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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往往天微朦朦亮她便来了,等候在西殿之下,未得召见也不放弃。

        冯整不好说得太明白,只好命人收下她那些礼物,有时是一碟糕点,有时是抄录的书文,有时又是打的宫绦玉穗一类。

        皆不贵重,但胜在心意。他都一一保留着,等候着陛下问起。

        这日桓羡散朝归来,踏上回廊的一刻,远远瞥见西殿门下一道倩影,脸被檐上垂下的画幕遮着,身却纤纤。

        他不禁皱眉,顾问宦者:“那是谁?”

        冯整道:“回陛下,那是乐安公主。”

        她的执着是桓羡不曾料到的,诧异之余,心头又升起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道:“叫她回去。”

        步入殿中,却又突然回过身来,问冯整:“这几日,她都送了些什么东西?”

        她小时候倒是也给他送过礼。

        刻着“千年万岁,长毋相忘”的玉带钩,龙首错金,触手生温,似乎是她生父留给贺兰氏的遗物,却不是该用作送礼之物。

        一别这许多年,也不知她这送礼的功夫长进了没有。

        冯整一听便知陛下心中已然是有了几分和缓的迹象了,忙捧出薛稚连日的赠礼来。

        亲手打的宫绦,新制的香,前晋书法大家钟繇《宣示表》的摹本。

        桓羡视线只在旁余之物上停留了片刻,却落在那幅摹本上,淡淡勾唇:

        “倒也有些长进。”

        她幼时开蒙习字便是他教的,手把着手,教她握笔,教她运力,一点一点教出后来流畅纤袅、筋骨娉婷的字迹。

        漱玉宫的那段时间,说长不长,记忆里永远是春光和煦暖阳融融,一抬眼便有整面墙怒放的紫藤花,低眼,则是她鸦雏色的鬓发和纤长的羽睫。

        “哥哥,栀栀写得好吗?”

        女孩子清脆如银铃的话音还似回荡在耳畔,宣纸粗粝,手抚过圆润遒劲的字迹,在指腹带动一阵细微电流。桓羡心间忽然涌上一阵不可言说的怅惘来,问:“她每日,都来此么?”

        察觉到他态度之和缓,冯整忙应道:“是,公主每日都来。”

        “奴婢不是不曾劝过她,但公主说,陛下的恩泽她无以为报,只想当面向陛下致谢……”

        他实是同情那温柔可亲的少女,也就替她说了些好话。当日处理李氏之事的时候,陛下说是没有代母受过之法、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事实上,陛下从未有一日忘却过当年之事,一样因为贺兰夫人而疏远了公主。

        但公主何其无辜,当年贺兰夫人受宠时她不曾受过半点特殊的优待,反被弃之不养,如今,又为何要因为生母而蒙受种种不公平的待遇呢……

        既然想见他,却从未在正门等待,而是等候在他根本不会经过的西殿门老老实实等待奴婢通传。

        如此小心谨慎,又哪里是幼时那个在他面前从不掩饰自己情绪的薛稚。她这般小心翼翼地讨好他,究竟是为了幼时那点可笑的兄妹情谊,还是别有所图?

        “叫她进来吧。”桓羡最终疲惫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地说。

        一刻钟后,薛稚被宫人引进殿来:“栀栀见过皇兄。”

        她这一拜脊背压得极低,颈上挂着的流苏璎珞也因此拂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璁珑的声响。

        “起来吧。”桓羡道。

        薛稚于是起身,那串流苏璎珞也就此进入他的视线。美玉映兰颈,煞是好看。桓羡眼神微微一滞,又很快淡然移开。

        “这几日,在栖鸾殿待得可还习惯?”

        薛稚被赐座在距他二丈有余的御座,多年未见,他的问询里有明显的生疏。她温声礼貌地答:“多谢皇兄垂问,栀栀一切都好。”

        “栀栀此来,是特意来感谢皇兄的。栀栀本为罪妃之女,理应代母受过,可皇兄却不计前嫌,还替栀栀主持了公道,给栀栀以安身之所,栀栀很是感激。”

        她婉婉说着,十足谦卑的姿态。桓羡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没有应。

        薛稚便有些忐忑。她知道母亲当年得宠,皇兄和何太后的日子很不好过,料想皇兄疏远她是因为母亲,所以主动认错。

        但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她便愈发拿不准他心思了……

        最终,是桓羡先开了口:“这些年,你在谢家,过得可还好?”

        薛稚乖巧地应:“回皇兄,谢家伯父和伯母都对栀栀很好……”

        那么,那小子呢?

        心底忽生出这一句,桓羡微微皱眉,又觉自己太过关心妹妹婚事实属逾界,改口道:“尚书台的书信,兰卿今日,就要抵京了。”

        “明日他会入宫觐见,你等候在西殿门下,届时,我叫他来看你。”

        有些突兀的一句,薛稚眼眸一亮,欢喜谢道:“谢谢皇兄。”

        “嗯,回去吧。”桓羡的话音没什么情绪。

        薛稚于是告退,从玉烛殿出去后,心里的欢喜便藏也藏不住,脚下步子越走越快,如蝴蝶一般轻盈飞过层层叠叠的朱红长廊。

        “她倒是高兴。”

        桓羡走至窗边,透过院中景象缤纷,看着回廊那端那连背影也浸润着欢喜的少女。

        冯整以为他是在为妹妹的婚事担心,陪着笑道:“世子文武之才,为人也清正端方,听闻公主在谢家时便与世子两心相悦,两人才貌也担得,实是再般配不过了。”

        “是么?”桓羡依旧看着妹妹离去的方向,尾音里透着清浅的笑,“谢兰卿,真有这般好?”

