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桓羡说完那番话后即斥退了谢璟,又去了碧华宫。问薛稚:
“兰卿回来了,你要见他吗?”
吸取上一回被当作奸|夫的教训,他现在倒是不走地道了,宁肯大费周折也要从陆上过来,服侍的宫人都只作未见。
薛稚正在窗下绣一幅夏日初荷图,闻言,指尖微微刺痛,竟是不慎被针伤着了手。
“你又想做什么?”她问。
“不做什么。”桓羡不悦颦眉,“亲征在即,为防不测,京中还需人坐镇。自然就想到他了……”
他还未说完,却被薛稚打断:“将人当作手中棋子,想用就用,想弃就弃,哥哥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还是说,哥哥知晓他不会反,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地羞辱?”
“哥哥到底想要什么呢?我已是你的囊中之物了,他也没有再碍着你什么,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苦苦相逼。”
“我羞辱他?”桓羡轻蔑地笑出声,“这个位置非心腹不能坐,你以为我是找不到其他人来代替吗?我让他回京,于此非常之机立功以备来日升迁,这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况且,他有什么资格怨恨呢?忧国忘家,捐躯济难,忠臣之志。他应该感谢朕给他这个机会才是。”
诚如薛稚所言,谢璟不会反。桓羡亦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他太了解谢璟其人了,他不会毁掉陈郡谢氏百年清誉,做乱臣贼子。何况陈郡还在朝廷监视之下。
薛稚忍不住反驳:“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视臣为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皇兄从前是如何待他的?要人毫无怨言岂非太强人所难!”
“再说了,皇兄觉得他会在乎升迁吗?曾经的他,只在乎你的信任,可皇兄却辜负了他!”
一与她说起谢璟便是争吵,桓羡亦心生烦躁,直截了当地道:“别和我说这些,你到底见是不见……”
她那张牙舞爪似的怒气似乎一瞬平静下去,低低地呢喃:“我想见他。”
无心去想桓羡为何如此,仅仅就是想见他罢了。
桓羡在心间冷笑,面上则颔首同意:“午后,叫他来见你。”
视线扫过花绷子上栩栩如生的图画,再度敛眉:“栀栀,没记错的话,你还从未给我做过什么……”
她面色漠然,低着头:“知道了。”
步出主殿后,桓羡又叫来了芳枝。
“下午你领谢璟进来见她,给朕好好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
未时,芳枝果然引了谢璟来碧华宫。薛稚看着立在门前高大清瘦的青年,手中的罗帕一瞬落在了地上。
快一年未见,他人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原本阳光俊朗的脸上即使是笑着也尽是颓废失意,薛稚眼眶一涩,快步走了过去。
风吹衣袂飘摇举,好似雨燕投林。
谢璟却退后一步,语声微涩:“臣见过公主。”
薛稚怔愕地停住脚步。
“芳枝,你下去吧。”她迅速冷静了下来,吩咐道。
忆起陛下的吩咐,芳枝犹豫了一瞬,终究退下。门扉合上,确认她离开后,薛稚才轻声问:“你还好吗?”
谢璟抬起颓然的眉目来:“臣很好。公主好吗?”
薛稚的理智忽被心间突然涌上来的酸涩击溃,上前抱住了他,将脸偎进他怀中。
谢璟没有再推开她,轻轻拥着她,耳郭轻贴在她耳侧,二人拥抱了许久也不曾分开。
这几日于他而言过得就像做梦一样,忽然便被调到京城,忽然便要他掌管禁军,忽然便允了他来见她,实在是让人很难不怀疑天子的用意。
可他还是来了,因为,他想她,想再见她一面。
薛稚平复了一会儿,从他怀里抬起头,和他说起了正事:“皇兄说让你在他走后接管禁军,你接受任命了吗?”
