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太上飞雪(五)
季清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徒弟,直到在拜师会上见到萧浊。
望见萧浊的第一眼,季清便决定收萧浊为徒,当时崆梧山上下无一不感到惊讶。
毕竟季清素来心怀众生,东奔西跑、脚不点地,但为了萧浊,除了寻求治病之法,他还真的待在崆梧山整整三年,甚至做出缝补暗袋、帮徒儿束发,诸如此类,在旁人看来十分可笑的事。
当时他只想着,这徒儿是他的责任,这徒儿需要他!
……
自从季清瞧见萧浊杀人的模样,季清总或明或暗的和萧浊讲述“生命的意义”和“生命的珍贵”。
他生怕徒儿走歪,却不曾想,他一开始便是歪的。
季清在小飞舟上一会言及圣贤之道,一会提及各宗经典,恨不得将曾学过的道理全搬出来。
呵,不愧是帝清,转世了还是这副德性,什么规则、规矩一套一套,萧浊叼着根枝条,曲臂枕头,有一搭没一搭应个几声,敷衍了事。
虽如此,每当季清觉得萧浊没在听,问他问题,他却又可以说得头头是道,倒背如流。
萧浊漫不经心道:“师尊啊,若作恶多端的魔修早死、晚死,都要死,那为何不能果断送他上路哩?”
季清尽量让自己态度柔和:“为师只是怕你没了对生命的敬畏罢了。”
于他而言,孩子的良好观念要从小竖立,萧浊是他拉拔长大的,虽然已经十六了,但仍不算太晚!
萧浊坐起身子,单手支头,一脸戏谑:“师尊啊,你想多了,徒儿只会杀坏人。”但,谁是坏人由他定义!
季清听见萧浊回答,不疑有他,满意得眼角堆笑:“如此甚好,浊儿真乖!”他笑着就要摸萧浊的头,却又被萧浊灵活躲开。
“师尊啊,徒儿的头就这般好摸?”萧浊直勾勾盯着季清,似笑非笑。
季清闭着眼,似在回味:“好摸啊,以前浊儿还让为师帮你束发呢!”
“我忘了。”萧浊头一撇,答得飞快,反正只要他不承认就等于没这回事。
季清摇头浅笑,道:“无妨,为师记得就好。”
季清将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珍藏心中,就连萧浊痴傻时,穿不好法袍的模样都是他心中瑰宝。
此外还有满脸少年意气,坏笑着缠着他的萧浊,甚至是霸道凶残,提着剑,好似要将人碎尸万段的萧浊。
思及此,季清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慈父光辉。
萧浊不知季清心理活动,只拧眉沉思,对自己不能用阴气修炼感到郁闷。
萧浊从秘境获得的乾坤袋里有魔修功法,其中就有荫尸门的傀儡术,这段时间他闲着也是闲着,便花了些时间研究。
虽然傀儡术他本就会使,但术法太高级,于他现在身体负荷过大,如今得了这本低级功法,相互参照后倒领悟了新用法。
呵,或许来日可以炼个傀儡玩玩!
*
离开曦月城后过了两个月,萧浊和季清一路上抓抓鬼、除除妖,有时搭飞舟,有时御剑,眼下已抵达玄余国北方。
太上云宗和寒蝉宫都在此处,皆拥有不小的势力范围,也都有不少仙们依附,只是太上云宗行事风格较为出世,而寒蝉宫行事较为入世。
这日两人行到太上山脚的一处村落,却听闻附近有魔修抓人进山,已有十数名孩童在夜晚被抓,然而见到魔修作案之人只见到一团黑影和一双发亮眼睛,此外什么也没见到,一点线索也无。
当地人心惶惶,一个个村民愁云惨雾,吓得夜晚都不敢入睡,就怕一觉醒来,自家孩子会被捉进山里。季清知道后当即决定带萧浊上山一探。
太上山因地处北方,终年白雪霭霭,好似披着白大氅,率性卧倒的醉酒散人。
在山中时,触目所及皆是亮晃晃的白茫一片,走个两步脚便会深陷雪地,若是御剑,往下看几乎要成为纯白画布,但抬眼看,又会见到那座似扑压在胸前的巍峨大山,令人肃然起敬。
天穹稍暗,两人行至山腰时温度骤降,空中落了小雪,它们随风飞旋,接着一颗颗缓缓落在头顶。
萧浊撇嘴道:“师尊啊,太上云宗也忒没用了,太上山都出了魔修还不处理!”他拍下黑裘上的雪,甩了甩头,配上那一头披散头发,简直像只甩动毛发的大狗。
季清轻斥道:“浊儿,慎言。”
季清身搭皓白皮裘,白毛随风轻划他嫩白脸颊,再以飘逸青丝和玉簪点缀,活脱脱一个雪中仙神,常人见了怕是会心甘情愿为他留在风雪中。
萧浊摇头晃脑,吊儿郎当:“师尊啊,这太上云宗与咱们崆梧山比之如何?”
