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寻亲

同样的酉时时分，春风客栈里来了个身穿翻领袍，做小厮打扮的男子，他像是有任务在身的样子，进到客栈之后，径直走向掌柜向他打听事情：

        “掌柜！劳驾贵手翻看一下最近的名册，查一下近来可有个赵姑娘和高公子同行来你们客栈住店？”

        掌柜有些纳罕他是什么人物，虽然长相不似坏人，然不辩他行为之下的善恶，一时没有贸然答话。

        那小厮见掌柜在犹豫答与不答，觉得他似乎有可能有些消息。

        看掌柜如此，他只好开口详细解释道：“这位赵姑娘是青州人氏，她与我们家公子有婚约，父母过世后，她来投我们公子，我们公子也去寻她，两厢反而错过了。”

        小厮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找到了可倾诉之地一样打开了话茬。

        “不赶巧错过后，我们只好辗转在附近州县四处寻找，最近可真是要把周围的客栈都问遍了，倒是有过几回到过疑似是赵姑娘住过的地方，可都是她前脚走我们后脚才来，这不到今天还在找。烦请掌柜翻翻名册，这样的话有没有消息都算我对公子有个交代了。”

        说罢他又掏出了一把铜钱，交到了掌柜手中。

        掌柜打量地扫了他一眼，又掂了掂手上的铜钱，不知是看在他的话语的份上，还是看在银钱的份上，终于将之前赵、高两人住店的消息据实相告了。

        小厮大喜，问明房间名号后便上楼寻找去了。

        却说赵姝儿进了客房后，单手托腮坐在了椅子上。一个人在安静的情况下最易想起难过的事。

        她一坐下，冷清的气氛便向她袭来，直将她钉回了青州城内尸横遍野的惨状之前，父母临去世的场景也一遍遍在她的脑中回放。

        真真切切、历历在目。

        那时，爹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双手握住她的手，混沌的眼里汇聚着最后一丝光亮，她知道，这便是爹爹在人世间对她最后的叮嘱了。

        “姝儿…以后，便将我和你娘的尸骨一起火化了洒在一处，你替我们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我们看着这大好山河就好。我们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记住，姝儿，一定去投赵家的亲事，爹爹要在天上看到…你这辈子都过得平安喜乐。”

        爹爹眼里的光似被打翻了的灯油，迸发出了最后一刻的绚烂。“姝儿，你不要怕，爹和你娘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的姝儿，看着我们的姝儿…”爹爹伸出了一只握住她手的手，似是想要最后一次触摸她的脸。但那只手却终究随着爹爹眼里的光，一起坠进了黑暗里。

        从此，她在世上便再也没有了双亲，夏夜里爹爹和她一起读诗词，伴着蝉鸣一起的郎朗书声；冬日里母亲教她写药方，昏黄油灯下母亲温柔的脸，都在顷刻间破碎，然后离她远去，将她一个人丢弃在了人世间的旷野里。

        她又想起，父亲是如何在最后病入膏肓时还在为她殚精竭虑。

        比起自己即将身死，他更怕的竟是他的女儿在他死后无依。

        一时是可怜早逝的双亲，一时又是洪水泛滥，疫病横生的青州，还有那日，那差一点就砍到了她身上的飞刀…

        赵姝儿有些魇住了。

        所幸门外传来的节奏有致的敲门声及时将她从梦魇中拉了回来。

        她倏地一下弹起了身，这才意识到自己梦魇了。

        耳边又有敲门声声声入耳，她走向门边，打开了自己刚刚并无上锁的客房门，入眼门口站着的是高公子，还有一位自己从未见过的小厮。

        那小厮见了赵姝儿，难掩脸上的欣喜之情。

        他疾步上前对赵姝儿道：“赵小姐，小人可算寻到你了。你不知道我家公子和我们这些天为了找你，可谓是跑遍了这江南两道的客栈馆驿。”

        他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手势，发自内心的激动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可算是找着小姐了。”

