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昔日种种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午时、长安城西北、天宝阁大门外】
徐恪离了青衣卫之后,本打算去天音楼用膳,不过,他走到半路,心中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想着北境侯世子的案情,然苦思冥想了半日,心中依然毫无头绪,就在他心下一片茫然之时,脑海里猛地灵光一闪:
“倘若这个案子,让嫣儿来推断,她必能有独到之见解!”
一想到慕容嫣,徐恪心中顿时如巨石投入湖面,再也无法平静。
只因他猛然想起,自己已不知多久未曾见过嫣儿了。
自从他顺利出得神王阁,在徐府中见到了迎接自己的慕容嫣以来,直至今日,他竟未曾踏进天宝阁一次。
真的已是好久好久,自己没有与嫣儿再度相见了。
就算在他担任查案副使,与师兄李义一同查猫妖为祟一案之时,十七公主李琪好几次怂恿他与自己一道进天宝阁看望慕容嫣,可他还是百般推脱,最后依然未能成行。
嫣儿最近怎么样了?她身子一向孱弱,如今可还好么?这一连数月未见,她可曾有想起过我?
一旦想到了慕容嫣,徐恪心中的思念,顿时就如潮水一般涌来,无可遏止。
他这才发觉自己,对于慕容嫣的思念何尝有一日停止?
可是,为何自己明明已身在长安,明明与嫣儿近在咫尺,明明可以日日赶去与嫣儿相见,可自己就是不敢踏进天宝阁的大门一步呢?
直到此刻,徐恪的心中,还是不太能明白。
对于他昔日之种种,就算他自己,依然是想不明白。
然而,这世上芸芸众生,又有几个,能对自己昔日之种种过往想得明白呢?
浑浑噩噩也好,听之任之也罢,人之一生便如江河之水,瞬间便已流逝,许多人、许多事,你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想,便已从你身边匆匆而过……
这一次,徐恪终于鼓足了勇气,他走出青衣卫之后,往南走出里许,便忽然折而往西,一直走到了天宝阁的大门外。
不过,他已然离大门十步之外时,却还是停下了脚步。
他还是没有勇气走到门楼之下,向门前的厮役高声通禀。
屹立在徐恪身前的,是天宝阁巍峨的门楼。只见两扇朱漆大门迎面而立,门前耸峙着一对巨大的石狮,此刻,两头石狮狮头高昂,正居高临下俯视着徐恪。
徐恪仰目见石狮那威严森冷的神情,便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他遥望围墙内的重重楼阁,不知怎地,心中总觉得自己与那一片重门高楼,有着无穷远的距离。
虽已是近在咫尺,却仿佛远隔千山……
他见天宝阁的两个门役好似在望着自己,便顾自往北又走了数十步,直至走出了门役的目光之外。
他心里依然在想,我要不要进去?要不要去见一见嫣儿?要不要让嫣儿为我推敲一下案情?
就这样,徐恪一边在天宝阁的围墙外缓步徘徊,一边心中反复思量,不知不觉间,就已过去了一刻辰光。
到最后,他还是未能往天宝阁大门的方向跨出去一步。
他暗自感叹了一声,终于离开了大门,还是沿着天宝阁的围墙,接着往北而行。
须臾,他便见一颗高可参天的大榕树远远地矗立在眼前。榕树虽长在天宝阁围墙之外,但因实在太过高大,竟有多半的枝叶,已伸长至围墙之内。
徐恪一见这颗巨大的榕树,顿时想起,自己与嫣儿的相识,不正是从榕树下开始的么?
