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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枇杷、坚果和鸠车(中)


  大宋内廷,御膳所。

  姚欢一踏进院中,迎头就看到张尚仪。

  张尚仪的神情,于和婉之中,透着见到友人时的亲近自然:“姚娘子来得真快。”

  姚欢也一副没什么局促与隔阂的语气:“见过尚仪,路上已听中贵人说了,小皇子想吃提拉米苏。”

  张尚仪目光中浅浅一层赞意:“邵提举昨日给皇子上的药,果然灵验,止疼镇痛,小殿下一夜安眠,今日也有胃口咯,想了一回,要吃胡豆奶酪糕。”

  姚欢露出几分诧异:“小殿下,才三岁吧?竟爱吃苦味儿的点心?”

  张尚仪莞尔笑道:“茶粉菓子不也有苦味儿,东京城里哪个娃娃不爱吃?你在内廷当差时,献上的这道提拉米苏,当真很对官家的胃口,他常叫御厨们做来吃。乳酪和鸡子,本就是好东西,有时候皇子要吃,官家便也喂他。只是,官家总觉着,内人们的手艺,不如你。官家和贵妃,和寻常父母,并无不同,孩儿在病中,想吃什么,自是拿最好的哄他。”

  说到此处,张尚仪走近了些,口吻透着交心开解的意味:“刘贵妃从前担忧官家相中你,吃醋使性子,也是妃嫔的寻常之举。你如今已嫁人,夫君又是好本事,出手就让小皇子少受一夜的苦,贵妃哪还会心存芥蒂。昨日忘了赏赐你夫君,贵妃说,今日一并赏了。你夫妇两个,都是手里有营生的,偏偏一个侍奉简王,一个仰仗端王,你们呐,再与贵妃走得近些,岂不是更显得不党不群,任谁也逮不着你们的错处。”

  姚欢垂眸点头:“省得,省得,我这就赶紧做。”

  张尚仪招手,远远侍立着的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宫婢,忙过来向姚欢行礼。

  张尚仪道:“她是吴司膳的徒弟,叫玉娘。童贯去守帝陵后,尚食局的吴司膳兼领此处。玉娘最是个伶俐的,姚娘子吩咐她打下手即可。我先走了,去刘贵妃阁子里等你们。”

  玉娘恭敬地引姚欢进到一间荫凉小屋内,指点案板上的食材:“这是乳酪院送来的新鲜乳酥,这是晨间才磨好的胡豆粉。”

  姚欢方才与张尚仪照面,已将一颗戒备之心提在胸中,此际对这陌生的玉娘,亦不敢放松警惕。

  因要观察她,反倒佯作不客套的,让她磕鸡蛋、分离蛋黄蛋白,再用半似茶筅、半似鸟笼的竹器,将蛋白加了糖霜打出硬角。

  诸般环节,除了萃取咖啡外,姚欢都让她参与。

  期间,姚欢用纱布包了咖啡粉,浸在井水中萃取时,猛地回头看一眼玉娘,见她也姿态未变,兢兢业业地在奋力打发蛋白泡沫与乳酥的混合物。

  姚欢于是又背过身去捯饬,勾着手,悄悄地探进褙子内袋里,摸索到自己要用的东西。

  此前,从艺徒坊来皇宫的车上,姚欢听说是让自己做点心后,就热情地掏出小布包,剥了坚果壳子,请内侍吃。那内侍自重风仪,端着架子拒绝了,只冷冷地看着姚欢像松鼠猴儿似地,须臾间剥出一大把果仁。

  此刻,姚欢捏选出六七颗个头不算大的榛仁和巴览子,放进纱布包下面的冷萃咖啡汁液中。

  一个多时辰后,琉璃扁方盆子里大块的提拉米苏,终于做好了。

  玉娘走到门口唤一声,一个岁数更小些的宫女,提着食盒麻溜儿地进来。

  小宫女敞开食盒各层,给玉娘检视过,包括垫在最下头、装了冰块的布袋子。

  玉娘点点头,温言道:“装进去吧。”

  小宫女捧起琉璃盒子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赞道:“这琉璃的纹样,真美。”

  玉娘嗔道:“你是御膳所的,又不是琉璃院的,精研厨艺才是正道。那边还有姚娘子拌的半盆胡豆乳酥,回头你仔细学学。”

  小宫女喏喏应承着,小心翼翼地将琉璃盆稳稳地摆好,关上木门。

  玉娘提起食盒,与姚欢出了御膳所,匆匆往刘贵妃和小皇子所住的毓秀阁去。

  姚欢眼看那座曾给自己带来很多不愉快的宫阁,越来越近时,却听玉娘“哎呀”一声。

  “姚娘子,我忘了带上验毒的银针,得回御膳所去取。你且在此处稍候,若毓秀阁那边来人催,你也好与她们知会一声。”

