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玖
自从姜妧和杨觅音在慈恩寺相识后，两人便时常互通书信，俨然已成了闺中密友。
因姜妧被拘得紧，杨觅音便偶尔来到姜府与她作伴。
初七这天恰逢人日（1），姜妧用罢早膳没多久便有仆人来禀，说是杨家小娘子到了。
杨觅音来到玉锦院时，姜妧正安安静静坐在明窗下，难得使起剪子绸缎来。
见到她来，姜妧忙将自己的辛苦劳作示于她，得意道：“你瞧，我手艺可还不错？”
杨觅音垂足坐在榻上，打眼望去，梅花案几上放着三四个剪好的彩胜（2），皆是用金箔玉片做成的，花里胡哨迷人眼。
“真不错，你比我可手巧多了。”
姜妧伸了伸懒腰，向后倚在迎枕上：“就是太费神，坐这么久我都有些乏了。”
春汐是个有眼色的，闻言便使唤侍儿将案几上的东西撤下去，又命人端了许多点心乳酪过来。
两位小娘子吃的乐不思蜀，不一时，杨觅音忽然问道：“阿妧，你赴宫宴的衣裳可备好了？”
“你是说上元节那日的宫宴？”
“嗯，我娘从年前就惦记着这事，一早就让百绣阁的人替我和兄长做了几身衣裳。”
姜妧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汤匙，撇嘴道：“我才不去，宫里规矩繁多，赴宴的人我还都不认识，浪费那时间作甚。”
“你跟我想一块去了。”杨觅音两手托腮，叹道，“原本我也不打算去，毕竟宫里遇到的都是位高权重的贵人，处处都得留着心眼，最难受的是，回回赴宫宴我都没吃饱过。唉，可这回却是逃不了了。”
姜妧忍不住偷笑：“这是为何？”
“西北战事平定，陆大将军功不可没，圣人要大摆庆功宴，可将军声称不愿铺张浪费，又恐寒了将士们的心，是以便提议将上元宴与赏功宴放在同一天。”
“可这与你有何干系？”
杨觅音扶额：“瞧你这记性，我阿兄就在陆将军麾下，阿兄封赏，我这做妹妹的怎能推脱不去。”
听到这话，姜妧先是一愣，随即才想起，她是有个名为杨正平的哥哥。
紧接着，杨觅音又说道：“其实赏功还只是其一，据说，圣人有意要为陆将军赐婚。”
“赐婚？”姜妧惊讶地看着她，来不及多想便说道：“可他不是已经有意中人了吗？”
这话一出口，倒让杨觅音给愣住了。
“陆大将军有意中人了？你如何知道的？”
姜妧支支吾吾，虽说她平日里爱玩了些，可也深知女子家的名声何其重要，故而便未将府中传言说出去，只搪塞道：“我瞎猜的，毕竟，他都那么大岁数了，但凡是个正常人，心里都该有中意的人吧？”
见她闪烁其词，杨觅音不禁心中生疑，而姜妧则被她古怪眼神看得止不住心虚，只得巴巴地引开话头。
又叙了半晌她才回味过来，陆绥看中的人又不是她，她心虚个什么劲。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便至正月十四。
为了这晚能出府，姜妧一早就对兄长软磨硬泡，后来在她威逼利诱之下，兄长才勉强答应带她同去。
傍晚，她端坐在妆台前由着春汐和岚芝替她梳妆打扮，用了大半月药膏后，如今她脸上红疹已消退，一复往昔姣好美貌。
春汐用青黛在她眉上不断勾勒，不多时，原来那对垂珠眉便成了英气十足的剑眉。
装扮好，姜妧在镜前左右端详，旋即满意地笑笑。
这一笑，有如“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3）的探花郎，顾盼间流露出玉树临风。
见小娘子的玲珑曲线被这松垮垮的袍子尽数遮去，春汐蹙眉道：“奴不明白，咱们大郎为何非要您作这身装扮？”
姜妧从博古架上随手取了个折扇，满不在意道：“阿兄今晚要去奉清阁参加诗会，去那儿的多是些男子，要我扮成男儿也是为了避嫌罢了。”
收拾妥当后，姜妧独身来到前院与兄长会面。
方绕过一道垂花门，正巧姜恪迎面走来，见到她时明显愣了愣。
姜妧快步走去，抬手在他眼前晃晃：“阿兄，你在这发什么呆？”
姜恪笑笑：“你若不开口，我都险些认不出你来了。”
旋即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但见她身着一袭青色圆领长袍，一抱乌丝高挽脑后，并戴以黑色幞头，加之画了副英气妆容，往日的明媚娇香去了七八成，生人见了只怕会将她当成个俏生生的小郎君。
姜妧灿然一笑，熟稔地捻开折扇置于胸前，一手向前，沉着嗓子道：“姜兄，请。”
出了安邑坊一路向南，街上香车宝辇拥拥攘攘，摩肩擦踵人欢马叫，烟火气十足。
奉清阁建于曲江池畔，此地宫殿连绵，楼阁起伏，绮丽景致引人入胜。
抵达后，姜恪先携姜妧与几位友人会面，相互问安后即登船过岸。
