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贰
夜里姜妧又梦魇了。
这回，那男子依旧面目不清，还是一如既往的暴戾恣睢。
不过这次，姜妧却是变聪明了，在那厮朝她伸出魔爪时她便强迫自己醒来，这回可算是没再被他掐着脖子恶狠狠詈诅。
一夜辗转反侧，她醒来时便两眼泛青，颞颥突突生疼，更怪的是，面颊竟不断发痒，抓挠许久也不奏效。
“春汐，什么时辰了？”
她疏懒地倚靠在迎枕上，一抱青丝尽数垂散在身前，巴掌大的脸蛋挂满疲倦。
房门被推开，顾婆端着吃食，春汐捧着热水，俩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小娘子，外头落了一层雪，瞧着可好看了！”
春汐向来活泼，十四五的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这不，方才趁主子睡觉时她便跑到前院踩雪去了。
放下铜盆后，她兴冲冲地从怀里取出方才采来的腊梅，结果那梅花却被压得变了形。
“呀，怎么这么快就压坏了。”
“看看你，头发丝上都是寒气，当心惹得小娘子受了凉。”
顾婆将米粥放在炭火上煨着，转身便打算伺候姜妧起来洗漱，可瞥见她面颊时却忽的顿住。
“哎唷，我的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正眯着眼打盹的姜妧被吓一跳，来不及问清楚，顾婆紧皱着眉走到她跟前，两眼紧紧盯着她，左瞧瞧右看看，脸色越发不好。
“坏了，春汐，快去请郎中来！”
比肩而立的春汐倒吸一口凉气，慌忙往外跑，“哎，我这就去！”
“到底出了何事？为何一惊一乍的？”
见她们这样反常，姜妧心里直咯噔，举起顾婆送来的铜镜一看，原本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不知何时起了一层细密的红疹，瞧着十分瘆人。
她一把丢开镜子，又急又怕，红着眼圈扑到顾婆怀里：“乳娘，这可如何是好？要是破相了可怎么办？”
顾婆心疼坏了，轻轻拍着她后背安抚道：“不会的不会的，小娘子莫急，郎中马上就来。真是怪了，这好端端的怎会出疹子呢？”
正哭得泪眼婆娑的姜妧猛然忆起梦中那狷狂桀骜的男子，莫不是因为她强行将他赶出梦境，所以他便用这种法子来报复她了？
思及此，姜妧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这定是那梦里的臭男人在作祟，他就是个瘟神！”
顾婆攥着绢帕替她擦拭泪眼，知她近来数日总被噩梦缠身不禁也开始怀疑，难不成她是撞了什么邪祟。
“小娘子莫怕，等回府后，奴带您去庙里拜拜，论他妖魔鬼怪，只要有佛祖保佑，您定会康健顺遂。”
在顾婆的抚慰下，姜妧总算平静下来，约摸过了两刻钟，春汐火急火燎赶回来，身后还跟了个穿军衣的男子。
“顾娘，我找来郎中了。”
顾婆狐疑地盯着男子看了会儿，扯着春汐的衣袖拽到一旁，低声问：“这郎中为何这身打扮？”
只见此人身着深青色袄子与袴奴（1），头戴黑色幞头，肩上挎着个木制匣子，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春汐担忧主子病情，便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先让他给小娘子瞧瞧，待会儿我再给你细说。”
男子也未耽搁，径直走到榻前，隔着床幔拱手道：“小娘子，多有冒犯。”
姜妧侧着脸，微一颌首：“有劳了。”
得了应允，春汐将纱帐拂开，只露出里面些许身影，透过窄缝，男子先是瞧了瞧姜妧脸上的症状，接着从匣子里取出一方帕子覆在她手腕细细把脉。
只消片刻他便收回手，顾婆上前忧心问道：“我们娘子可有大碍？”
男子摇摇头，转身从木箱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玉瓶递过去，“无需担心，小娘子只是不服水土，加之受了湿气，这药膏恰好对症，若信得过我，将这药膏连涂小半月这些红疹便能消去。”
见顾婆仍然迟疑，春汐忙将玉瓶收下恭恭敬敬道了谢，扭头道：“顾娘，这是辅国大将军身边的军医佟公，医术十分了得！”
顾婆一愣，姜妧同样不解，正欲仔细问清楚，那男子已作揖离去。
待那人走后，姜妧握着玉瓶蹙眉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春汐抿唇一笑，答道：“此地太过偏僻，一时半会儿请不到郎中，奴急坏了，便去问店家，那茶博士给奴出主意，他说辅国大将军手底下有军医，叫奴去请个试试。”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找大将军了，大将军就住在东头官驿里，起初奴去求见时被几个将士拦住了，后来报上郎主的名号他们才放奴进去。”
顾婆忙问：“那你可见着大将军了？”
“没。”春汐撇撇嘴，“大将军有事不在房中，是另一位将军见的奴，那将军长得人高马大十分壮硕，对了，小娘子昨儿晚上也见过。”
姜妧眉心一跳，又问：“可是站在二楼喊酒那位？”
