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这夜,漱玉宫的灯火再未熄灭。宫殿内灯火通明,宫人忙忙碌碌,不知换了多少盆水,才将那血止住。
“哥哥……疼……”
薛稚倒在床帏里,虚弱得像一朵随时皆会被东风吹散的素柰花一般,额上冷汗密布,眉眼间都是泪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泪水之后,眼中却是说不出的畅快。
她终于成功报复到他了。
是她让他亲手杀了他的孩子,就算疼上这么一回,也值得!
她的恨与怨都掩在泪水之后,桓羡自是没能发现。从来泰山崩于前不改形容的人,此刻面上却全是慌乱,握着她手焦灼地安慰:
“没事的,哥哥在,栀栀不会有事的……”
她勉力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尔后放心地陷入了昏迷。
那一胎自是没保住,她因剧痛而昏死过去,脸儿在暖艳烛光下也如新雪白纸的苍白。
桓羡坐在榻旁,一双俊眉担忧长敛地看着熟睡中的妹妹,未有束起的长发有几缕沾着面上,眼神空洞,带着悔恨。
御医已把过脉了,开了副方子,踌躇片刻才道:“陛下,请恕老臣多嘴。”
“女子怀妊初期胎像不稳,本是不能同房的,公主的身子骨亦算不得很好,实在经不得您这样折腾,纵使情爱再难割舍,也当要节制才是……”
涉及皇家密辛,他本不该多嘴,但乐安公主也着实太可怜了些,此番过后,说不定此生都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医者仁心,也就忍不住多言了几句。
“我不知道……”桓羡懊悔地喃喃。前些日子他才替她把了脉,并没把出喜脉。方才她因醉酒实在乖顺,一直勾着他,再加上他也饮了些酒,一时情难自禁……
哪里会想到,她竟是有孕了。
更不会想到,孩子……他心心念念盼了这样久的孩子、血缘上的维系,竟悄无声息就来到他身边,在他还不知道他的存在的时候,就没有了。
是他亲手杀了他和她的孩子……害得她这样……
见他自责,老御医倒也不好再说什么,提了药箱下去查看药熬煮的情况了。桓羡一人独坐在榻边,看着妹妹睡梦间苍白如纸的容颜,曾经的噩梦仿佛又袭上心来,他握着她冰冷的手,心亦冷寒至了极点。
薛稚这一觉直至辰时才醒来,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即是他那张尘淄未洗、鬓发凌乱的脸,显然一夜未曾阖眼。
小腹处依旧隐隐作痛,但那股有如下坠的疼痛感却消失了。知道那个孩子没了,她心脏处霎时狠狠一缩,竟是疼的。
她把心一横,流着泪唤他:“哥哥……”
“栀栀醒了。”桓羡眼中微喜,见她要起来,忙又扶着她躺下,“你身子不好,先别动。”
“栀栀好痛……”她眼中应声溢出泪水来,一如幼时摔倒时扑进他怀里的委屈,“哥哥,栀栀好痛……”
他心痛如裂,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轻柔地替她盖好方才滑下的被子。薛稚偏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看他,哑声问,“孩子,是不是没有了?”
“我流了好多血,好痛,孩子是不是就没有了……”
桓羡心底因她苏醒而生出的喜悦,霎时又被新涌上的苦涩击溃得一败涂地,往日不可一世的帝王竟有些不能面对她的追问,眼眶攀上涩意,微微撇开脸别开了视线。
薛稚心中冷笑,看着他的目光却黯淡无比。
“是哥哥要杀我们的孩子吗?”她挤出许多眼泪来,哽咽着问,“因为哥哥认定,是我害死了姨姨和妹妹,所以哥哥就要杀死我们的孩子来报仇,对吗?”
“那天哥哥替栀栀把脉,就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栀栀……”他薄唇微动,想要辩解。薛稚却已悲愤地问道:“可这个孩子,不也是哥哥的孩子吗?!哥哥为什么要杀了他?!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还是说,您怀疑他是谢郎的孩子,就要以这种残酷的方式拿掉……哥哥就这么恨我吗!”
她伏在他怀里,双手紧紧攥着他胸前衣襟,哭得泣不成声。
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报复了他,她心中实在畅快,可为什么,畅快过后,她也会觉得难过,大仇得报的喜悦也并无预想之中的强烈。
是她杀了一个还未及感知到这世界的生命……在她十七岁生辰的时候……她才是那个杀人凶手……
桓羡无言以对,连安抚落在她背上的手也微微颤抖。
他本以为他可以用一个孩子去拴住她,迫她温顺,迫她驯服,也想有和她在血缘上共同的维系,以为这样,她终归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接受他,忘记谢兰卿。
他没有想到,上天会和他开这样大的一个玩笑,他的孩子,在他还不知道他之存在的时候就被他以这种难堪的方式杀死,再也回不来了。
此后桓羡一连多日皆宿在了漱玉宫中,陪伴妹妹。
御医监派了女官来服侍,替她排尽恶露,调理身体。休养了一段时间后,她的身子渐渐在恢复,原本苍白如霜雪的脸上也终于见了些红润,只人还是恹恹的,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窗下,望着梁王妃送来的那盆大栀子花发呆。
她很抗拒他,往往是他才走近几步便警惕地转目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看他,不容他靠近。每每此时,桓羡都只得苦笑着退下,夜里则宿在外间,听着她匀匀的呼吸声响起后才敢入睡。
曾经的噩梦好似又一次袭上心来,害怕她离开,每夜他都要等她熟睡后再进到里间确认她还在后才能安心睡下。多日下去,人也清瘦些许。
出了这样的事,宫中诸宫自是瞒不住的。崇宪宫送了好些补药来,宣训宫里却只有嘲讽:“连人命都弄出来了,他可真是能耐!”
