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太上飞雪(九)
天光郁结,沉得好似入夜。飞雪锋利的拍打脸上,怫郁急切。
这一刻,空气仿佛都顿住了。
先是听闻一声凄厉哀嚎,随后一道腥红洒向半空,当它呈抛物线坠落,便见摩衍罗抱着头,蜷缩一团,身子像触电般疯狂颤动,好不精彩。
有些法宝称作本命法宝,此种法宝虽然威力倍增,但与主人紧密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法宝受损,主人必受牵连。
佛魔匕便是本命法宝,也因为它被初界焚焰毁去,摩衍罗登时遭受反噬。
萧浊没心情欣赏,他被逼的使出初界焚焰,虽面上不显,但心中着实气恼。
他快速瞄向季清,怀疑季清已注意到异样。
事实也正如萧浊预料,洛尘卿或许没瞧见初界焚焰,但季清绝对瞧见了。他嘴唇抿成一线,脸色如降落黑幕,猝然暗下。
四人中,一人因疼痛停下动作,两人兀自凝思,一时间竟只剩洛尘卿在战斗状态。
咻!
洛尘卿身影似游云雅舞,袍袖乍起,风吟阵阵,当余尘剑猛提时,一招“轻倒五岳”横贯而出,快如流星,势如匹练。
此招虽以轻灵迅捷为要,却内含五重杀着,叫人虚实难避。
季清见状当即抽回思绪,毕竟,会使太上剑法之人众多,但唯有天赋极高的剑修才能将轻倒五岳使好。
摩衍罗沉浸反噬痛楚,闪避不及,右腿立刻被劈出一道见骨伤口。
若非洛尘卿修为远逊摩衍罗,早已将其击毙。见了此景,就连当年被誉为资质顶峰的季清都不禁暗叹,此子乃旷世逸才!
摩衍罗咬牙怒道:“好哇,明人不做暗事,耗子便是耗子,只会突施暗袭!”
洛尘卿愣住,一时语塞,但萧浊却仰起下巴回道:“哼,与邪魔歪道谈什么明人不做暗事!”
萧浊虽自己就是邪魔歪道,但讲这段话却毫不心虚。
摩衍罗蕴养佛魔匕数百载,一朝尽毁,当真恨极萧浊,但他反噬在前,又受三剑围杀,纵有护灵佛牌护身也不得不节节败退。
四人一路斗至山巅,地势渐渐拔高,两侧都是高耸山峰,像带着利齿的大口将人吞入。
摩衍罗见情势不利,转身遁逃,心念电转间他大手齐张,佛牌内的男男女女受到驱使,只能可怜的替主人应敌。
季清玉手指天,使出御鬼之法。罡正道术劈下,凶灵立刻面露痛苦、发出哀鸣。
这时摩衍罗双足一蹦,飞退数丈,接着在半空中背过身,急急飞窜。
眼看他临时洞府将至。风雪中只传来阵阵骇笑,不断回荡山中,让将暗不暗的天色更显阴森。
季清三人掠天直追,洛尘卿凛然道:“魔僧莫逃!”
飞雪扰人眼目,但他们视线全聚焦一处。那摩衍罗便在不远,剩最后几丈就能追到,却始终差那么临门一脚,只能看见那僧袍猎猎的背影。
霍然,那背影转向正面,摩衍罗掏出骷髅碗,魔气爆涨的瞬间竟朝两侧山壁拍去。
轰隆轰隆!
魔婴期魔威一至,回音不绝,山雪俱震,竟是漫天雪花崩天而下。
骷髅碗是由修者头盖骨炼成,能凝聚修者生前魔力化为己用,乃不传宗僧人常用法宝,季清与姬木烨曾于北方擒杀一众魔僧,自是对此无比熟悉。
眼看排山倒海的雪就要将三人吞没,洛尘卿赶紧掏出法器铁甲龟。
“季长老、萧道友,快进来!”
铁甲龟来得即时,它呈龟壳状,能当作护盾或暂时居所。
它放大、罩下,便将三人护得完完整整。龟壳内黑暗一片,上方传来细碎的撞击声,叮叮当当,如细雨拍打。
待雪崩稍歇,洛尘卿将铁甲龟收起,但上头积了一丈厚的雪,三人只得从雪堆钻出,不过这时摩衍罗早已不见人影。
萧浊探出脑袋,甩了甩头:“贼秃好生歹毒!师尊,他许是逃入洞府,咱们要追吗?”
无论是骷髅碗、护灵佛牌皆是伤人性命、夺人魂魄炼成,季清深知今日万不可纵虎归山。
他拂尘轻扫白雪,语调凛冽:“追!若恶人不能伏诛,那规则将不存。”
现在的季清倒有几分帝清的样子。
帝清从来是用冷若冰霜的态度办忌恶如仇的事,并将万法规制奉为不可变更的信条,若求他法外容情,估计只会得到罪加一等这么一个下场。
萧浊见了为之一愣。
凡人修者修的是与道合一、让自己接近大道,但对帝清、帝玄而言,他们便是道,只不过是道的正反两面。
萧浊顿觉自己改造季清的计画愚不可及,因为无论季清、帝清,他们皆性若磐石,不可改变。
思及此,萧浊直接将计画扫进尘埃,以后休要再提!