        赵姝儿明白了过来，这一定是和自己自幼定亲的赵家公子的随从了。

        只是他怎么会在襄州？又怎么说在找自己呢？

        这小厮适时答了她的疑惑。

        “小姐有所不知，自从今年正月里我们家老爷夫人和尊府的姻翁姻母交换了信物定亲之后，我们家夫人就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只想早日迎娶小姐做我们家少夫人了！不想好日子还没盼来，倒是等来了天大的坏消息，流年不利，青州城下各县大旱大涝，老爷夫人担忧得茶饭不思，立马便派出了我家公子前往青州惠阳县去寻小姐，要将小姐带回胜州完婚，我家老爷和夫人还说，若是亲家夫妇愿意，便将他们一家都带离青州来胜州避一避。”

        “唉，可我家老爷也说了。他与亲家夫妇少年相识，他知道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治所前往胜州的，因此交代公子不必强求，只是一定要将赵小姐带回胜州，也是安亲家夫妇的心，让他们不必挂心女儿，无后顾之忧地应对县内事物。”

        小厮想到亲家夫妇已经没了，牵动了愁肠，声音一噎继续说到：“没想到我家公子到了青州时，青州已经戒严封锁了，寻常人进不去，更出不来，公子便只好守在青州城外，东西那是献了一批又一批，只恨不能和官军一起进去青州城。唉，虽然公子和我们人进不去，但一直挂心赵小姐和亲家夫妇，只恨不能多出一分力。让青州早日恢复正常。可是，唉，上天不佑…”

        “等一切过去，我们公子找到惠阳县时才知道，事情真是翻天覆地的变了样，亲家夫妇已经过身，新来兼任的县令告诉我们，赵家姑娘已经在他儿子的护送下去前去胜州投亲了，我们这才知道扑了个空，得知姑娘有人护送，我家公子才稍稍安心，可我们家公子人又古板，他又道让小姐您独去胜州投亲来得不体面，我们便只好沿途打听小姐您的行踪，试图追上小姐您了。”

        小厮说到此节，想起沿途所经历的颠簸辗转和沿途所见青州的满目疮痍，有些伤心，又怕自己再次提起亲家夫妇的身亡消息会再一次勾起未来少夫人的哀思，因此用衣袖把眼角一擦，生怕自己落下泪来，惹得未来少夫人也触动情肠，便把话题一转，抬手敬礼对高弘舟道：“刚刚太激动了，只向公子说明了来意，忘了向公子见礼了。”

        “想必公子您就是青州惠阳县代县令之子，一路护送我们少夫人的高公子了，小人先代我家公子谢过高公子了。”

        高弘舟也抬手还礼道：“赵姑娘的双亲不幸过身了，他父亲在临终前交代赵姑娘去胜州投亲，我父亲敬佩赵姑娘双亲拼死治理惠阳县的高义，得知这件事后命我护送赵姑娘，务必将她安全送到胜州。”

        赵姝儿听他们提起双亲，哀恸之情又上心头，然而她觉得此刻见了赵伯父的家人，是值得开心的事情，不是悲伤的时候。

        见这小厮和高公子一直站着说话，她便走到桌边，拉开座椅，又倒了茶，对还在寒暄的二人道：“别站着说话，来，落座喝茶，我们边喝茶边说。”

        她示意二人落座，试图用一连串的各种动作压下心中的哀恸。

        那小厮说了这么多话，正好渴了，于是便落座了，高弘舟也不好再站着，于是也走到桌边坐下了。

        趁小厮喝水的功夫，赵姝儿整理了一下情绪，问他道：“说了这么久的话，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小厮放下茶盏，又抬手敬礼道：“小人叫赵子笑，少夫人叫我子笑就行。”

        赵姝儿又道：“子笑你好，伯父伯母可一切都安好？”

        “他们一切都好，只是肯定在心里挂念少爷和少夫人，毕竟少爷出来这么久了。”