  玉娘言罢,扭头就走。

  姚欢嘴上应了,侧转身,盯着阳光下玉娘的背影。

  ……

  毓秀阁中,张尚仪站在赵茂的榻边,看着乳娘给午睡初醒的小皇子穿上外衫儿。

  不到四岁的赵茂病体虚弱,两眼惺忪间又要往榻上歪去,张尚仪上前扶住孩子的后背,柔声哄他:“殿下起来吧,殿下不是想吃胡豆乳酥么,这就该送到了。”

  刘贵妃在窗下的锦靠上,支颐蹙眉,与张尚仪抱怨朱太妃:“亲孙儿病成这般,她倒有兴致去洛阳礼佛。还不如隆佑宫(指向太后)那位正主上心。”

  顿了顿,又语带讥讽地补一句:“不过,隆佑宫的三天两头来探视皇孙,我看,也未必就是舐犊情深,说不准,一回头就去官家跟前,将端王放在嘴边唠叨。”

  张尚仪倏地回身,制止道:“我的祖宗,你又使性子说浑话。罢了罢了,你从小就这般,但你这些话,切勿出门。稍后官家若从讲筵所过来看小殿下,你更要慎言,万莫将太后太妃都编排一顿,官家这一阵,已够心焦的。”

  刘贵妃撇撇嘴,抬头盯着张尚仪,将语气中的锋芒抹了,感慨道:“要说懂男子心思的,我看呀,尚仪若自谦第二,没人敢居第一。可惜当年尚仪进宫时,先帝已经……”

  张尚仪心道,恃宠而骄、得意忘形的小贱人唷。

  你这般自以为开玩笑、实则戳人心肺的话,这些年来在我跟前说过多少遍了?你真以为,我从前是拿你当女儿看待、如今是拿你当贵人巴结,所以对我出言便无所顾忌?

  蠢货。

  宫中内外,哪里不是江湖?混江湖,只靠脸,不带脑子,你就等着哭吧。

  张尚仪觉得,自打最近这个计划付诸实施后,她每一回来,见到皇子赵茂日渐加重的病容时,心底深处隐秘泛上的一丝儿内疚之意,总能被刘贵妃不三不四的言辞驱个一干二净。

  她甚至告诉自己,这就是因果报应。当娘的太嚣张,让她儿子还债咯。

  这后宫里,等着看刘贵妃大悲大恸、以头抢地的人,只怕要排到宣德楼去。

  想到此处,张尚仪宽和地笑笑,与眼前这艳冠后宫的刘大美人道:“贵妃莫埋汰人了,我这把年纪哪还有什么旁的念头,好好做个内官,求一份俸禄而已。贵妃快携上殿下,去前厅吧,官家就该到了。”

  ……

  姚欢跟着玉娘进到毓秀阁,驻足于靠近门槛处。

  大宋皇宫,比汉唐时小上许多,就算天子寝殿亦不大,后妃的阁子,就更谈不上多么宽敞。

  姚欢看清,前方尊位上,官家赵煦抱着儿子赵茂,正与刘贵妃说话。

  张尚仪得了个赐座,陪在下首。

  她扫一眼门边,起身向赵煦道:“官家,姚氏的点心做好了,尝菜?”

  赵煦道声“好”,将赵茂换了个更趁手的抱姿,慈蔼道:“爹爹喂你吃糕饼。”

  玉娘捧出琉璃盒,置于案几上,取出银针,递给毓秀阁的尝菜内侍。

  内侍将长针往提拉米苏里插了好几回,依次取出仔细检视,禀道:“针色无异。”

  他又换了本阁的银匙,挖一小块点心在瓷碟子里,端到帝妃跟前,抿着吃完,静静地候在厅中。

  姚欢虽没有办法凑到玉娘和张尚仪身边去,但依然能看清,琉璃盒子没有换过。

  这古代社会,就算皇室匠造坊,轻工业制品哪里就能规格化了?何况是琉璃器皿,还是幻彩的,没可能造得一模一样。

  只是,容器没换,可不代表里头的食物也没换。

  姚欢望着毓秀阁的尝菜内侍,见他神态自若。

  上座处,赵煦摆手道:“行了行了,端过来吃吧。”

  张尚仪应声,去捧琉璃盒子。

  姚欢将牙一咬,抬起头来,准备挪步。

  不管是疑人偷斧,还是真有异情,自己此刻都要豁出去,复检一番琉璃盒子里的提拉米苏。

  今日临时被拖入宫里来,姚欢反倒被激发了斗志。

  哪朝哪代,寻真求实的过程里,要小心,但不要怕。

  现下是多好的机会呀,人都在。即使提拉米苏没有问题,自己也要将前前后后诸般蹊跷,当着张尚仪的面报与赵煦知晓,大家三头六面对质个清楚。

  然而,姚欢正要上前挡住张尚仪,庭院外传来高声唱报:“太后驾临。”

  姚欢循声望去,只见前后五六个宫女内侍,簇拥着向太后缓步进来。

  扶着太后的,却不是内廷仆从,而是一位钗钿精致、锦衣长裙的少妇。

  姚欢打眼一看,只觉得面熟,继而认出来。

  是她?

