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一前一后两封书信,对方的用意已然不言而喻。桓羡紧紧攥着那封战书,手背上青筋毕显,几要将牛皮制成的纸张也攥破。
“命一小队骑兵,随孤去河边探查。”他道。
俄而雪霁,桓羡轻车从简,带领小队斥候策马向护城河畔。此时天地晴明,视野广阔,还不及靠近,队伍之首的斥候已经惊叫出声来:“陛下!您瞧——”
桓羡心间一紧,迅速策马向前。前方城镇的瓮城之上,果然悬挂了两道人影,一道红衣猎猎,正是薛承第二女薛嫱。另一人则身形窈窕,容颜秀美,则是已被换回汉人装束的薛稚。
二人俱被悬挂在城墙之上,隔着足下结冰的护城河,桓羡一眼便瞧清那张秀丽绝伦的脸。
她似被吊得昏死过去,半阖着眼,闻见响动,痛苦地睁了眼朝他看来。视线相对的一瞬,桓羡痛彻心扉。
那当真是她!
他怎么让她落在了夷人手里!
瓮城之上,薛稚也一眼便看见了他。将他震惊的神情收入眼底,心间竟由此涌出淡淡的暖意。
他还是来了。
多么可笑啊,曾经厌恨、不计一切想要逃离的人,此时潜意识里却还是期盼着他能来救她。
可,贺兰霆要用她来威胁他退兵,她又怎么能做桓楚与汉民族的罪人?她也不是没有挽救过,譬如与贺兰霆周旋,说自己很恨桓羡,想跟在表哥身边,回贺兰部去看一看母亲在的地方。桓羡与她有杀母之仇,并非真的在意她,与其用她去做无用的谈判的筹码,不若带她离开,她有知识,有才能,可以为他的部落带去中原的礼仪文化。
可她所有的伎俩都在对方面前有若冰雪消融,极轻易地便被看穿。贺兰霆不信她,把她悬挂在城墙之上,妄图换取皇兄退兵。但若真到了那一步,她是会自裁的,宁死也不肯助纣为虐。
她动了动唇,想唤他,然而却因长时间的吊挂而有些发晕,气息变得有若游丝。只能轻声唤身侧的薛嫱:“阿姊,你害怕吗?”
“我不怕,如果一定要用我去威胁皇兄退兵,我宁愿一死。你告诉他吧,不要为我延误了战机。”
薛嫱闻言,心里也是一酸。
栀栀又有什么错呢,既不曾享受万民供养,也未曾肩负一官半职,国家大义,为何是要她来承担。
如果可以,她愿孤身赴死,换栀栀一条命,但理智告诉她,这并不可能。对方就是吃准了陛下在意栀栀,要用她来威胁陛下。
察觉到头顶城楼上已有人走来,顾不得那么许多,薛嫱冲着城楼下扬声大喊起来:“回去告诉陛下,攻城要紧,不必顾及我等死活!”
“我薛氏女儿,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我等宁愿一死,绝不偷生苟活!”
她不欲暴露陛下之所在,也就没有明言。城楼上款款行来的那人却已瞧见了桓羡之所在。他扬声而呼:“大楚天子陛下。”
“此女,自称是孤的表妹薛氏,孤没见过她,特请您来为之相看,她是薛氏么?”他含笑奕奕地说。
城墙之下,隔着一条护城河,桓羡怒不可遏:“贺兰霆,你放开她!”
“打仗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为何要伤及这些无辜的妇女?”
他身侧诸将都紧紧拉着御马马缰,担心天子因担忧公主一时冲动,将自己暴露于对方射程之内,城楼之上,贺兰霆却微笑着应:“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您口口声声说的那些仁义道德,于我无用。”
他看了眼已近昏死过去的薛稚,不动声色:“陛下请回吧,我可以给您一天时间思考是和是降,明日再议。”
说着,命人将二人又拉了上来,将那有如初生羊羔般柔若无骨的少女搂入怀中时,听见她于昏迷之中无意识地唤出一声:“哥哥……”
贺兰霆微愕,低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敛下心间风鸣水应般的异样情绪,抱着她快步离去了。
城楼之下,桓羡心头猛地一凛,激动之下险些催马追随而去,又硬生生敛下。
城楼上射出密密麻麻的羽矢,就坠在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一众部将都拼命拉着马缰迫他往后退:
“陛下,柔然人此举明显是为了拖延我们,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陛下,您要理智啊!”
“陛下,公主也不会希望您因为她退兵的!不破怀朔,我们长途奔袭所作的一切努力不就全都白费了吗?!”