        谢璟字兰卿,原也是陛下为东宫时的侍读,两人关系尚可。然而这一声,冯整怎么听也不像赞许。

        他拿捏不准,绞尽脑汁地想着应对之话。天子唇角又牵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似叹息地道:“她小时便不怎么聪明,过于重情。对着我一个冷宫弃子,也敢随意靠近,献殷勤。”

        “后来我教她毛诗,教她《氓》,看样子也是没怎么听的样子。情爱于男人而言是最荒谬不过的东西,她却一厢情愿地相信这些。现在是欢喜,又焉知他年不会重蹈《氓》中覆辙。”

        那段尘封的往事,于陛下是伤口,是逆鳞,从不曾开口说的,此时却因了乐安公主提起。

        冯整额上冷汗涔涔,眼睛惊恐地转着,不知如何应答。好在天子最终也未说什么,哼笑一声,拂袖进殿。

        次日,卫国公世子谢璟回京述职,得蒙殊遇,进玉烛殿受单独召见。

        谢璟乃卫国公谢敬与夫人阮氏的独子,陈郡谢氏这一代最杰出的青年俊才,才过弱冠之年便出镇广陵,任扬州刺史、广陵郡守,统率北府兵。

        这是史上绝无仅有之事,便连那位一战奠定陈郡谢氏江左士族第一的初代卫国公也不能比。青年俊杰,前途无量,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选择沈、陆、王、吴这等高门联姻,壮大家族势力,谁也不会想到,他会选择乐安公主这一罪妃带进宫的拖油瓶,葬送自己的政治前途。

        毕竟,自永光帝与太皇太后之后,先帝与今上都未与谢氏联姻,再结这样一桩婚事,谢氏的衰落已是不可避免。

        桓羡在玉烛殿的偏殿接见了他。

        青年生得清俊温润,轮廓俊美,一双浓黑色眼眸净如寒星,气质也萧疏轩举,当真人如其名,温其如玉。

        他行了拜礼:“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年。”

        “起来吧,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多礼。”天子道。

        当年他才成为太子的时候,为壮大自身势力,便挑了出身陈郡谢氏的谢璟入选东宫,侍奉书学。

        卫国公府就只有这么一根独苗,他要谢璟,就是要谢氏的支持。而谢氏果然不负所望,全力支持他,后来登基,他便给了谢璟扬州刺史之位,令他镇守京城的北大门广陵。

        更是在面对众臣的质疑时直言,他与谢璟亲若手足,既是手足,便该视为宗王,出镇广陵自不算破例。

        因了往事,谢璟对天子一向敬重,述过政事后,便命侍者捧出他此行带回的美酒,郑重呈于天子:

        “臣这次从广陵回来,特意去了一趟京口,备了些好酒,献与陛下。”

        “京口兵可用,酒可饮。”桓羡神情澹澹,伸手接过,“兰卿的这番好意,为兄就却之不恭了。”

        酒过三巡,君臣都有些微醺。谢璟斟酌良久,终忍不住将心底的请求道出:“臣听闻乐安公主亦在宫中,想求陛下,让臣见一见她。”

        “这有何难。”桓羡道,“乐安如今就在栖鸾殿住着,知道你今日要来,为兄已提前吩咐了她在西殿门下等着了。”

        谢璟原是担心陛下会不喜自己求娶乐安公主,万想不到他会如此通情达理,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喜出望外地连连谢恩:“臣多谢陛下!”

        “去吧。”桓羡微微笑道。

        想见爱人的急切既被看穿,谢璟有些赧然,再度朝天子行礼,转身退出玉烛殿。

        殿外,西殿门正对着的回廊乌檐下,薛稚宫裙袅袅,已在等他。

        “栀栀!”

        四周宫人皆被屏退,只有木蓝在侧。谢璟再按捺不住心中想念,大踏步地奔过去。

        薛稚还不及回应便被他用力地攘在怀中,抱了满怀。她有些羞赧,又有些嗔恼地在他胸口轻捶了一下:“做什么呀,这么多人看着呢。”

        谢璟笑:“是陛下特许我来见你的,谁人敢看?”

        “还冷么?”他将她微凉的手递到唇边呵气,握于掌间轻轻揉搓起来,替她暖手,眼眸灿若星辰。

        薛稚推他不动,柔若无骨的小手反被他攥住,她含羞低头:“那也不能这样,我们,我们还未成婚呢……”

        旁人看见,总是会说闲话的。

        “栀栀。”他只微笑看她,打断了她,“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半年以来,你可有想我?”

        “你这般轻狂,我想你做什么?”

        薛稚佯怒嗔道,眼睛里的笑却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脸上一红,自己也觉不庄重起来,只得轻轻啐他:“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虽是嗔他,她心间却很是欢喜,如寻常爱侣一般与他亲密地相拥着,眸中轻波摇漾,笑意盈盈。

        更未曾注意,玉烛殿雕龙刻凤的绮窗下,有人凭窗远眺,已看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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