谢璟神色一黯:“我父母宗族都还在他手里捏着,又有一重民族大义在上头压着,怎么可能不接受。”
他也不知桓羡为什么调他回来掌管禁军,若不是北方战事是真,便要怀疑对方另有图谋。
可,他再恨天子也不能在此时生事,北方异族入侵,身为汉人的他却在背后捅刀子,届时边境失守、国内大乱,要万千生灵都做他之不甘的牺牲品,他谢璟做不到。
再且,留在建康,他还有他自己的打算,此处离广陵不远,正可联络旧部。只是……被人这般有如棋子轻视、操纵,还是憋屈透了。
薛稚微微放下心来,又为他抱不平:“可你也不能总是这样,为他所控……”
可他是天子,又能怎么办呢?杀了他吗?
薛稚心惊肉跳,与他对视的目光中写满了惊恐。却又很快抑下。
不……他们不能在这时候生事。桓羡再不济也算个为国为民的君主,此时大敌压境,断不能做弑君之事。否则届时,天下必将大乱。
谢璟亦读懂了她的想法,握着她手轻声道:“栀栀,别再等我了,我不想再拖累你。”
“你和陛下好好过吧。他人虽阴鸷,待你终究是不同的,别再那么倔,你要学着服软,他是天子,和他硬碰硬对你没有好处……”
薛稚内心百转千回。
她当然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和他已是完全没可能了。伯父一家都被她害得这样惨,于情于理,她都该早一些放手,让他从这段感情中脱身。
双目一点一点盈上晶莹的风露来,她涩声应:“好。”心内却痛得有如五脏六腑生生裂开。
谢璟心间亦不是那么好受。
尽管理智知道,分开才是对彼此有利的选择。但多年感情,又哪里是说放下便能放下的。
“栀栀……”他鼓起勇气道,“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他积攒了足够的势力,能与桓羡抗衡,他或许不能弑君,可若能割据一方,便再也不用受这无止境的打压……
也许那时,他就能带她远走了。
他没说完,急切的敲门声已在门窗外响起。谢璟忙不迭松开她:“好好照顾自己,别再为我担心了!”
“你也是!”薛稚只来得及回这一句。
傍晚,桓羡又一次来了碧华宫。
“你这绣的是什么。”
见她在灯下信守承诺地替他缝制荷包,他走过去,替她点了盏灯:“瞧上去看着像是龙?是给我的?”
她不理,依旧专心致志地穿针引线。
她身上沁着淡淡的月麟香,她自己或许不觉,旁人却能闻见。那是尚宫局熨烫衣服的香,只能来自在宫中换过衣服的谢璟。
这却是芳枝没有告诉他的。想来,是故意隐瞒。
桓羡默不作声地看了她沉寂的眉眼一瞬,突然笑着问:“今天和老情人见面,栀栀开心吗?”
“哥哥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尽管说便是,我都可以说给你。”薛稚头也不抬地说。
他笑了一声,在案桌的另一侧坐下,玉指在案上轻敲了两下:“栀栀这脾气近来可是见涨。”
他放她去见他,只是一种来自上位者一时心血来潮的大发慈悲,可他二人竟敢卿卿我我。
“怎么样,既然这般舍不得谢璟,要不,等此次出征回来,我就让他进宫来侍奉你,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好是不好?”
他低声诱问,边说边注意着她脸上的神情,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也不放过。
他语气竟似怀揣着几分认真。那一刻,明知是诈,薛稚心间也不受抑制地狠狠一颤。
桓羡将她的犹豫看在眼中,脸色陡然冷了下去。
抬起眸来,视线对上,他眼里的阴鸷冷漠尽收眼底。
薛稚心间有如脱兔乱跳。
他会杀了谢郎的!
她毫不怀疑这一点。
“你把我当成什么?”她竭力平静地道,目中却已含了几分嗔怒,“我和他已经约定分开了,芳枝不曾告诉你吗?已经遂了你的愿了,你为何还要这般苦苦相逼?!”
