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春雨霏霏,山路泥泞,行至鹤壁的一处小镇时,御驾不得已停驻了下来,在官驿歇脚。
陈郡安阳之行只是帝王个人的行程,因而原先跟随赴洛的官员已有大半返回洛阳,但即使如此,全副武装的数百禁卫军依旧将不大的驿馆围得有如铁桶一般。
桓羡先命人将妹妹安顿下来,随后,却收到了来自建康的书信。
是崇宪宫寄来的,信中言,他们走后,青黛独自一人去了离宫中很远的开善寺,以她的名义,供奉了一盏往生海灯。
他已在栖玄寺中供奉了长生牌位,她为什么要叫青黛偷偷摸摸的往开善寺去,供奉海灯?
随信附送的却还有一卷泥金发愿写本。被他手把手教出来的清秀隽丽的簪花小楷,于玄色瓷青笺上笔染泥金,恭恭敬敬抄写了一卷《心经》。
末尾另附有发愿之文:
佛弟子薛氏发心敬写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部,伏愿亡子仗佛法力,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若存托生,生于天上诸佛之所、妙乐自在之处。获福无量,永脱百苦。
建始五年岁次丁亥辰月吉日妾女薛氏伏首。
桓羡手捧着那卷由她亲笔所写、拓印下来的经文,檐下潺潺的春雨有如沿着衣领滴在脊背上,任由寒气蔓延。
他只是突然想到。
《心经》是释教经典,可超度亡魂,向佛忏悔。她从来不是信佛之人,为什么,会突然抄写心经?
而不管是在道教还是释教经义之中,妇人自行堕胎皆是要下地狱的大罪……若那个孩子的死全是他的罪孽,与她丝毫无关,她又为什么要忏悔?
立得久了,那股寒气似渗入肌理,在五脏六腑间充溢游走。他错愕地低首,将经文合上了。
夜间的气氛便有些僵,夜里入寝时,薛稚如往常一样被他禁锢在怀中,听着窗檐下潺潺霏霏的春雨就将入眠时,忽听得他问:
“那个孩子……栀栀有为他做什么吗?”
清冷幽昧,如冷箭落在薛稚耳畔,一阵不寒而栗。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哥哥不是已经请了大师做法吗?”
“那是我做的,可栀栀不也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吗?难道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薛稚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声音里便带了些许哽咽:“一个□□而来的产物,哥哥要我对他有什么感情?况且哥哥如今提起,是要时刻提醒我那个孩子是怎么没的吗?”
桓羡语声微滞:“……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觉得,她最近很乖顺,乖顺得有些不真实。而对那个孩子,也淡漠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
“那哥哥是什么意思呢?”她似情绪激动地反问,“好容易我淡忘了一些,哥哥却总要提起。是想我永远都记得这道疤吗?”
语罢,眼泪也如屋外春雨,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心疼与愧疚最终压下了心底的怀疑,桓羡将人揽在臂弯间,涩声道:“好了,是我错了,以后不再不提了。”
薛稚眼泪稍稍止住,内心却仍是不安。
他,是不是知道了?
次日清晨。
小雨依旧淅淅沥沥,薛稚起身后,略显迷茫地看着窗檐下连绵不断落下来的春雨。
桓羡并不在房中,一大清早便去县衙接见当地的高年了,他仿佛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分明性情极阴鸷冷淡的一个人,沿途经过郡县,却总要过问民生。
薛稚想,这或许是他童年不幸的缘故,所以更能与底层共情,身为一国之君,也总得装装勤勉爱民的样子。倒并非因为他是什么良善之人。
昨夜的那番对话更让她心惊,他果然已经开始怀疑她了,那么,她要找个机会离开么?
去哪里,她其实并没有想好。
她无父无母,连个可以投奔的亲戚也没有,唯一能依靠的郎君远在江州,受到朝廷严密的监视。为不拖累伯母一家,陈郡也不能去。
又暗恼自己怯懦。总是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难道就一辈子被他困在金笼子里么?
天地之大,可容万物,又怎会没有她容身之地。
主意拿定,她叫来木蓝细细商讨了一番,尔后便在屋中等他。
一直到晌午时分,桓羡才从县衙中回来。
“还没吃饭?”
他略显惊讶地看着桌上初摆上的香气四溢的饭菜。
“想等你不行吗?”薛稚神色略微不自然地说,似乎还是为了昨夜的事置气。
略微静默一息,又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在谢家的时候,阮伯母就是这样等谢伯父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瞄了眼她不安绞着衣角的十指,微微一笑,没有开口。
她给他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桓羡笑问:“怎么这么早就喝?”
“这酒,应当等到你我大婚的时候再喝。”他按下她执杯的手。他知道她酒量一向不好。
“可是我想喝。”薛稚却固执地说,“哥哥是不是不信我?”