一众部将七嘴八舌地劝谏,桓羡心如刀绞。
理智驱使他退后些许,独自策马走向大营。清瘦身影在重新刮起的风雪中尤显落寞凄清。
这种用尽全力也无法保护所爱之人的挫败与憋屈,他第一次尝到。
是夜,桓羡召集军中所有文武谋臣,商议此事。
众人的意见还算一致,柔然会出自下策,定然是因为城中已然弹尽粮绝。
他们远道而来,不似大楚,沿途有城镇可做战略补给,只能依靠劫掠维持军中所需,而怀朔本是军镇,前次被破,怀朔太守下令销毁城中所有粮草,壮烈殉国,因而城中所剩粮草也不足以过冬。
对方如今用公主威胁陛下,很明显是想拖延一二,等待援军,绝不是真的想于明日与他们决一死战。
眼下,朔州之危已解,他们的后勤补给没有问题,只要击溃那有可能自东路而来的援军,对方必定退兵。
次日,柔然却送还了薛嫱归来,只留了薛稚在城中,说是以表议和的诚意。桓羡急召其过问情况。
大约是因了薛嫱是女流,贺兰霆并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而她被掳的这些日子,或多或少也探得了一些柔然的虚实,全报给了天子,证实了谋臣对柔然粮草不足的猜测。
她的归来,还令桓羡彻底想明白了朔州被围之事。
原来,当日朔州城池坚固,即使被围,也不至于立刻送走薛稚,是有人暗中传递假消息,让主事的薛婧以为幽州的叛军已逼近朔州,以及恒州并州也被牵制,不会有援军到来,从而错误地估量了形势。
既如此,他又何尝不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于是,他一边发书与柔然,假意同意议和,但就议和内容进行反复商讨,拖延时间,并在派遣使者入城的时候趁机寻找薛稚所在的位置;
一边却派人飞马传书恒州与才被收复的柔玄与怀荒,命其全力牵制准备驰援怀朔的柔然东路军。同时截获了柔然的信使,以重金收买,命其面见贺兰霆时极言援军被困、不得救援。
柔然的援军久不至,城中粮草耗尽,加之冬日寒冷,骑兵多陷于冻馁之苦,苦不堪言。
反观楚军这边,虽亦是长途作战,得益于源源不断的战略补给,夜夜篝火分炙,好不惬意。柔然士兵每每自城墙上望见,常常垂涎三尺。
又常常于城外高坡,命人夜奏胡笳,萧瑟凄凉,使柔然士兵有怀乡之念。一时之间,城内人心四散,众士兵都无心应战。
眼看胜利在望,桓羡却依旧心忧不已。
他开始日夜悬心,悬心贺兰霆会撕破脸将栀栀杀害,又后悔自己将她带在身边,以至于她落入胡人之手。
本不信神佛的人,也开始向上天祷告。
再等等他,再等等,只要这般围下去,柔然必然不攻自破。他就能救她回来了。
如桓羡所料,围而不攻了十余日后,柔然决定弃城退兵。
是某个天光破晓的清晨,柔然人从城北门突围离城。
桓羡被从梦中叫醒,才歇了两个时辰的他骤然清醒,自榻上跳下来,急急套上铠甲出营远望。
天还是黑的,月儿高高悬挂夜空,照于积雪之上,映得满空晴明。
对面的城池似蛰伏的巨兽开始苏醒,蠢蠢欲动起来。他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一丝退兵的意味,下令全军出击。
无它,正是柔然人抱头鼠窜、无暇顾及战俘的时候,他才有机会救下她。
原本沉寂的天地忽然地动山摇,枕戈待旦的楚军奋起出击,造好浮桥之后,庞大的攻城器械被一件件推过河去,将士的厮杀之声动地惊天。
久受饥寒之苦的柔然将士自是敌不过楚军猛烈的攻势,被打得节节败退。
一个多时辰后,千余楚军顺利从西城墙突围,直奔薛稚所在的官驿而去。
灰暗的天空开始又飘起了雪,恰是此时,一个女人被人从怀朔镇正门的瓮城城墙上推了下来。
桓羡正乘于战车之上,焦急地视察着战局,忽然,恍惚间心有所感一般,他回头向那处看去。
一抹红衣自城墙上飘落,在剪玉飞绵的纷纷洒洒中如一只折翼的飞鸟急速在他视野里坠落,触到地面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虽于万军嘈杂之中轻得有如一片鸿羽,却似惊雷炸在他耳畔。
再于晶莹的积雪上,慢慢渗出艳红的鲜血来。
桓羡心脏一紧,不顾一切地攥住了缰绳,调转车头急奔城墙而去。
他翻过那名女子被乱石碾得血肉模糊的脸来,大片大片的鲜红又如鲜血漫入眼帘,再渗入脑海,大脑中浑浑噩噩,无复清明。
唯有一道声音在回响:
不……这绝不可能是她……贺兰霆还要留着她来胁迫自己,又怎可能是她?
眼角好似有什么东西流下,漫过眼帘,也是深红的。他竭力挽回了一丝清明,以手擦拭着女子脸上的血,似乎竭力想证明着什么,证明这不是她。
而这一切妄想都被那粒突然闯入眼中来的小痣打破。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淡淡的胭脂色,桓羡怔愕地看着她颈后的小痣,忽然间全身一震,有如照背泼雪,一霎之间,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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