季清道:“不好比较,太上云宗坐拥六峰,以剑法闻名,太上五子皆擅使剑,这与崆梧山有本质差别,且宗内景胜也不同,太上云宗有山林酒池,雷火金殿,还有一盏燃了上万载的太上明灯。”
萧浊只觉季清说不到点上,不禁评道:“徒儿在秘境中曾见一人使过太上剑法,但徒儿认为飘逸有余,刚猛却不足!”
季清欣慰道:“浊儿长大了,对剑有了自己的看法。”
他心知萧浊用剑天赋极佳,雍雅端方的崆梧剑法被他一使便化作杀气腾腾的剑招,有此天赋只能说是天恩神赐。
凭着这天赋和利剑,若不算上神识威压,金丹中期的萧浊或许都能与元婴修者一斗了!
萧浊歇了歇脚,倚在雪岩上,道:“师尊,你说,这茫茫大山,魔修究竟会躲哪?”他想瞧瞧季清究竟要靠何方法找到魔修。
季清微微一笑,伸出玉手,将手探入纳戒,接着摸出一颗赤红珠子,道:“此乃仙器元魔珠,就算魔气再微弱,或者已消除过痕迹都能寻出。若为探查过之魔气,无论身处何地,也能将魔气主人找到!”
萧浊嘴角抽了抽,季清到底还有多少仙器?
萧浊历练以来也多少有些概念,仙器在下三界非常罕见,全崆梧山兴许还不到二十件,幻雀帆便是如此珍贵的仙器,但季清说借就借,到现在还不要求归还,就像要赠予他一样。
“师尊不愧季家少主,法宝可真多。”
季清闻言脸一黑,道:“浊儿别误会,为师法宝不多。道上常有杀人夺宝之事,此话不可随口乱说,若叫歹人听去易招致祸患,懂吗?”
“喔。”
*
雪中足迹长龙似的向上延升,两人照着元魔珠指引,一路朝山顶探去。
攀得越高风雪越大,不多时,他们皮裘、头顶已覆盖上一层雪。好在二人皆有修为在身,倒也不至于太冷。
倏然,林中似有什么身影在动。
萧浊往右看去,便见两只小天狐躲在冷杉后。它们外形与寻常狐狸相似,脸部稍短,耳为圆形,尾巴蓬松,皮毛白中带银,大小还比不上一只小猫。
它们一见到萧浊转身便跑,像两团跳跃雪球。
萧浊一路上皆用阴气感应,原就知这山中有妖,本想见见究竟为何,不曾想是天狐,当即报告道:“师尊,这太上山有妖族!”
季清笑道:“人界偶有妖族不很正常?草木皆能成妖,况且人界还有妖兽呢!”
萧浊疑道:“师尊,你不觉得奇怪?妖族不应该只待在妖界吗?为何人界会有妖族、妖兽?”
按照他当时创世的概念,玄宇境分为六界,而人界本不该有妖族。
季清道:“原来浊儿说的是这个,为师知道三万年前人界没妖族,仅有自然修炼成妖的妖物。但人界南方有一个连接人、妖两界的通道,那通道甚是狭窄,能通行者不多,然而三万年前的妖皇不知用何方法将通道强行扩张,让百万大军进入人界,现下这些妖族便是当年留下的。”
萧浊问:“那通道现在可回复原样了?”
季清理所当然道:“妖皇兵败后自然是回复了,否则人界不就乱套了?”
“喔。”萧浊点了点头,接着眨着大眼望向季清,道:“师尊,我想休息。”
萧浊整个人都蔫了,一脸委屈,季清最受不了他这表情,坚持几息,最后还是答应了他。
也不知这双锋利到能割人的眸子,为何总在必要时柔软,里头好似藏着陷阱,诱捕来人,不只水汪汪到令人沉溺,还让人随之软成一片。
季清叹了口气,道:“横竖现在离魔气来源很近了,那儿恰好有处山洞。”他朝前方指了指,道:“今日便在那过夜吧!”
萧浊听见后突然精神抖擞,先是喜笑颜开的蹦了起来,接着拾起地面的雪,放在手中把玩:“师尊你会堆雪人吗?”
季清见萧浊像个孩子,霎时也起了玩心,回道:“那浊儿可会堆雪人?”
萧浊笑脸吟吟:“自然是会的,师尊,不如我们看谁造得好看!”语毕他身子一缩,抢快地埋头堆起雪人,仿佛这是某种比赛。
季清见状也不甘示弱,矮下身,将玉手铲入雪中。
过了好半晌,两尊风格迥异的雪人排排立着,一个圆滚滚、手脚短短,十足可爱,一个像是怪物,粗手粗脚、带着利齿,凶恶非常。
季清抬起脸,语调有些得意:“瞧,为师雪人挺好看。”
萧浊道:“师尊你的雪人是好看没错。”他顿了顿,道:“但我能毁了你的雪人!”