只见那颗老榕树,不知已生长了多少年岁,树干冲天而起,枝条粗壮无比,在茂盛绵延的树冠之下,树荫又广又密。
此时方当正午,阳光正盛,徐恪便信步走至浓密的树荫中,一阵清风吹来,顿觉浑身凉爽。
他寻了树荫下的一块方石坐下,抬头仰望巨树,思绪便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从前……
记得那一日,他被慕容吉设计诓骗,不慎掉入天宝阁癸院的地窖中,幸得怀里的“景行壶”相助,方才杀死白狼妖,侥幸得以逃脱了出来。然他走到围墙外的榕树下之时,竟巧遇被树枝“卡住”的慕容嫣。
徐恪一想到当时慕容嫣被卡在树枝间的窘状,心中便不由莞尔。他忽发少年人心性,站起身走到围墙边,提气一跃,身子就已翩翩而起,竟稳稳落在了老榕树的一根枝干之上。
他依稀记得,自己落脚之处,正是当时慕容嫣“被困之地”。那里有两根碗口粗的枝条交叠在一起,若一时不慎,兴许真的就会被树枝夹住而动弹不得。
那时的慕容嫣,为躲开父亲的逼婚,竟将自己乔装成一个奇丑无比的少年,趁着府中无人,便爬上了榕树,意图通过榕树的枝干翻越至围墙之外。
怎奈,她当时墙未翻成,却无端被老榕树的树枝卡住,若非徐恪凑巧经过将她救下,实不知该如何才能脱身。
徐恪一时童心大盛,索性寻了一处较宽的树杈,仰面斜躺了上去。这树杈上既有树荫之密,又得凉风之爽,真可谓是夏日晌午的一处纳凉绝佳所在。
他以臂为枕,仰躺于高树之上,再往下望,便见那天宝阁内,无数高楼重重叠叠,大小院落鳞次栉比,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恍若天宫宝殿、琼楼玉宇一般,端的是京城中最为繁华的一处府邸。他心中不由猜想道,此时的嫣儿在做什么呢?是在她的戊院内,坐在茂密的榆树下一边乘凉一边看书?还是在院子里搭一张方桌,就着凉风与蝉鸣用起午膳?还是……
嫣儿,你可曾想起过我?
自我二月二十二出得神王阁,就在那一日傍晚与你见了一面,这一晃,已然有三月之久,想不到,我竟有三个月未能去见你一面,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嫣儿,你千万不要怪我。我虽不曾去看望你,可心里却无时不刻不在想着你。我只是一直无法忘却,无法忘却在那条命轮中的你。
在那一条甲子十二线的命轮中,我实在太过对不住你,也太过亏欠于你!你为了我甘愿付出所有,可我却猝然不辞而别!
可笑我在那一条命轮中,只因心中无法忘记这一条命轮中的你,故而虽与嫣儿成婚,竟一直未曾碰过她的身子。然而我如今已回到这一条乙丑八线的命轮中,心里面又全是那一条命轮中的你。
究竟哪一条命轮中的你,才是我的“嫣儿”?
究竟是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徐恪是我,还是这乙丑八线命轮中的徐恪才是“我”?
嫣儿,我究竟该怎么办?
……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渐渐地就恍恍惚惚了起来。
一阵阵凉风吹来,不知不觉间,徐恪竟闭上双眼,悠然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一位身形枯瘦的老者走到他的面前。老者伸出又瘦又长、满是纹路的枯手,向他恭敬施礼,缓缓说道:
“少主,你莫要睡在这里呀,小心着凉,伤了身体!”
“这里……是哪里?”徐恪睁开惺忪睡眼,一脸茫然之装。
“呵呵!这里是老朽的胳肢窝啊,惭愧惭愧!少主还是快些离开吧!再迟几步,小心下面那个‘魔头’!”
“‘魔头’?哪来的‘魔头’?咦……不对!”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诧异道:“老人家,你是哪一位?因何要呼我为‘少主’?”
枯瘦老者站直了身子,昂然道:“少主,老朽乃是千年榕树妖,原本我早就已化身人形,可随意行走于世间,只是做人无趣,真不如做一棵树来得自在。”
“那你为何要称我‘少主’?”
“呵呵,少主啊,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快点走吧!那‘魔头’眨眼就到!你放心,你的慕容妹子,老朽定会帮你好生守护着!”
徐恪见老者说着话就转身走远,急忙伸出手,“老人家,你且慢走!我还有话要问呢!老人家、老人家……”
“什么老人家?我有那么老么!”徐恪蓦地觉得一股大力打在了自己的头上,他脑袋吃痛,急忙睁开双眼,却见一个身形粗壮的大汉不知何时也爬上了高树,此刻正蹲在自己身前,一双如铜铃般的大眼珠正紧紧盯着自己,双目中尽是凶光。
“你是何人?”徐恪慌忙坐起身问道。
他看看周围,发觉自己依旧横躺在老榕树的一根树杈上,而那位枯瘦老者却早已不见踪影。他挠了挠自己的额头,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方才的经历只是一场梦境。
“我还想问你是什么人呢?鬼鬼祟祟地躲在树上,想做什么?!”那魁梧大汉嗓门甚是洪亮,说话之时,身旁的树叶都被震得纷纷坠落。
“我……我在榕树上乘凉,不行么?”