这一声几乎声嘶力竭的质问,桓羡脸色微变,却又很快恢复如常,他不置可否地反问:“两个人服侍你,不好吗?”
却闻一声撕裂,薛稚持起案旁金剪对着才绣了一半的飞龙便刺了下去,原本巧夺天工的绣图就此一分为二。
桓羡脸色陡然一沉。
“开个玩笑而已,你要发脾气就发脾气,何苦糟践自己的心血。”
又似笑非笑地说:“栀栀若肯将心全交给哥哥,哥哥何至于这般打趣你?归根到底,是栀栀自己还想着谢兰卿,我进来了半晌也没见你发觉。既如此,哥哥又岂能不成全栀栀?”
心中则想,她若真敢同意,他便将谢璟阉了进来做宦官,日日看着他们厮守!
“这玩笑并不好笑。”薛稚别过脸去,一颗心仍在胸腔里轻微颤动。
知他是打趣,她并没有多当真。但,最初的时候,她竟会有片刻的犹豫……
这又算什么呢?当真是被囚久了,面对他一点点让步,就下意识愿意屈服么?
不,这绝不可能。
莲央说的没错,她无法反抗他的囚禁与暴行,但至少这颗心得干干净净的。怎么能还想着犹豫?何况是如此荒谬的让步……
桓羡微微正色,将人搂入怀里,又习惯性地去摸她脉搏。
夏日衣衫轻薄,这般肌肤相贴,彼此皆可清晰感知彼此的轮廓。
突然贴近的灼热使得薛稚下意识想甩他一巴掌,见他不似乱来,只好僵硬地忍下。
“说说吧。”
耳后又传来话声,少女如竹纤细的玉骨被扣在他修长如玉的手指间,桓羡自身后贴近她,语声温柔:“为什么总没能有孕?是不是栀栀背着哥哥,吃什么避子药了?”
薛稚心间有鬼,面上一片薄红,只好强作羞恼地回头嗔他:“是哥哥自己没用,怎么还怪起我了?哥哥自己怎么不去吃药补补?”
桓羡“呵呵”冷笑两声:“胡言乱语。”
他心情不错,见她眉眼薄嗔煞是娇媚倒也没发作,将她放平在自己腿上,手捧着她柔嫩有如兰花的脸,屈指在那琼雪似的鼻尖轻点了一点:“我有没有用,栀栀不知道?”
薛稚面上赧色更深,薄怒似地瞪他。
他又微微收敛笑意:“行吧,没有孕也好。”
“此次亲征,我打算带你一道去,也顺道去看看你的伯父堂姐们。朔州风光奇绝,你会喜欢的。”
三日后,七月初七,丁亥,车驾发京师。
十五,乙未,碧华宫大火,在此修道的原乐安公主清悟娘子不幸去世。帝哀之,命留守朝中的礼部官员以后礼下葬。
然而这个时候,薛稚本人却已身在北去的车驾上了。御驾已经度过淮南,往大楚的最北端朔州进发。
京中一应事务桓羡都已做了周密而详尽的安排,朝政由万年公主与梁王共同主政,陆升身为尚书令反在其后。
而谢璟担任中护军,负责统管全城禁军,稳定京畿及周边地区局势——自然,他也并非全心全意地相信他,还留了一招后手。一旦谢璟图谋不轨,便会有人宣读自己事先留下的密诏,将其就地格杀。
除此之外,为防陆氏在其走后作乱,此次亲征,他一并带上了原为文官的陆韶,然而落在外人眼里,却是陛下对陆韶格外亲重,是带在身边前往北境刷资历的。
八月初,车驾抵达冀州,与集结完毕的大军会合,继续北行。并于八月中旬抵达了并州。
并州城门之外,早有女郎红衣怒马奉命等候在此,手持红缨枪,头戴凤翅盔,英姿猎猎,飞扬如火,正是朔、恒二州刺史薛承第二女——薛嫱薛星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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