姜妧凭栏而坐，耳边不时响起兄长与友人的谈话声，这些文人雅客所说的，无非就是古往今来的诗词歌赋名人韵事。
正当她百无聊赖之际，船身倏地剧烈一晃，随即船外隐隐传来吵闹声。
姜恪扭头叮嘱：“你在这儿好好坐着，我出去看看。”
待兄长和几位友人先后出去，姜妧走到船舱另一端，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扫眼望去，只见一艘奢华精美的双层画船正紧跟于后。
要说它是急着赶路，可偏偏此处水面辽阔，两侧有的是道，如此一来，那便是故意为之了。
船外，姜恪一行人皆已认出，这艘歌舞笙箫灯火辉煌的画舫正是谢玉书的。
有人愤愤不平：“这谢玉书未免欺人太甚，平素与咱们作对也就罢了，今日大好佳节，竟又跑出来找茬！”
“不必理会。”姜恪隐忍不发，只让船家再划快些。
谁料，这边一加速，那头竟跟狗皮膏药一样缠上来，且时不时狠狠撞他们一下。
船被撞得左右摇晃，坐在舱里的姜妧眼冒金星，胃里犹如江水翻滚。
忍了半晌，她猛地推开窗，朝那处怒骂道：“哪个恬不知耻的龟孙子，既有本事兴风作浪，可有胆子露露你那丑陋嘴脸？”
话音落罢，对面画舫二楼走出一人，果不其然就是谢玉书。
他懒懒拱了拱手，对着姜恪居高临下地说道：“原来是姜郎，失敬失敬。”
姜恪皮笑肉不笑，作揖还礼：“谢世子，别来无恙。”
一番客套后二人都未再言，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俩人分明就是箭弩拔张谁也不肯让谁。
两厢僵持之际，另一位翩翩佳公子来到谢玉书身旁。
“谢兄，时候不早了，莫要耽搁了。”
趴在窗口观望“战局”的姜妧一眼认出，这是上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七皇子齐王。
谢玉书摇着扇子，挑眉一笑：“姜郎，这曲江池百转曲折，谢某走在前头，也好替你引引路，你意下如何？”
此话分明有意挑衅，姜恪冷笑道：“不劳谢世子费心。”转而向齐王作了一揖，“不过，齐王面前，我等理当避让，请。”
谢玉书哈哈大笑几声，随即拂袖而去，倒是那齐王极为谦逊且歉意地说道：“多谢姜郎。”
闹剧结束，姜恪等人回到舱内，各个面色不悦。
“挂那么多灯笼，也不怕亮瞎人眼，庸俗！”
姜妧趴在窗口朝那缓缓离去的画舫投去一道鄙夷目光，也是这一眼，让她不经意地瞥见对面一道人影。
此时月明风清，那玄衣玉冠的男子倚窗而坐，遥遥望去不识真容，唯见他身姿伟岸，遗世独立，且似曾相识。
姜妧怔忡片刻，再看去时，画舫已游远。
她忙问：“阿兄，方才与谢玉书在一起的，除却齐王以外还有何人？”
姜恪浓眉微皱：“问这作甚？”显然是不愿提起那厮。
她摸摸鼻子，道：“也没什么，就是好奇。”
姜恪哼了声：“旁的我不知道，不过，陆绥应当也在其中。”
听到这话，姜妧忍不住皱了皱眉。
既如此，那她方才见到的那个会是陆绥吗？
……
姜恪一行人抵达奉清阁时，此处已汇聚诸多文人雅士，或凭栏对诗，或举樽望月，亦有达官显贵在此夜赏曲江。
今夜，曲江两岸灯火通明，水面上不时有画船划过，站在奉清阁顶楼，便能将这盛世美景一览无遗。
几人来到提前定好的雅间，待小酌几杯后，方才的不快便通通抛却脑后。
姜妧对吟诗作赋不感兴趣，于是趁兄长兴致高涨之时悄悄溜了出去。
她摇着折扇径直上了三楼，这一路上竟招来不少小娘子抛媚眼，她意气风发迈开步子，途经一雅间时忽闻一道熟悉嗓音。
“……方才姜恪那厮气的脸都绿了，实在是大快人心哈哈哈！”
姜妧脚下一顿，气鼓鼓地暗骂一声：“该死的谢玉书！”
门口无侍从，她蹑手蹑脚趴在窗口，用指尖在窗户纸上戳破一个洞。
只见这雅间里共坐了四个人，齐王与谢玉书她认得，另外两个则不知姓甚名谁了。
而那剑眉星目英姿焕发的玄衣男子，正是方才在船上惊鸿一瞥所见到的。
就在她正偷听得津津有味时，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你是何人，缘何在此鬼鬼祟祟。”
她浑身一颤，心跳霎时加快，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跑却提不动脚。
与此同时，雅间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而那临窗而坐的玄衣男子倏地投来一道冷肃目光。
且，充满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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