桓羡并未动怒,而是命人在国寺栖玄寺中供奉了往生牌位一座,命室内僧众日夜诵经超度,哪怕在世人眼里,这未出世、未成形的婴儿,实在算不上一条生命。
与此同时,薛稚的精神却似很不好了。她常常一个人在书案边发呆,手搦湘管,写写画画,对着那一张张写满名字的纸温柔慈爱地笑。有几次桓羡想要走近,她便立刻警惕地转目过来,瑟缩躲着,看他有如看待洪水猛兽。
桓羡嘴里心里一阵阵发苦,然怕逼紧了她,也只得离开。
偶有一次,被芳枝从废纸篓里捡到呈给他,桓羡如获至宝,将纸张打开。
上面写着的是一个个名字,男女皆有,当是她为那未出世的孩子所取,却无一例外,全都姓桓。
所以,并非是因为那有可能是谢兰卿的孩子,那个还未出生就被他的父亲残忍杀害的孩子,是他的。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喜欢那个孩子。
他原以为她恨他,必然是不会愿意的,她从前对待生子一事的抗拒也可说明这一点。
不曾想,她早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接纳了这个孩子,假以时日,因为孩子接纳他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却杀了他(她)……
因了此事,建始四年的除夕也过得不甚热闹。宫中冷冷清清,宴饮一应俱无,次日元旦朝会,桓羡耐着性子听完了京兆尹汇报完京中民生、召了尚书台过问三月春考的准备事宜后,留了万年公主主持朝会,匆匆归去。
朝会结束之后,尚书令陆升与已降为给事中的前准国丈何钰走在一块,陆韶安静地随侍在后。
步出大殿,陆升意有所指地笑笑:
“陛下近来可真是越来越忙了,国家大事竟都交予长公主处理。”
都闹出人命了,能不忙吗?
何钰心间忿忿,仍是为三月之前自家女儿由准皇后降为梁王妃的事耿耿于怀。
他虽不言,陆升也看出他的心思,笑了笑又道:“可长公主毕竟是个妇人,怎能凌驾于公卿之上呢。依我看,还是由令婿辅政更为稳妥和名正言顺。”
“梁王?”何钰神色不悦地反问,“他能做成什么事?一个秦楼楚馆间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纨绔罢了。就算被陛下强行安排了尚书仆射这个职务,也是扶不起的阿斗。”
碍于梁王从前的名声,他对这位被迫接受的女婿印象并不好。陆升却捋须微笑:“非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令婿是个胸中有大沟壑的,自入我尚书台以来,不显山不露水,我手底下的心腹倒被他结交了大半。”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依我之见,令婿才更适合那个位置。”
他没明说是万年公主的辅政之位还是九五至尊之位,何钰却明白,眼中透出一丝愤恨。
陆升见机又道:“只是……他一心向着陛下,只怕还得要令爱从中规劝。”
“这是自然。”何钰突然开口。
陛下辱他何氏太甚,寡恩薄义,也肉眼可见的不会再重用庐江何氏。若能另行扶持一位英明君主——且这位君主还是他何氏的女婿,自是百益无害。
“那就这么说定了。”陆升笑着说。
——
陆韶在城门处与父亲分离,独自策马,去到枕月楼。
师莲央正陪着几名官员喝酒,被丫鬟告知他来了,脸色微白,与客人笑言了几句便退下,进入楼中最深处的一间客室。
华丽的室中,已坐了个人。
“薛稚小产,和你脱不了关系吧。”陆韶开门见山地道。
莲央面色微变,很快恢复如常。她怏怏地走进来,走至他身后,粉腻酥香的一截臂软软搂住他颈,语气似哀怨:
“大人还真是煞风景。”
“大人有多久不曾来我这里了,妾还以为,大人都快把妾忘了呢。好容易来一回,又是问公事。”
“大人……”她娇声唤道,一只手直直往他扣得齐整的胸前衣襟里探。
那只手却被及时拽住。陆韶面色不虞:“别发.浪。”
“楼中的夹竹丸和红花丸都少了一粒,你别以为能瞒过我。”
事情败露,师莲央反倒冷静了下来,面色如常地问:“是我做的,那又如何?”
“不如何。”陆韶皱皱眉,“你既能把那些东西带进去,带个牵机、断肠草又算什么?”
“把这东西带进去,交给薛稚,想办法让她哄骗桓羡喝下。否则,我就杀了江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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