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夜谈

时间匆匆，已经是十一月太后的生辰，虽是小寿，康熙也是极重视的，宁寿宫自是热闹极了，从月初就开始安设万寿天灯，每天晚上天灯都要点亮，各房宫人忙忙碌碌，按照礼制布置宴会现场。

        当日，各宫寿礼如流水般进了宁寿宫，连岫云都被嬷嬷遣去侧院清点礼品。

        我随着嬷嬷在太后身边伺候，便是站着，看着各宫娘娘阿哥格格前来说些吉祥祝福语，这差事虽说不用做什么，可我想还在侧厅做事自在些。

        我正想着，便听太后笑着挥手唤道，“舒窈，过来。”不明所以，忙稳步上前，太后下首立着一男童。

        太后指着面前的小孩笑道：“弘昇顽皮，这些丫鬟嬷嬷在这也不如你熟，你且在他身旁顾着我也放心些。”

        “是。”我看着这乖巧的小男孩，才四五岁大，想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四五岁大的孩童正是活泼跳脱精力旺盛的时候，原本对我还是腼腆的，不一会儿便露出本来面貌撒欢到处跑，我怕他在厅里磕磕碰碰到，又担心冲撞了人，好在今日外头出着太阳，也不甚冷，便哄着他来去后院的庭园里玩。

        园里没什么人，玩闹了好一阵才愿意亭子里坐会，我想这会子也会有些饿了，离开宴还有好一阵，便吩咐身旁的小公公去侧厅拿些酥饼吃食来。

        正歇着，弘昇忽的笑着站起身，一路小跑出了亭子，我亦紧跟在后，见他停下来扑进五阿哥的怀里，清脆的喊了声：“阿玛。”身旁还站着八阿哥、十三、十四阿哥。我上前一一请了安，各位爷道了句免礼。

        五阿哥抚着弘昇的头宠溺道：“在老祖宗宫里可别失了规矩。”

        弘昇揉了揉眼睛，点了点头，“阿玛，我有些困了。”五阿哥便让一旁的奶嬷嬷抱着走了。

        我正欲跟着走，五阿哥。又说：“他性子向来顽劣，可累了舒窈姑娘了。”

        我浅浅笑回：“五爷说笑了，小阿哥很可爱。”

        五阿哥笑了，赞同的点点头。

        十三朗声笑道：“五哥对孩子还真是宠爱得紧。”

        八阿哥虽不语，嘴边亦是噙笑。

        十四也开口道：“可不是，五哥不若再娶个福晋，为弘昇添几个兄弟姊妹，也免得皇祖母老是念叨。”随即转身看向我，我心中一跳，只觉他不怀好意，果然，听他接着道：“我看舒窈姑娘挺得祖母喜爱的，五哥瞧着她如何？”

        我一时惊诧，再也顾不得其他，急道：“十四爷！”

        八爷阿哥笑着，“十四，莫要开五哥的玩笑了。”八爷不经意看着我，本想避开，可自己与他本来就没什么，何不光明磊落些，索性也不在意了。

        十三连忙圆道：“十四弟，五哥都不急你操心这些做什么，来，今日难得聚在一起不如咱们进去喝一杯。”说着攀着五阿哥、十四阿哥的肩往里边走了。

        我等着八阿哥走，却见他回头看着我，温声说“十四弟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点了点，若是放在心里又能如何，我又不能拿他一个阿哥怎样，可心里却还是气愤的，他如何能拿自己的婚事开玩笑，平时小打小闹使使他小爷性子也就罢了，自己咬牙便忍了。

        他问：“这次出行塞外你可有什么意外？”

        我咬了咬唇，不知他是何意，塞外的事应该与他没什么干系，便回道：“谢八爷关心，奴才一切都好。”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奴才先告退了。”转身想道走。

        “你就这么想和我撇的一干二净吗？”他突然开口。

        我转过身看着他，他亦静静的回望着我，我实在看不透他，“八爷，我对你从来都只是感激之情，若曦是个单纯的好姑娘，你花了那么多的心思让她喜欢上你，那便好好待她。”我以为从前已经说的够明白了，他怎么对若曦的，我不想插手，我也不曾对若曦隐瞒我与他的一些事情，感情终归是你情我愿的事，旁人无法改变什么。