“躲在树上乘凉,真的吗?”
“这还有假?!”
“俺老牛想想,嗯……也行噢!”那魁梧大汉摇晃着脑袋,望了望身前的这颗巨树,又看了看树荫之外耀眼的阳光,却不由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徐恪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魁梧大汉,只见他年纪约莫四十七八,身形异常魁伟,面貌甚是凶悍,满头乱发如枯蓬飞舞,一双巨眼如铜铃大张,更兼一张大嘴,仿佛连一个拳头大的馒头都能生吞。这模样乍看上去委实吓人,然仔细打量,却也觉凶悍中透着几分可爱。
徐恪见这中年大汉,面貌虽生得凶悍丑陋,然言语间却透着爽直率真,其状倒与自己的二弟有几分神似,心中颇觉有趣,便问道:“这位……大叔,你姓牛?敢问高名?”
“什么高不高名的?他们都叫我老牛!你也不用喊我什么‘大叔’,俺老牛岁数还轻着呢!”
“那我就叫你一声‘牛大哥’吧?”
“嗯……行啊!”那中年大汉摸着自己的一头乱发,双眼紧盯着徐恪的周身,目光渐渐从凶悍转为柔和。
“牛大哥,我叫徐无病,你就叫我‘无病’好了!”
“嗯……好!”
“牛大哥,我今年二十一,敢问大哥今年贵庚?”
“俺老牛么,今年已经几百、几千、几万……呵呵,这岁数也说不准哩!”那位自称“老牛”的中年大汉,掐着手指计算着自己的年岁,然算了半天,却还是算不清楚,最后只得呵呵笑了几声,算是回答。
徐恪心道,这位牛大哥可真是有趣得紧,他不想说自己的年岁,就不说好了,偏要谎称自己已活了几千几万岁,这一份耍嘴皮子的功夫,与我书仙老哥倒也有的一比。
“牛大哥,你是在这慕容府中打杂的么?刚刚你是怎么上树的?”他见眼前的“老牛”一身粗布短衣,显然是天宝阁内杂役的打扮,是以便有此一问。
老牛笑着回道:“是啊,我就是他家一个劈柴烧水的伙夫,刚刚我在树下纳凉,听你在树上胡言乱语,还以为家里来了一个小贼哩!”
“哈哈!牛大哥可真会说笑,我徐无病虽没有你们天宝阁这般有钱,但也不愁吃喝,实在犯不着当一个‘小贼’。”
“既然不是贼就好,那你就走吧!”老牛忽而身形一动,他一个壮如山岳的身躯,飘飘然就已落到了地上,“这颗老榕树这么高,小心摔下来,屁股跌成两半!”
徐恪心道,也无怪乎牛大哥会疑心我做贼,这榕树枝杈甚高,躺在树上远远望去,整一座天宝阁的风光尽收眼底,且榕树又恰巧生长于天宝阁围墙边,若被天宝阁中人瞧见自己偷偷爬上高树,委实有行窃之嫌。他不愿引致对方无端怀疑,当下便转身欲从另一边跳下榕树。
“牛大哥,这里有一个‘魔头’,你可要小心了!”徐恪下树之前,蓦地想起梦中那枯瘦老者之言,是以便立时出言提醒道。
“啥?这里有一个魔头?他是哪个?在哪里?”徐恪刚要纵下高树,猛然间身旁又闪现出那一个雄壮魁梧的身影,老牛又回到了他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急问道。
徐恪见老牛如此壮硕的身躯,倏然跃在高树之上,那树枝只微微一颤,树上竟连一片树叶都未曾掉落,口里忍不住叫好道:“牛大哥,你这一身轻功可真是厉害呀!”
“你还没说,那魔头是谁,人在哪里呢?”
“这个……”徐恪挠着自己的前额,讷讷道:“我也不知道!”
老牛突然目露凶光,他一把拽住了徐恪的胳膊,怒问道:“感情你是消遣老子来了!”