他扬起下巴,咧起嘴角,坠天一出,哗啦一声,那雪人立刻土崩瓦解。
听见“我能毁了你的雪人”季清脑袋便抽抽的疼,再瞧见碎成雪块的雪人,便感到没来由得心闷,随后是似曾相识之感不断涌来。
“浊、浊儿?”季清一脸茫然。
萧浊宛若浑然未觉,仍道:“师尊别恼啊,为了赔罪,我把你变成雪人,也把我变成雪人,我们两个一起当个小雪人。”他嘿嘿一笑,像只飞扑大狗扑向季清。
季清哪抵挡得了萧浊扑腾,眨眼间两人已被雪花包裹,倒在雪中,滚作一团,像两团棉花糖。
“浊儿,浊儿,别,为师认输了!”季清笑着讨饶,但萧浊不依不挠,他长腿一跨,蛮横地骑在季清身上,接着拾起雪球往季清身上砸,时而凑近挠痒痒,时而将雪抹在两人身上。
季清笑出泪来,脸颊飞红,也拾起雪球砸回去。
萧浊生着薄茧的手扣着季清的腰,那张英俊绝伦的脸忽近忽远,贪婪得如狼似虎,仿佛想将季清各种姿态刻进脑海。
季清又好气又好笑,双掌齐用的推搡来者,恍惚间,他见萧浊的脸变成粉雕玉琢的孩子,那双带着煞气的眼正朝着他笑。
接着他又感受到萧浊温热鼻息,还有萧浊体温和冰寒霜雪,它們缠绵一块,犹如攀爬的蛇,先在肌肤上摩娑,尔后钻进胸口,又钻进心尖,所到之处都酥酥麻麻的。
下落的雪变缓了,喘息声变长了,但难以言状之感却一波接着一波,越来越急。
霍然,季清眼眸生出重影,整个画面只余下萧浊张扬的嘴角,接着变故陡生。
“咳!”一阵剧烈咳嗽,季清脸色刷白,全身溢出寒气,由里到外,犹如野火一发不可收拾。
萧浊一碰着季清,一片巴掌大的雪花立刻粘到掌上,随即一股阴冷飙出,直达脏腑。此等程度,若是凡人只怕在触及当口便已毙命。
“师、师尊?”萧浊傻了,心紧紧地提了起来,道:“你怎么了!?”
“快、快扶为师进山洞,为师寒毒犯了。”季清抖动着清瘦身躯,嘴唇瞬间变成蓝紫色。
萧浊原想重现过往场景,好唤醒季清记忆,哪知会这般严重?
萧浊面如死灰,二话不说便将季清抱起。熟料一进入洞中,整个山洞温度骤降,上方立刻结成冰冰锥,下方变成排排冰刺。
萧浊望着怀中人,季清眼睫毛已化为冰霜,正瑟瑟发抖,随后,就连萧浊手指都能感受到刺骨寒意,像被人用钢针插入指尖。
萧浊将人放下,急道:“师尊,这是怎么回事?”
这问题季清本不会回答,但眼下他意识被冻得模糊,只凭着本能交谈。
“与心魔有关……”季清断断续续答道。
心魔不只化为实体的寒毒,还有此等威力!?
要多强横的心魔才能如此?饶是萧浊活了亿万年也闻所未闻。
“你的心魔究竟为何?”萧浊死死搂着季清,接着右手一摆,又在两旁升起初界焚焰,盼着能缓解季清寒毒。
季清结霜的小脸左右摇摆:“不知……突破原婴后……”他还没回答完,双腿一蹬,当即陷入昏迷。
“师尊,师尊!?”萧浊如坠冰窟,心绪慌乱起伏,他根本没处理过此种情况。
难怪,难怪季清的手指向来冰冷,就是盛夏也如霜雪一般。
可恶,还没复仇完,季清现在不能死!
虽四周皆寒,但萧浊的心却因愤恨烧了起来,它“腾”地一下冲到头顶。
萧浊紧抱季清,觉得整个太上山,乃至整个宇宙都在跟他作对,只想一把火将它们全烧了。
他大手一挥,纯白的初界焚焰犹如火龙喷出,两人随即陷入火海。
萧浊漆黑眼珠睨向臂膀里的人儿,低低道:“丑八怪,没本帝恩准,你休想油尽灯枯,化作黄土。”
洞外射入的光压抑得愈发昏暗,外头的雪焦躁飘着,山洞结成霜,但熊熊燃焰化作铜墙铁壁将两人围成圈,冰火交融,仿佛这个世界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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