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太上飞雪(六)
季清起初觉得又寒又痛,但慢慢得不冷了,就这样沉寂了一阵,不知过了多久,却又冷了起来。
几颗晶莹雪花落在眼前,四周下着漫天大雪,季清成了身穿金织锦袍的少年,正跪在一座壮丽宫殿前。
那锦袍多达十数层,明黄色在外,艳红色在内,显得矜贵非凡。
季清觉得好似有些不对劲,却又觉得一切再正常不过。
他垂下眼帘,看向无名指上用干草衔成的指环,虽毫不贵重,但不知为何,他知道这是一个孩子的承诺。
季清虔心嚷道:“父皇,真儿不求您放过晋国公满门,只求您赦去李三瑞的死罪。”
季清长跪不起,腿又冻又酸,抖如筛康,但事关一个孩子的性命,他岂有退缩之理?
“父皇,求您,那李三瑞愿成为儿臣最低贱的奴隶,稚子何辜啊……父皇求您……”
季清喊的嗓子都哑了,太监来了一遍又一遍,在一旁劝了又劝,但季清顶着大雪,冻红着脸,一步不移。
“父皇求您……”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季清一遍遍喊着。
“父皇求您……”
“父皇……”
不知过了多久,咚的一声,季清已倒在殿前。
意识黯淡下来,季清像被洪流吞没,似有一股力量将他往外推。
零碎画面接连不断,慢慢的他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当转醒时他身量已然成年,正手持一本治国方略,跪坐在雅致书房。
案上笔砚纸墨皆有,熏香燃着,不远处还摆着精致瓷瓶,上头插了几束杏花。
淡淡花香飘来,让人感到舒畅、宁静,不由得思绪悠远。
他朝右一望,窗外是金碧辉煌的宫殿,门口还有雄壮勇武的铁甲侍卫。
“哥哥。”一道低沉嗓音在不远处响起。
季清心尖一颤,抬眼看,一名高大男子迎面走来。他生得极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穿着一身鳞甲。
男子将身躯凑来,目光一扫,本是锋利的眸却在望来时柔软一片。
季清觉得他生的眼熟,却忘了为何眼熟。
“阿瑞,瞧边疆之役把你折腾的……”季清瞅向他下颔点点胡荏,轻抚上他沧桑面颊。
男子低着头,呐呐道:“我这不是回来了?”
季清怒道:“你可知你一声不响便走,本王有多担心?本王日日盼着你的消息,怕你受伤,怕你战死,怕你最后连尸骨也无。”
男子道:“若不能常伴哥哥左右,那还不如死了算……”季清连忙伸手,压上他的唇,止住他的嘴,道:“给本王住口!”
男子道:“哥哥,我只想证明自己,如此陛下才愿让我待在你身边。”
“你何必执拗至此……”
季清不知自己为何说这番话,但他心绪翻涌,只想将眼前人永远留在这。
为何想将此人留在这……?
意识又再消散,当有意识时他身处一间道观,四周似在庆祝什么节日,尽显万千灯火之色。
身穿华服的男子望来,目光炯炯,似笑非笑。
见了他,季清只觉满心欢喜,满头满脑的忧愁全都消失,什么皇家威仪,什么天皇贵胄都可以抛去。
他们一同猜灯谜、闹花灯,在道观内把能过的都过了。
季清步履翩跹,明黄锦袍转了一圈,一手持花灯一手持扇:“本王说过,你是本王的小狗狗,本王是你的小猫猫。”
季清将扇子一展,笑得如沐春风,打趣道:“狗与猫凑一块,不知会变成何物?”
灯火映照俊脸,男子将身躯凑近,调笑道:“什么猫猫狗狗的,好好的人不作,去作畜牲?”他锋利的眸子满是宠溺,眉眼含笑,道:“但若是哥哥嘛……阿瑞愿为你当作畜牲。”
语毕,男子抢过季清手上花灯,在他耳边低低道:“无论如何,哥哥都是我的。”
听到这句,季清瞳孔剧震,心头刺痛瞬间,各种情绪翻江倒海,重重叠叠,如巨浪拍来。
他意识逐渐模糊,朦胧中画面顿转,当黑暗退去他已来到一处军营。
“阿瑞说过,哥哥是我的信念,我只望我生长之国有你这位皇帝,为此我可献上热血,披荆斩棘,出生入死。”
“不,本王不需要你出生入死,你走罢,别再回来!”
“哥哥别任性,你忘了?萤火里有我心意,我定要和哥哥生死同心。”
季清眼一黑,画面又转,越转越快,当停下时,季清已躺在床上,全身提不起劲,连抬起手的力气也无。
周遭黯淡昏黄,宫人早已散去,唯有一名男子站在床缘,神色不明,垂着头颤抖。
季清不知自己怎么了,觉得满是忧愁。
男子直到没那么发抖才抬起头,哑声道:“哥哥,阿瑞现下已是镇国将军,若朔王犯事,阿瑞定会护哥哥周全,就算拼尽这条命。”
咚的一声,男子双膝落地,以一个朝拜者的姿势,用虔诚的目光望来,道:“阿瑞的命是哥哥给的,阿瑞的血,阿瑞的身,阿瑞的一切皆是哥哥的,若能为哥哥而死,九泉下也能含笑……请哥哥信我。”
“哥哥,信我!”