        他笑了笑，道：“我只当若曦是妹妹。”

        妹妹，妹妹，这话我听得越发不舒服。

        “兆佳舒窈。”四阿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回头看了一眼，顿觉心虚，立马向八阿哥道：“奴才告退。”说着便从一条道小跑着离开了，也不管四阿哥的表情如何。

        虽是太后的生辰，但太后却是最早离席的，后边特意请来的民间戏班子也未曾去看。

        我正忙着手里的活，岫云拉着信冬过来，兴奋的说：“姐姐不去看戏吗？茶房沈欣姐姐说会留下清扫，戏台子那边看着可热闹了。”

        信冬也笑着说：“是呀姐姐，听说是三阿哥从南边请来的戏班子。”宴后有内务府的人安排收拾，只需留下几个在前殿守着，嬷嬷便允了一些宫人去观戏。

        我起身拿帕子擦了擦手，摇了摇头，“你们去吧，我想先回去歇会儿了。”

        瞧着时间尚早，就又在小厨房做了些芙蓉莲子酥，想着晚上在院里吃酒赏月。

        天色入夜，我拎着食盒一手提着纱灯缓缓走在鹅卵石小道上，几缕凉风吹过还是有几分清冷，不由得加快脚步回去。

        刚想推门，竟发现门留了缝隙，难道是信冬提前回来了，想着便推门进去轻轻唤了声，不见信冬，却见四阿哥坐在石桌旁，他眼神直直的看着我也不说话，我忽然想起白日里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只觉得他这会儿估计是来教训我的。

        我冲他笑了笑，只听他说了句：“过来。”不得不屈服他的淫威，立刻挪着步子走了过去，走近刚将手上的东西放下，他伸手用力一揽，扯过我坐在他腿上，惊得我下意识环住他的脖子。我抬头看着他，他抿唇肃着脸低头看着我，这生气的模样竟有点想笑。只好试探着问：“你生气了？”

        他不答我，眼神移向别处，问：“你今日与老八在花园里说什么？为何见了我……”我不想听他说这些，挺身在他侧脸亲了一下，又立马将身子缩了回去，脸上逐渐发热。他似是没想到我竟会这般大胆，怔愣了一会儿复笑了，将我搂得更紧。

        我的脸贴在他胸口，能清晰的听见他的心跳声，令我格外的心安，这一刻我才觉得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四王爷，更不是帝王，只是一个喜欢我，会因为我吃醋的男人。

        我慢慢坐起身子，笑着看着他说：“我做了芙蓉莲子酥，你尝尝？”

        他看着我点头，可毫无动作，我努努嘴示意他松开搂着我的手，他轻叹随即放开了手。

        我打开食盒将里边的盘子拿出来，又回屋拿出壶桃花酿。待坐下，揭开布条正准备给他斟一杯才忽然想起十三爷说他不喜欢喝酒，只得讪讪道：“十三爷说你不喜欢喝酒，我去给你沏一壶太平猴魁。”

        他拉住我的手在身旁坐下，“美人在侧，月下对酌，我很喜欢。”说着拿起一块糕点拿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

        我笑了笑，知道他在迁就我，也不愿拂了他这份心思，便浅浅给他到了一点，几杯下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久未曾沾酒的原因竟有几分醉意朦胧，而他接连续了几杯却始终面不改色，我伏在案上歪头瞧着他，道：“你怎的都不醉？”

        他轻笑出声，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十三弟没告诉你，我酒量不错吗。”

        我摇了摇头，有些不舒服，连眼中的他都有些不透彻，就像我与他的未来，未知而迷惘，无奈笑了笑，举杯邀他：“来，敬你一杯。”

        他见状，取过我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轻声说：“你不能喝了。”

