查,有了结果,为父再告诉你。”

  曹宗钰应下来,正打算告退,归义侯又想起一事,道:“对了,你这次回去,找个机会,去莫高窟那里把开窟绘像的事情做了吧。”犹豫了一下,又道,“此事你也可以问问你堂妹,她若是愿意,也可为她开一窟。”

  曹宗钰答道:“好,儿子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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