“信我!”
那凝视的目光是如此炽热,垂死之身都要因他焕发生机。
季清想予以回应,但最后只剩无声惨笑。
光阴飞快流逝,留不住,难挽回,当光线映入眼帘,四处已是杀声震天,烽火烟硝也由远而近。
高深宫墙成了困兽栅栏,巍峨楼阙成了参天墓木。
忽地,一只温热的手伸来。
季清只感袖袍一阵拉扯,回眼时,便见一名背上满是箭矢的男子。
男子咧起嘴角,笑得令人安心,随后他转过身,护在季清身前。
兵铁铮铮,凄凄悲壮,低飞燕子哀啼着掠天而去。
啪嗒啪嗒!
横飞的血好似雪花,溅上空中,大片大片滴落。
男子金甲不再亮堂,披风早已残破,他虽浑身插满枪矛仍浴血奋战。
此情彻心彻骨,刻骨铭心,季清感到满心酸楚,想大吼大叫却叫不出声,心痛的癫狂却无能为力。
唰唰唰——
漫天箭雨齐齐落下,男子似知道这是最后时刻,仰天长啸,那发愿声响彻云霄:“苍天在上,满天仙神若是有灵,我李三瑞愿魂飞魄散,遭狱火焚身,只愿与哥哥重来一世。”
李三瑞……
阿瑞……
情难绝、却要断,季清整个神识皆是痛楚,大地都因他的心撕成千万片,天穹也一同被辗碎。
他泪如泉涌、伤心欲死,如摘胆剜心,只觉自己意识快因承受不住而崩溃。
*
一滴水珠从冰椎上坠落,但到了地面又结成霜。
洞里的冰凝了又消,季清仍是不醒。
萧浊额渗冷汗,眼珠子气得都要掉出来。
这寒气当真顽强,有初界焚焰在一旁相抗却还缓和不了。若是寻常寒气他倒可以将其吸出,但此乃心魔所化,除了季清本人,无人能解。
尽管季清有元婴修为,肉身经过天雷淬体,却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思及此,萧浊一拳挥向冰面,砰的一声,碎冰飞起,下方被击穿一个大洞。
得想个办法,若如此下去,季清只怕活不过今日……
须臾,萧浊将自己和季清的衣袍尽去,只余亵裤。虽季清穿衣时有几分羸弱之态,但卸下后便是一副久经锻炼的剑修样貌。
一尊冻得冰蓝的玉体映入眼帘,修长精实,秾纤合度。
萧浊运转阴气让自己体温升高,接着臂膀一伸,死死拥紧季清,似想将他融入骨血,辗成灰,化为一体。
刺骨寒意不断渗入体内,连心尖都被冻得发颤,像遭人持着冰锥刺入,不断扩散蚕食,砭人肌骨。
初界焚焰绕了一圈又一圈,焰火蒸腾,漫天七彩白茫,山洞被映得雪白,却化不开这噬心的寒。
眼下两人已浑身紧贴,头依头,胸偎胸,再无一处多余,却是不够,寒气仍不断从季清体内溢出。
萧浊成了肉身暖炉,若是别人,他定不会如此行事。
萧浊吐出一口白烟,哆嗦着嘴唇:“季清,本帝是真真领教了你的心魔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浊发现自己皮肉粘在季清结冰的身躯上,仿佛被胶水贴合,但萧浊不放手,更不挪动半分,反倒抱得更紧。
这夜并不平静,外头的雪陡然增大,呼呼啸啸地好似下着诅咒,犹如要两人埋葬于此。
一阵疲累感袭来,萧浊一阖眼,在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解衣相伴,冰火同眠。
光阴无声无息流逝,岩壁的霜渐渐化去,当萧浊睁眼时已到了早晨。
萧浊静静观察怀中人。
季清仍昏迷不醒,脸上似覆满皓白薄粉,嘴唇青紫,血管里的血液仿佛都要固化凝结,不过情况有好一些,至少整个人不像一条冰棍。
萧浊低低道:“丑八怪,冻成这般还是同样丑……”语毕他收回初界焚焰,烧了一日他也到极限了。
萧浊将沾粘在冰霜上的身体拔开。
啪的一声,皮肉狠狠撕裂,疮口丑陋扭曲,萧浊浑身血淋淋,成了血人,但他连眉也不皱,坐起身后吞了几颗丹药,兀自运转阴气调息。
过了一个时辰他才好受些。因为丹药,被扒烂得皮肉也长了出来。
他往外一探,外头的积雪更厚了,阳光从洞口照进,一片安详,就连风雪也停了,两相对比,昨日的凶险犹如一场幻觉。
流年似水,物是人非,萧浊只是想重提旧日,谁知会叫季清心魔引爆。
萧浊拿起绑在腰际的波浪鼓,在光线下转了转。
两侧鼓耳击打鼓面,发出一连串咚咚声。
咚!咚!