        “子笑你还是叫我赵姑娘就好，或者叫我的名字，我叫赵姝儿，反正不要现在就叫我少夫人……”

        赵子笑一笑，此时坐下来打量之下才体会到这位未来少夫人的气质，和自家一板一眼的少爷简直是一脉相承，无怪乎要做夫妻了。

        他揶揄一笑，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天天听少爷念什么诗文里的＇绰约之姿，流盼之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刻见了少夫人才觉这些诗文诚不欺我，以后少爷对着您念这些诗文，倒真是人与诗文相得益彰。”

        他见未来的少夫人眉头一蹙，忙又道：“好好好，少夫人不喜欢我叫少夫人，那我就不叫，不过我说少…赵小姐不光和我们家少爷有夫妻相，连你举止间的气质都和我们少爷都有几分类似，你们一定合得来的。”

        高弘舟打断了他开了口就抑制不住的调侃，道：“小厮都这么侃侃能谈，成语典故信手拈来，公子肯定差不到哪里去，有什么会合不来的。”

        “既然你找到了我们，这便回去禀告你们少爷，明日便来与我们汇合吧，我等不及想看一看这位赵公子是个怎样的人物了。”

        赵子笑听罢一拍头道：“瞧我把正事都忘了。”

        他想起来正事，又听这位高公子之意，是要让他们公子明日再来接走赵小姐。

        可他这些日子为了找赵小姐可谓是把腿都溜细了，现在只想让小姐和少爷早日见面好打道回胜州，于是又是一拱手道：“赵小姐，高公子！”

        “我们一行人这些天为了寻你们，腿都走细了，我是见到了小姐，可少爷和其他随从不知在怎么牵念小姐呢，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们奔波辛苦，二位就行行好，现在和我去悦来客栈和少爷汇合吧。”

        这是赵子笑在多年的小厮生涯中积累出的经验，只要办得好事情，耍耍无赖、卖卖可怜都是可用的手段。

        “可是现在天色已晚，何况…”

        大抵是“赵姑娘一个女孩子，主动去见赵公子到底不好看。”或者“不过是一个晚上，何必急在这一时”之类的话。

        赵姝儿禁不住联想，如果赵公子不寻她，而是直接回胜州的话，她不也是要主动去赵家寻亲吗？现在又何必扭捏呢？

        她便一面以温柔目光示意高公子，一面柔声开口打断了高弘舟的话。

        “无妨，前人有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我们便也正好乘机会去外面走一走，看看这襄州城内千家万户在月色下的样子，也挺好的。”

        正主都这么说了，高弘舟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赵姝儿开始简单地收拾起了行李，本就没有翻出来什么东西，包袱都还没有打开，倒也是方便。

        高弘舟却看不下去她这个样子，恨铁不成钢地回自己客房去了。

        文墨跟着也回了，替他家公子开始收拾摊开的行囊，高弘舟憋着闷气，幽幽恨恨摆出了一句：“有什么好收拾的，倒像是我们上赶着什么似的！”

        文墨停住了。

        高弘舟堵着一口气，无意中瞥见了行囊中有一个幕离。

        这是他们出发时为赵姝儿预备下的，可赵姝儿并不喜欢带着它，因此便没有派上用场。

        高弘舟再下楼见到赵姝儿后，没有说什么，只是动作轻柔却不容让人拒绝地、几乎是扣地把幕离扣在了赵姝儿的头上。

        赵姝儿不乐意却也不好大动作挣开。

        不能用动作抗拒，便只能用言语抗拒：“都已经说过了，青天白日的，我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何必带这个东西？”

        高弘舟的话和他的行动一样，语气中含着不容拒绝：“就当是因为，现在不是青天白日，而是日暮时分吧。”

        之前高弘舟听从了她的话，现在作为交换，无妨也听他一次，于是她便对这个已经戴在了头上的幕离听之任之了。

        三人没多再耽搁，结算了这边的房钱便跟随赵子笑去悦来客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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