说着,还不及他阻拦,便将斟给自己的那杯果子酒一饮而尽,玉脸飞红,被酒液呛得连连咳嗽。
“这样可以了吗?”她似赌气地质问。
桓羡叹口气,指腹轻擦去她红唇上遗留的酒液:“你这又是何必。”
“我只是觉得,哥哥好像在怀疑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又红了眼眶,凄凄哀哀地,以帕拭泪。
桓羡视线落在那尊铜鹤酒樽之上。
此酒樽内部大有乾坤,若樽中酒满,则尊内用以装酒的酒瓯不偏不正。若酒不满,便会发生倾斜。
她应当是先行在樽中下了用曼陀罗炼制的麻沸散。倒出第一杯后,内部酒瓯就会发生偏斜,混合药效。
失神不过很短的一瞬,他伸手端过,在薛稚略显紧张的目光里将杯中酒端起,小饮了半杯后,剩下的则全倒在袖中。
略过了半刻钟后,他倒在了桌上。
薛稚长松一口气。
芳枝已被提前遣走,她关上门,将人扶到榻上休息,随后迅速换了一身提前备好的侍女装扮,神色如常地出了门。
驿馆的后院门处,木蓝已经换好了驿馆杂役的服饰,正在等她。
她没有带任何行李,只带了些碎银子作为盘缠,预备出城后找处集镇另行置办——为着这一天,她已提前背下了整本洛州及其周边州郡的舆图。
眼下正是饭点与换防的时候,连冯整和伏胤也不知去了哪里,一路都很顺利,二人称是去集市上购买公主爱吃的糕点,顺利自后院门离开。
初春的细雨绵如柳丝,二人撑伞奔跑在小城烟雨之中,春雨浥轻尘,因天子入驻而被静路的街道上此时一个人也没有。
木蓝忍不住问:“公主,我们,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先出城再说。”薛稚果决地说。
然而并未跑出多远,一道熟悉的玄黑身影忽然策马自街巷行出,马上人未有撑伞,一双冷漠阴鸷的眼被空濛烟雨浸润出些许虚假的温和。
“皇兄……”
她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连伞也掉在地上。
“栀栀这是要去哪儿?”桓羡语声淡漠。
他未有带一兵一卒,身侧只有伏胤,一身玄色衣裳即使是在细雨中也有种无声的肃穆,其上龙纹洇湿在濛濛细雨中,扑面而来的压抑。
木蓝早已在旁吓得心惊肉跳,好在陛下并没有看她,目光全然落在薛稚身上。二人就这么隔着烟雨对视,直到片刻之后,他自马上翻身而下,沉着脸撑伞向她走近。
薛稚才升出片刻希望的心忽如流星飞坠。
她流泪往后退着,仍做着无望的挣扎:“你放过我吧。”
“我不想和你回去……我也不会去找他的,我只想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一个人而已……皇兄……求您了……”
“为什么呢?不是前几天还好好的么?”桓羡微笑,于雨中向她步步逼近,“和我在一起,就这么让你难受吗?可你从前不都装得很好吗,为什么,就装不下去了?”
“还是说,栀栀其实有事情瞒着哥哥,害怕事情暴露才想一走了之?譬如……你供奉在开善寺里的那卷《心经》?”
薛稚掩在衣衫之下的双肩狠狠一颤。
她的反应无疑是佐证了桓羡之前的猜想,心间狠狠一恸,又将经文背诵了一遍,烟雨氤氲之下的双目已有隐隐的怒意:“说说,栀栀有什么现世业障,需要借助神佛保你不堕地狱?该不会那个孩子,实际是你杀的吧?”
“不是!”薛稚情绪激烈地反驳。
他在雨中停下,面上怒气有如烟雨晨雾流转:“过来!”
“天予不取,反为之灾,朕再给你一次机会,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自己过来解释清楚!不要让朕说第二遍!”
闻及“孩子”二字,薛稚受不住地发出一声哭叫,转头便奔向似轰然大作的疾雨之中。桓羡脸色一青,还不及他指示,伏胤已如飞鹰疾驰而下,挡住了薛稚的去路。
眼前是伏胤,身后是步步逼近的他。薛稚急得泪如珠散,全混在浸润着淡淡杏花香气的细雨中。她绝望地回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身前越来越近的男人,依旧喃喃念诵着求他放过之辞。
咫尺之距,他沉着脸欲将她伸手拽过,偏是此时,身后忽然寒气大作。伏胤焦急地惊呼道:“陛下小心!”
道旁低矮房檐后忽如春燕飞出许多刺客,寒芒在雨中有若银龙乱洒,他下意识将妹妹攘进怀中时,左肩上已遭人重重一击,鲜血霎时喷涌,在雨中挥洒如落樱。
桓羡吃痛地闷哼一声,倒在了薛稚肩上。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会有一更叭~
天予不取,反为之灾:老天给你机会不要,就会遭受惩戒。
发愿文:引用改编自龙门二十品里的碑文+井上靖《敦煌》+明神宗荣妃发愿泥金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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