  ……

  曾纡的妻子向氏,一路从向太后的隆佑宫行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

  临时换了战场、要面对更大阵仗的新兵,总是这般又紧张又激动的。

  今日,向氏揣着曾纡给她的那些词笺,准备在进宫拜谒姑祖母向太后时,拿出这些证物,怒诉内官张氏行止不检。然而长幼之间嘘寒问暖的礼仪阶段,向太后就说起那张尚仪心细又勤快,自己常让她出宫办差,语带褒扬之意。

  向氏心中,立时一个格楞,犹疑起来。

  倘使那不要脸的张氏,实则乃姑祖母向太后暗中重用的亲信,自己冒然在向太后跟前哭闹,只怕向太后未必愿意这桩丑事掀开来呐。

  向太后不仅是家族长辈,更是尊贵的国朝太母,若她直截了当地吩咐自己一句“此事不许出隆佑宫”,后头自己难道还能去找官家做主么?那岂非打向太后的脸?

  告状的机会,太珍贵,不能白白浪费一个,不能令家公与丈夫还得费心另找法子除去张氏。

  得了自家男人殷切嘱托的向氏,一旦从温和柔顺的内宅媳妇,被鞭策鼓励,变成为王前驱般的先锋后,浑身上下那股祖传的整人劲头,终于熊熊燃烧起来。

  这样的燃烧,另她爱动脑筋、随机应变。

  向氏想到了刘贵妃。

  对,如今刘贵妃统领六宫,自己顾虑太后年迈,怕气到老人家,直接向贵妃举告内官,也站在道理上。

  向氏遂与太后提及,想代表婆婆魏夫人,去看看皇子殿下。

  曾布乃少数几个执政官之一,赵茂有疾,赵煦告诉宰相们,本是符合祖制的事。相府女眷们探望病情,也合乎臣礼。

  向太后便与侄孙女道:“这个时辰,官家应是听完了经筵,多半也在毓秀阁。你一个外臣的女眷,独自去不妥,老身与你一道过去吧。”

  此际,踏入毓秀阁的大门、看到官家赵煦起身来迎太后时,向氏又蓦然变得近战胆怯起来。

  直到她的目光,落在刘贵妃身旁那个同样美貌妍丽的妇人脸上。

  她认识这张面孔。

  随曾纡回京后,腊月里宫中赐给外臣命妇们暖裘与口脂时,向氏陪婆婆魏夫人,与诸位臣妻进宫谢恩,见过这张面孔。

  当时,她哪里知道此人的渊源,她甚至还感慨,到底是天子的内官,举止谨肃、气品典雅。

  向氏盯着张尚仪,一时之间,血气腾腾上涌。

  贱媚的妖孽!

  人前礼义廉耻半分不缺的模样,背后勾搭有妇之夫、自荐枕席!

  而张尚仪坦然行礼的模样,终于令向氏,成为一支再无回头可能的开弓箭。

  向氏提起一口恶气,叫声“张氏”,人已迈到对方跟前。

  手起掌落,两记耳光打在了张尚仪的面颊上。

  满院诸人,男男女女,以及不男不女的,大多霎那呆怔,不知所措。

  只有随侍赵煦左右的梁从政,毕竟素来警惕天子安危,对天子近旁突如其来的冲突,反应十分敏锐。

  梁从政疾步窜身,去拉向氏。

  向氏已然动了手,仿佛二十来年加诸于身的闺秀束缚,总算甩脱了。

  原来,教训招惹自家夫君的妇人,竟是这般痛快。

  打两巴掌不够,再踹几脚才行。

  自己左右是不体面了,那就更要让张氏成为六宫笑柄。

  向氏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挣撞开梁从政,毫无迟疑地抬腿,一脚将懵懂中的张尚仪,踹倒在地。

  “仓啷,哗啦……”

  张尚仪端着的琉璃盆子,没有悬念地撞击到漂亮的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宣告着一件皇家艺术品的毁灭。

  姚欢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曾纡的妻子,还要作势扑上去,踢打坐在地上的张尚仪。

  “放肆!拉开她们!”

  天子的喝斥,令姚欢醒过神来。

  她离张尚仪最近,亦上前,帮着梁从政挡住向氏,一面俯下身去,拨拉开琉璃盆子。

  那好像一堆浆糊似地,一半挂在破碎琉璃中,一半黏在鹅卵石地面的提拉米苏中,并没有姚欢此前偷偷拌进去的巴览子和榛仁。

  果然是换了!

  姚欢遽然抬头看向张尚仪,恰见她满面羞怒转为仓惶,右手去抓落在裙边的一件物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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