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小船顺流直下。
行路的日子是无聊了些,好在慕广寒带了许多书。
两岸盛夏风光很美。虽是乱世,却草木依旧,且沿途总有一些城镇州府没有兵戈、依旧繁华,慕广寒便走走停停,有时还饶有兴致去岸边茶楼坐坐,于一些名胜风景驻足。
路过随州,慕广寒去爬了梵语山。
爬的时候高高兴兴的,可谁成想爬到一半,在崖边看见云海掩映下的半山枫树,却有一瞬间的恍惚。
迷谷里也有许多枫树与云雾。
而卫留夷,曾在那陪他爬过几次山。
……
慕广寒当然不想想起这些。
但有些记忆,若是努力淡忘,就能如愿轻易消失……唉。
卫留夷虽是世袭乌恒侯,却意外地很会照顾人。他替他探路,折去刺人草木。伸手拽他时,掌心总是暖暖的。
世上很少有人不怕他的模样,愿意牵他,但卫留夷肯。
也不嫌弃陪他一起吃医庐的酸杏子,不在意他显摆药草话多扰人。从未说过他难看,没用冰冷不屑的眼神看过他,总是微微笑很耐心。
慕广寒这辈子,对失恋这件事可谓经验丰富。
也比谁都清楚,“既已放手,便莫再流连”——可明知如此,仍旧有时会忍不住偷偷想,会不会在卫留夷这里,他其实有过那么片刻的时光,曾真实地摸到了幸福的小边角。
或许,弥留之际听到的那些誓言,并不完全是假。
或许,卫留夷多多少少,也在最后时对他动过一分真心。
那么多年,他努力尝试了无数次,希望有人愿意收下他的一腔热情。会不会,其实已经出现了一丝丝微明的希望,却又被他自己在临门之际放了手。
“……”
慕广寒摇了摇头。
不行。他必须得快点到洛州、见到有温度的新欢才行。
只有画像根本不够,必须与真实的大美人早日同游畅饮,一醉解千愁!
小船继续前行。
慕广寒毕竟尚在失恋恢复期,虽然想要像平日里那般睡得死猪香甜。可还是常常睡到一半就突然醒了,心里空荡荡。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从船舱里爬出来,到甲板上看月亮。
那日初一,天不见月,仰头只能看到满天星河镶嵌在黑玉般的天幕之上。
慕广寒赤足脚踏在船木上,仰着头伸开双手。
星空浩瀚,人在苍穹之下显得渺小。夜风微凉,吹乱发丝,乱世之中难得有这样片刻的宁静。
按说这般天幕之下,渺如蝼蚁的芸芸众生都该想开,不该再有什么执念。
他也不想有执念。
哪个脑子清楚的人愿意成日被大狐狸笑话,说什么“吾主别的样样好,就是实属恋爱脑”。
然而,这就像有人生来贪慕功名,有的人生来与世无争,有的人毕生追求自由——他就是无论如何,也想找个人一起甜甜蜜蜜过日子。
也知道这想法荒谬,也清楚人生海海,一个人也能活得精彩。
也曾无数次立志要洗心革面,然而实在很难违逆自己的天性。
甚至就连此刻,他都还在偷偷在想,这么美的夜空,若能有人跟他贴贴、陪他一起看该多好。
这几年,他常会做一个梦。
类似的夜空下,微风低语,河边芦苇丛如同蓬松的大尾巴毛轻轻荡漾,而他醉卧美人膝。
美人身有幽兰香,戴着凉戒的手指捏猫咪一般捏他后颈。他则如同喝醉一般浑身软绵绵,被心满意足的舒适填满,伏在那人膝头,满心沉甸甸踏实的甜蜜。
梦境总是甜美又虚幻。
若真有人肯这样宠他一下就好了,如他这般恋爱脑,一定“命都给他”。
可惜他丑,好多人都嫌弃,摸都不肯摸一下。
“主人,当心夜凉。”
正发着呆,忽然身后男声低沉,一阵淡淡的丹桂香。
英俊干练的身影从身后而来,帮他披上斗篷。
星海之下,慕广寒并未如平日一样戴着半块面具,不免有些慌乱。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好在夜色沉沉没有月光,身后人多半也根本看不清他模样。
黑衣丹桂香的男子,是荀青尾给他安排的护卫。