季清那头也发出微弱鼓声,看来季清将波浪鼓随身带着。
萧浊朝季清走来,弹了弹季清额头,道:“你不是说要寻你便击打波浪鼓,本帝要寻你了,你怎地还是不醒?嗯?”
季清没有回答,秀眉紧蹙,好似正作噩梦。
萧浊垂目:“呵,你在作什么噩梦?莫不是本帝的血红眸子?”语毕他顿觉可笑,自己不正是季清梦里想逃离的对象?还同季清说这么多作甚?
倏然,萧浊感到有两股气息朝山洞靠近,但季清重伤无法移动,萧浊只得守在原地。
随着来人逼近,萧浊脸越发阴鸷,冷道:“哼,不知好歹的家伙!”
他提着坠天飞向洞口,只见一名白袍修者正与僧袍魔修相斗,两人斗了一路,眼看要从外头杀进洞里。
“无论是谁,都给我滚!”萧浊大吼,声音回荡洞中久久不绝。
白袍修者挥退魔修才发现洞中有人,望来后愣了一下,道:“萧道友!?”
萧浊扫了一眼。那修者面如冠玉,头束白网纯阳巾,齐齐整整、恍若谪仙,正是太上云宗的洛尘卿。
洛尘卿见了萧浊,微不可察的面露喜色,但萧浊与洛尘卿态度不同,他凶神恶煞,一副要将人插成人串暴尸的模样:“你们要斗去别处,再不离开莫怪我不客气!”
魔修分为几个阶段,练气、筑基、魔丹、魔婴、化魔、大乘。
萧浊快速观察情势,洛尘卿受了轻伤,那僧袍魔修也是,洛尘卿修为金丹初期,那魔僧则是魔丹初期,二人势均力敌,但萧浊元气未复,若他们不走实在麻烦。
魔僧载着鸡冠状僧帽,穿着黄色僧袍,露出手臂,生得獐头鼠目。
魔僧凝目眺望,见萧浊赤裸身子,只余亵裤,已是奇怪,不曾想后头还有另一名赤裸男子,于是啧啧笑讽:“呵,竟有两名男子在此苟且,光天化日如此行事,真是好兴致啊!”
萧浊听了当即黑脸,喝道:“找死,我师尊犯了寒毒,我只是替其暖暖。”
语毕他身影一闪当即杀到,厉声道:“让你乱说话!”
萧浊想速战速决,坠天飞掠,杀气腾腾,那魔僧见状心头一惊,向后飞窜数丈,一手执着金刚杵,一手飞快结印。
洛尘卿见萧浊出手,施了一礼,道:“多谢萧道友相助!”他旋即也与魔修斗在一块,霎时洞中地动山摇,刀光剑影。
萧浊见山洞不稳,心道不妙,双足踏风,想将人往洞外引。
“给我出去!”萧浊爆吼一声,现出幻雀帆。
黑帆被剑气吹的猎猎作响,他轻抚帆面,只闻鸣啼彻天,四只朱雀左右夹击朝魔僧而去。
被两人四雀围攻,魔僧边闪躲剑招,边以土地真言御阵,当真狼狈如狗。
“小小困阵也敢卖弄。”萧浊运起阴气感应,脚踩阵位,步伐飞掠,须臾,那张厉鬼般的面容已近在眼前。
魔僧大骇,欲拍出人皮鼓扰人心神,岂料剑气疾走,手掌已被萧浊削去,鲜血喷薄而出。
萧浊虽各项道途皆精,但尤其擅刀,更自创了许多刀法。眼下他以剑作刀,自创的烙血刀法随即上手。
烙血刀法使用并无修为限制,共分四式,分别是随心泣血、袒心歃血、杀心嗜血、战心浴血。
萧浊身躯倒悬,坠天反砍,一招随心泣血呼啸而至。
砰砰!
两道剑气直直贯穿敌人丹田,刚猛至极,但坠天仍不停止,剑峰疾转,一式横劈,竟将那魔僧一剑斩首。
洛尘卿愕然,不曾想方才活跳跳的人,一时半刻便成了一具凉凉尸体。
萧浊走的是狂攻猛攻路子,大开大合还不忘刁钻狠辣,与洛尘卿的飘逸不同,看得洛尘卿是心生敬佩,赞道:“萧道友妙招,在下佩服!”
“哼,还不走?”萧浊杀完人便要赶人。
洛尘卿抿着嘴唇,道:“萧道友,并非在下不走,而是这外头仍有魔修。”
萧浊心情极差,懒得如往常扮客套,直接骂道:“哪里来哪里去,与我何干!”
洛尘卿叹了口气,无奈道:“那魔修估计有魔婴中期修为,他弟子已被我俩所杀,若他寻来,你我任一人皆无法抗敌,需得你我合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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