徐恪顿觉一股大力袭来,老牛的一只蒲扇般的手掌,犹如钢爪一般,牢牢抓住了他的胳膊,竟让他动弹不得。他忙暗自运劲,自丹田气海中,一股浑厚的真元便沛然而出,与老牛手掌传来的劲力相抗衡。他丹田运气之时,说话便断断续续:
“我……我不知道谁是魔头……我只是……刚刚在梦里面……有位老人家跟我说的……说这里会来一个‘大魔头’!”
徐恪终于奋力挣脱了老牛的手掌,他有些愤然道:“牛大哥,我好心提醒你,让你防备这里的一个‘魔头’,没想到,你竟这般不识好人心!”
老牛见徐恪竟能挣脱自己的束缚,神情不由一愣,他随之又笑道:“吆!臭小子,瞧不出你还有些手劲啊!”
徐恪昂然不顾:“哼!”
“你说梦里面有一个老头跟你说的?”
“嗯!”
“那老头长什么样?”
“老人家年岁很老,身形很长,人也很瘦,他的一双手掌也是又长又瘦,好像两段干枯的树枝……”徐恪以手比划,将梦中老者的模样,大致说了一通。
“原来是这老家伙呀!”
“牛大哥认识他?”
“哼!不认识!”
“不认识?”
“这么一颗小树,犯的着俺老牛去认识么?”
“这……”
“好啦好啦!俺老牛知道啦!不过,那老家伙搞错啦,这里哪有什么魔头?只有象俺老牛这样的杂役伙夫。”
“既如此,那无病就告辞了!”
“嗯……”
徐恪向老牛略略拱手之后,转身便欲跃下,可未曾想,他运劲起身将离树杈之时,胳膊又被人一把拽住。
“喂!等一下!”
徐恪转身,见抓住自己的人还是老牛,不由地有些来气,问道:“你抓我做什么?!”
老牛换了一副好脸色,他凑到徐恪身前,用力嗅闻了片刻,笑着道:
“你身上有一股子味儿,俺老牛甚是喜欢,你……”老牛眯缝着双眼,笑嘻嘻地望着徐恪,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徐无病呀!”
“徐无病?徐无病是谁?”
徐恪有些哭笑不得,他见老牛那一双铜铃般的大眼中,竟渐渐露出色眯眯的目光,慌得他连退两步,道:
“徐无病就是徐无病,我乃大乾青镜司千户,你……你想做什么?”
“噢……小无病,原来你还是个官啊!”老牛又凑近徐恪身前,神情异常亲切,满脸都是笑容,一张大嘴还微微张开,嘴里好似已流出了涎水,“这个官怎么样?大不大?你能不能答应俺老牛一样事?”
“小无病?你叫我‘小无病’作甚?!你……你离我远点!”徐恪见老牛这一番不太寻常的神情,又乍听“小无病”这一个称呼,顿感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他吓得连连后退,差一点就从高高的榕树枝杈上摔跌了下去。
“怎么啦?我这么壮,你这么小,我自然要叫你‘小无病’了,难道还叫你‘大无病’?”
“算了算了!我不同你多说,告辞!”
这一次,徐恪话未说完,便急忙转身跃下了高树。他甫一落地即施展轻功,脚下奔行如风,他生怕被老牛抓着,头也不回,片刻间便已疾速远去。
“喂!小无病,你干嘛走得这么急?!俺老牛还要同你结拜呀!”望着徐恪远去的身影,站在树杈上的老牛却依然殷殷呼喊道,他脸上神情满是失望。
待徐恪越奔越远,终于消失不见,老牛忽然脸色一变,由失望转至愤恨,双目中又露出凶悍的神情。他双脚只微微用力,脚下的一根手臂粗的树枝旋即断裂,随着他粗壮的身子缓缓落地。
“叫你多嘴多舌!”
老牛往身后的老榕树冷然望了一眼,随即转过身大步走了开去。
他身后的那一颗高可参天的老榕树,伴随着一阵风来,树叶儿纷纷坠落,树枝也跟着微微颤动,仿佛是在风中瑟瑟发抖……
这时候,天宝阁的某一处院落中,忽然远远地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老牛……老牛……你死哪儿去了?!小姐院子里那一堆柴禾,你弄好了没有?!”
“老牛在!老牛来喽!”随着那位中年管家的声音刚刚落下,紧接着就响起了老牛那敦实憨厚的应答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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