春汐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奴进去时那位将军正在擦刀，那么长的一把大刀，在他手里就跟竹木一样轻巧，奴瞧着那锋利的刀刃真真是吓坏了。”
许是怕她们误会，春汐又赶忙解释：“不过将军为人极好，他一听说是尚书家的小娘子害了病，便赶忙让人去叫军医给您瞧病。”
弄清了缘由，顾婆松了口气，笑道：“这样看，咱们还欠这位将军一个人情了。”
闻言，姜妧皱着黛眉，小脸微微一垮：“如此说来，我该去向他道声谢。”
顾婆看出她有些忌惮那些穿军衣的男郎，便道：“女儿家不宜见外男，依奴愚见，不如等回到长安，让郎主或小郎君遣人备礼登门道谢。”
“你说的在理。”姜妧轻舒一口气，眉眼弯成了月牙。
行囊收拾妥当后，一行人便再次动身启程了。
姜妧戴着帷帽走出邸舍，耳边风声呼啸，道旁老树光秃的枝丫险被大雪压折。
她裹紧大氅，正欲上辎车，忽闻几道马鸣声。
紧邻的敷水驿里走出几个威武雄壮的男子，几人手中各牵着骏马，为首者身高八尺，身着盔甲头戴兜鍪（2），腰配长刀砺石，一个翻身跃上马背，行云流水英姿飒爽。
因兜鍪遮住了大半张脸，姜妧未识清他的面貌，可那挺直的腰背和雄厚的身躯无不表明，此人该是个英勇丰俊的男郎。
那人握紧缰绳催马前行，经过姜妧一行人时不经意地朝她瞥了眼。
如刀锋般犀利冷漠的气势教人情不自禁垂眸避开，姜妧别开脸，待奔腾声远去方抬起头，此时，铺满白雪的官路便只剩一片马蹄印。
“小娘子，外头风大，快上车吧。”
“你们可知，方才过去的是何人？”
“奴不知。”
众奴仆纷纷摇头，抱木柴进院的杂役恰好听见，便说道：“一看几位就是从外乡来的，那位啊，就是赫赫有名的辅国大将军。”
“又是他？”姜妧喃喃自语，又问，“这位大将军姓甚名谁？”
那人答：“我只知他姓陆名绥，却不知是哪两个字。”
春汐眨眨眼，有心打趣道：“小娘子若有兴致，不妨等回京后找人打听打听。”
“属你多嘴。”姜妧无端红了脸，捧着袖炉气哼哼地爬进车里。
即便富贵如长安，在这冰天雪地里也无别致景色，入目之处野草枯黄，沟渠结冰，毫无半点生气。
腊月廿五，姜妧一行总算抵达长安，这一路舟车劳顿，脸上又无端生了疹子，她对京都的热切期盼早已烟消云散。
车行至延兴门时恰赶上全城钟鼓报晓的壮景，长安城南北向大街上的鼓楼一波接着一波敲响，激越鼓声与上百座寺庙的钟声交相呼应，初入长安城的人无不为这壮阔景象所折服。
“常听人说长安城软红香土锦绣繁华，奴今儿真是见识到了！”
春汐趴在窗口四处张望，言语中满是激动，惹得姜妧也心痒痒，趁顾婆假寐的功夫，她悄悄掀开帷裳探出脑袋，迎着朔朔冷风望向街肆。
一支高鼻深眼的胡商驼队正走在漫天寒雪中，那些骆驼身上驮着叫人眼花缭乱的货物，行走间脖颈上的铜铃玎珰作响。
她正瞧得入迷，春汐忽然在她耳边惊呼，“哎，小娘子快瞧，那可是大郎？”
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白衣男子高坐马背，奴役在一侧牵着缰绳，此人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眉眼间与姜妧有几分相似，这正是她同胞兄长，礼部尚书的嫡子姜恪。
“阿兄，我在这儿！”姜妧使劲朝那处挥舞着手。
听到呼喊声，姜恪遥遥望去，瞧见惦记已久的妹妹不禁喜上眉梢，当即翻身下马大步走来。
姜妧思亲心切，早已抱住长裙跃下车，如孩童时那般扑进兄长怀里。
“阿兄，我好想你！”
姜恪爽朗地笑笑，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正说要去城门口迎你。”
听到顾婆咳嗽两声，姜妧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退离半步盈盈见礼。
姜恪虚扶一把，忍不住感慨道：“半年不见，我们妧儿长成大姑娘了。”瞥见她脸上的红疹猛然蹙眉，“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姜妧暗道一声遭了，忙抬袖遮脸，一壁催促春汐去取帷帽来，一壁又在心里将那梦里的臭男人咒骂一顿。
“郎君勿要担心，这疹子用药便能消散。”春汐替姜妧戴上帷帽，末了不忘安抚一番。
闻言，姜恪放下心来，见妹妹四下里躲闪又调侃道：“妧儿，你莫不是又偷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姜妧一嗔：“阿兄就知道取笑我！”
心中忍不住埋怨，这些日子不是赶路就是住店，吃的伙食远远比不上在扬州的时候，她都已经瘦一大圈了。
姜恪仰头大笑几声，旋即拍拍她肩膀：“母亲日夜挂念你，昨儿得了你的信一夜未睡，眼下正盼着你回府了，走吧，该回去了。”
礼部尚书姜府就在安邑坊，此处紧邻东市十分便利。
抵达后，姜妧看着自家院门尚有些发愣，阔别七年重归故土，一股难言之感萦绕心头。
站在一旁的姜恪瞧着她的帷帽又提一嘴：“看病的郎中可靠谱？”
春汐忙答：“靠谱，那郎中是陆大将军的随行军医。”
听闻此言，姜恪浓眉一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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