        “我幼时曾有个很要好的玩伴，她虽比我年长三岁却是个贪嘴的小姑娘，只要吃了喜欢的点心，能高兴一整天，我贪玩不爱被阿玛拘着在府上读书学规矩，阿玛一去上早朝就总拉着她偷跑出府，去京城里的书院、酒肆、秀坊，逛遍大街小巷的商贩，我不爱带钱袋子，每每买了东西，她就总是跟在我身后付银钱。”

        我笑了笑，那段日子是我来这个世界的第一年，对这里既陌生又充满好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后来，在我又一次出府回来后被阿玛抓住了，我从未见过阿玛如此严肃的表情，我知道阿玛生气了，我已经准备好接受责罚，可没想到受罚会是我的丫鬟，满院的丫鬟跪了一地，脸上都是被掌嘴的红痕和泪迹，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而她被阿玛当着我的面令人杖责，一棍两棍砸下去，她痛的叫喊出声来，我喊他们住手，我求额娘救救她，额娘叫人拉着我说她私自带我出府理应受此罚，我拼命的跟他们解释是我自己要出去的，姐姐只是拉着我的手无奈的摇摇头，她被打的昏死过去，我用力撒开姐姐的手不管不顾的跑过去挡住落下来的棍棒，额娘生怕伤着我着急的叫停，一个侍卫来不及收手，棍棒落在我身上，砸的我生疼生疼，我终于哭着跪在阿玛身边，我说我再也不会出去，我求阿玛叫他们住手，再打下去她会死的。”

        “我看着她整个背都渗出了血，我怎么叫她都没有回应……”我泣不成声，眼前好像又看到那满身血色的女孩，一声一声喊着我救她，可我没护好她。我大病一场，夜夜梦魇都是那日血淋淋的背影，每天活得似梦似醒，姐姐日日陪在我身边逗我开心，额娘见了我这样子更是偷偷抹泪，我不想再让她们忧心，强打起精神，却不复往日的明媚。

        “别说了。”四爷握住我的手，眼中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情绪，似怜似惜。

        三哥哥后来告诉我，她还活着已被额娘遣出了府，我曾去寻过她，却再没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只托三哥辗转他人为她在外某个营生，又听说她嫁与了一家点心铺子的少东家做了夫人。再后来亦是按照阿玛的意愿学了礼仪上了私塾，可心底还是无法接受这些礼数规矩，心中只觉得压抑。去了塞北，三哥时常带我去军营，教我骑马，自此便时常混迹在马场，阿玛许是觉得我也安生了，便忙于公务也不甚干预了。

        “四爷，是我错了吗？”我不知道是问的他还是自己，过了这么久，可这事就像卡在心中的刺，怎么也过不去，我不能怪阿玛，我是他的女儿，他爱护了我许多年，额娘姐姐待我更是极好，我更怨不了这个世界，因为人人都觉得应是如此。

        他拿出绢子替我擦了擦眼泪，无奈叹了口气，“你要听实话吗？”

        我听了擤了擤鼻子，连忙拉住他的手，急切的看着他：“你不可以骗我。”

        他点了点头，说：“你是小姐，她是丫鬟，这样的身份生来就注定不平等的，你犯了错，你阿玛要管教你，但你是他的女儿，金尊玉贵，他说得打不得你只好责罚下人来约束你，我知道你素来不在乎什么身份贵贱，这没有什么错，只是这世间的是非对错本来就由位高者来制定的。尚书府如此，整个皇宫亦如此，主子犯错受罚，下人重罚。”

        “你回去吧，不早了。”说着起身想去收了石案上的东西，忽然一个晕眩，顿觉双腿发软，竟站不住脚。

        他长手一捞将我打横抱起，从院里几步推了门放在塌上，我知他要离开了，忽的环住他的脖子抱紧了他，在他耳边轻轻的说：“你若不是四王爷就好了。”趁他还没说什么，便立马松手转身扯过被子将自己盖上。

        静了一会，便响起了关门的声音。

        选择四爷是遵从自己的内心，我不后悔，已经生活了九个年头了，回去已经不可能了，许许多多不能改变觉得不公的事情也已经接受，不，与其说是接受更是看开了，这个世道不会因你而变，你只能被动的去适应，才能让自己喘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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