慕广寒本已比一般男子要挺拔高挑,这护卫却比他还要高上一些。宽肩细腰,沉默寡言,周身的香气甜丝丝的。
快要离开月华城时,荀青尾把这人引至他面前:“此人剑术高明,贴身护着你,好歹再遇到危险你也不至于孤立无援。也能少被人弄死几次、少受些罪。”
慕广寒一个人惯了,本想婉拒。
然而谁让他上回死得确实太难看了。
面对荀青尾与福伯等人咄咄逼人的眼刀阵阵,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借口推辞。
只能带上护卫同行。好在此人话少事也少,与其说是个护卫倒不如说更像个影卫,明明那么大一个活人,却常常能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正想着“忽略他的存在”,冷不防那黑衣男子忽然躬下身来,修长手指握住了他的脚腕。
慕广寒一惊。
他赤足陡然被握住,一时紧张得脚趾微蜷。偏偏丹桂扑鼻,又让他片刻晃神,直接彻底磕巴:
“不、不必。青尾他、他叫你一路护我,并没有、叫你替我穿鞋。”
男子垂眸。
其实,若只论模样,以此人的清逸俊朗,比慕广寒的旧爱卫留夷甚至新欢洛南栀都丝毫不逊色。
只可惜……
慕广寒这么个容易心动、擅长一见钟情的人,望着眼的俊美护卫,竟是一片心如止水,古井无波。
护卫名唤楚丹樨。
月华城码头送行时,荀青尾将他扯到一边:“给吾主交个底,这个楚丹樨他,曾是吾主早年的心上之人。”
慕广寒:“???”
“应该是初恋,那时你待他一心一意如珠似宝,可他不知珍惜。后来你为迫自己忘了他,喝了一瓶叫做‘浮光’的忘情药。”
慕广寒:“……啊?”
“便从此把他给忘了。不过一切原是他活该,吾主也不必放在心上,把当做普通侍卫用了就是。”
“吾主放心,吾把过关,此人忠诚毋庸置疑。”
慕广寒:“啊这……”
这故事要命,钻得他脑子疼。
楚丹樨替他穿好鞋,又重新给他裹了被弄乱的披风。
慕广寒本以为弄完了,谁知此人又从后面握住他的手,以一个几乎拥抱他的姿势,不言不语解开他缠着纱布的手。
“不、不必。”慕广寒挣扎,只觉热血突突往脸上涌,“这个,是真的不必。”
他的身体状况,这几年着实不佳。
情伤、打仗、放血、抽髓,身体早被折腾得油尽灯枯。不止脸上毒纹越发严重,手腕脚腕也常常溃烂,实在是见不得人。
“主人昨日没换药,”楚丹樨低声道,“楚缘替主人换药。”
慕广寒:“这真、真不必,我自己回去换。”
楚丹樨却不听他的,继续拆了他伤口的纱布,露出纱布下糟心的血肉模糊。
……实在太丑,自己都嫌弃。
慕广寒偷偷看一眼,狠狠皱眉。
又偷瞄了楚丹樨一眼,却见楚丹樨只是愣着。
漫天星光落入他的眼,他的喉咙轻轻动了动,狭长好看的眼里浮现出一闪即逝的心疼,随即垂眸不语,只默默替他换药。
一点也没弄疼他,动作十分娴熟。
慕广寒:“这莫非,不是你第一次替我换药?”
楚丹樨滞了滞,没有言语。
慕广寒:“也不是第一次替我穿鞋?”
楚丹樨手指再度迟了迟,苍白的唇勾起似是一个自嘲的笑意,明显苦涩。
慕广寒一时头大。
他只记得自从半个月前上船以来,楚丹樨就一路照顾得他妥帖。可具体如何照顾,有何细节,替他换过几次药,披过几次衣?
竟一件都想不起。
可见他当年喝下的忘情药,是真·斩断情丝、药效强劲。不仅能让他忘了与此人“过去”的全部浮光掠影,就连眼下这半个月的相处,多数细节也是过眼就忘。
慕广寒了解自己。
若换做平时,有这么一个人肯温柔替他上药,不嫌弃他的残破不堪,以他的恋爱脑程度肯定早就沦陷了。
还什么卫留夷、洛南栀。
直接拐了这侍卫跑不好么?长得又帅,对他又好。
可对着眼前楚丹樨,他却十分不可思议地……心中只有空荡荡的麻木。
……
回了船舱,慕广寒点上一炷月华迷香。
迷境中,荀青尾款款而来,鞠躬行礼:“吾主,月华城一切安好,吾主之行可还顺利?”