*
摩衍罗的临时洞府就在凸起的峭壁上,入口不大,外头设有结界。
洛尘卿有些头疼,他最不擅长结界、阵法……不,应该说全太上云宗都不擅长。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太上云宗几乎全是剑修,连在道上声名远播的太上五子也皆是以剑为主。
如此也就罢了,诺大的太上云宗总该有专门破解结界、阵法的方法吧?
答案是没有,他们只有一种不走寻常路的方法,那就是“暴力破解法”。
道上的修者皆以此揶揄,尤其寒蝉宫弟子揶揄得最欢,但太上云宗上至太上五子,下至杂役弟子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们还致力推崇暴力破解法,更传闻在他们的侠骨峰有一门课素来坐无虚席,那门课便叫作“暴力破解要略”……
萧浊用阴气感应结界,料想破去结界还需一会,却见季清不疾不徐的信步走过。
萧浊双眼微眯,想看季清要搞什么鬼。
只见季清从纳戒拿出一块铁令牌,接着犹如拿砖头砸墙,直接朝结界砸去。
框啷,一声脆响,那结界竟四分五裂。
萧浊、洛尘卿:“……”
这是真.暴力破解吧?
萧浊奇道:“师尊,那令牌是何物?”这不足手掌大的令牌他曾在曦月城见过,不曾想还有此等妙用。
季清有些神思不属,瞥了萧浊一眼后不咸不淡道:“季家少主令,见令如见人,这令牌可破大部分结界,亦可作传送、联系之用。”
“喔。”萧浊点了点头。
萧浊初略用阴气感应洞府内部,里头空间不小,最前面的廊道布有一道幻阵,在洞府最深处还有一堆可疑物件,但暂时无法感应那些物件为何。
门户既开,三人鱼贯进入。
这洞府是一处天然洞穴,里头有两条岔路,一眼望不见底,幽森的难以测度,像天渊深井。
所有光线均来自洞口,由后而至,想必越是深入越是漆黑。
三人向前走了几步,还没走远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看来是幻阵生效了!
萧浊早有心理准备,自是从容应对。他脚尖微顿,正要破阵时却被后方的季清撞了个正着。
硬挺的触感从背部传来,挟着几缕温暖。萧浊散漫回眸,却对上一双半睁半闭的眼。
萧浊心头颤颤,呼吸不禁乱了几分,时间也好似慢了下来。
只见眼前人的眉心绽开一朵金色吉祥痣。他似巅上流云,仿佛一碰便会飘然而去,高洁得不可企及,但那双眼却冻得让人生出霜花,而那瞳孔,看不出半分情绪,里头只有无尽的鄙夷和万里冰封。
萧浊虽明白这是幻阵,但仍忍不住开口:“帝……清……”
萧浊嗓音有些喑哑。
他已十万年没见到帝清,再见到过往的帝清重现,他除了憎恨,竟还有一抹扭曲的复杂感受。
最初,他总想让自己及上帝清。
小时候他见到帝清写的字,便会感到郁郁自惭,听见帝清弹琴吹箫,便会感到烦躁气馁,还有每当帝清展现他望尘莫及的渊博学识,他脖子就感到石化般的僵硬,头仿佛都低了些。
帝清的目光总是让他胃里发酸,帝清是那么遥不可及,包括在造主心中,他也及不上帝清一丝一毫。
往昔一幕幕掠过,如黄粱一梦。
萧浊就这么盯着,眼前人毫无表情,却好似正张嘴喆问。
“帝玄,你为何要斩下撑天兽四肢,天穹破了洞,源河降下大水,你说,下三界死了多少生灵,死了多少?”
“帝玄,你才斩下撑天兽四肢,现下又将十壁神悬首示众,你还有何话可说?”
“帝玄……如此折辱本皇,你痛快吗?”
一道道喆问犹如鞭笞,正一鞭鞭击打而来,每鞭皆劈入心窝,劈出片片血花。
萧浊拳头微紧。
是,他帝玄执掌魔、妖、鬼三界,并以创世神之尊与帝清共掌神界。
是,他天玄帝君自忖武力六界第一,自忖天下间无人是对手,帝清不行,帝朦也不行。
是,他将那些违逆他的、反抗他的全插成人串。
他将那些妄图推翻他的神祇悉数羞辱击败,逼得他们只能摇尾乞怜、低头跪舔。
他还将帝清囚于夕阴宫肆意折辱,并将帝清不着寸缕的吊在神殿前,让天下苍生评头论足,让他们大肆欣赏,叫他们知道,那个高高在上的神皇也无异于凡夫俗子。
最后,他历经九千轮回,杀上鸿蒙神殿,让六界血流漂杵,哀鸿遍布。
呵,他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但……
他妈的,他绝没有斩下撑天兽四肢,也没杀十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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