慕广寒点点头,两人互相问七问八,他也问了当年楚丹樨之旧事。
然而,很糟糕的是,刚问完,就又忘了一大半。
“浮光”药效可见一斑,最终只隐隐记得的,与楚丹樨当年之事并不十分跌宕,倒是很显青涩。
荀青尾:“确实,比起吾主后面遇着的那些心思狠戾、过河拆桥、杀人吸髓、满腹算计的狗男人相比,楚丹樨他……算是品性纯良。”
“可谁让吾主当年太年轻,一生一次的忘情药‘浮光’,喝早了。”
慕广寒想了想,荀青尾讲得有道理。
确实喝早了。
早知就晚点喝,把后面一堆乌七八糟的人也全忘掉。也不至于一路经过各种前任封地,想起一大堆糟心事。
若能前尘尽忘,一身轻松去见洛南栀就好了。应该也能舔得更投入些。
……
很快,小船经过陌阡,离洛南栀的安沐城就只有五日。
虽说慕广寒早已派人给洛南栀送去了几大船见面礼,本人还是没闲着。一路下来,各地特产,堆满小船。
这日,小船停在仪州千郡城,慕广寒又去闹市采购。
买啊买,见着什么新奇玩意儿都想给新欢瞧瞧,直到大包小包拿不下,才忽然发觉自家侍卫面色阴沉,分明隐忍。
慕广寒此时已全忘了当日楚丹樨给他换药、穿鞋之事。
但毕竟能看出他在生闷气。
暗暗反思了一下,嗯,怪自己,那么多大包小包,弄得人家堂堂九尺男儿手指上都挂满了五彩小糖球。
楚丹樨是侍卫,又不是家奴,自然不高兴。
且这也并非他头一回任性。上次在茶楼听书,只因那说书先生说《洛川双璧传奇》说得太好了,他就非要花钱把人带上船继续听,楚丹樨也是全程忍他。
一个好的月华城主,得会哄属下。
慕广寒果断带楚丹樨去了寻宝阁,捡漏了一把很是不错的宝剑。
楚丹樨欲言又止。
慕广寒:“说。”
楚丹樨垂眸:“那洛南栀的佩剑‘疏璃’……天下闻名,怕是不肯轻易换。”
慕广寒:“我知晓,这把剑是买给你的。”
楚丹樨一滞。
“这一路辛苦你,是该有把趁手的武器才是。”
那一刻,楚丹樨眼中一闪而过难以形容的光华,如同夜中烟火,却又片刻璀璨后回归寂灭。
这剑虽是不便宜,但也绝算不上稀世名贵。
慕广寒只是觉得人家要保护他又要做长工,他这雇主给人家买点东西实属正常。
……
船终于路经乌恒。
卫留夷的地界,一片绵绵梅雨。像是能打湿骨头一般,整个水面一片涟漪蒸腾。
让人心情不佳。
好在马上就要直下洛州,还有一日半。慕广寒本来都想好了,要先找间客栈,好好沐浴更衣一番,再去洛州侯府……
烟雨之中,江面出现了庞大黑色的影子。
几艘大船正在拦江巡查。
乱世之中,官府拦船也算正常。慕广寒不怕,月华城本就有世代相传的大夏全境通行符,加上南越王还给过他一块家主令。
乌恒隶属南越地界,家主令比通行符更好用。
楚丹樨停船,慕广寒早已拿好令牌与几包银钱,按说双管齐下,巡查军士不会为难他。
然而。
站上甲板,慕广寒笑容瞬间凝固。
一个半月不见,乌恒侯卫留夷整个人消瘦了不少。正站在大船船头,直勾勾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一片沉沉暗色。
慕广寒头皮发麻。
只能寄希望于好歹隔了几米,雾气又大。卫留夷眼神未必好,未必是在瞪他这个一个多月前刚刚死遁之人。
然而怎么可能。
“月、华、城、主。”
卫留夷咬着牙,恶狠狠念出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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